卷五·滦阳消夏录五(3)

  聂松岩言,即墨于生,骑一驴赴京师,中路憩息高岗上,系驴于树,而倚石假寐,忽见驴昂首四顾,浩然叹曰:不至此地数十年,青山如故,村落已非旧径矣。于故好奇,闻之跃然起曰:此宋处宗长鸣鸡也。日日乘之共谈,不患长途寂寞矣。揖而与言,驴啮草不应,反复开导,约与为忘形交 ,驴亦若勿闻。怒而痛鞭之,驴跳掷狂吼,终不能言,竟折一足,鬻于屠肆。徒步以归,此事绝可笑。殆睡梦中误听耶?抑此驴夙生冤谴,有物凭之,以激于之怒杀耶?

  三叔仪南公,有健仆毕四,善弋猎,能挽十力弓,恒捕鹑于野。凡捕鹑者必以夜。先以稿秸插地如禾陇之状,而布网于上,以牛角作曲管,肖鹑声吹之,鹑既集,先微惊之,使渐次避入稿秸中,然后大声惊之,使群飞突起,则悉触网矣。吹管时其声凄咽,往往误引鬼物至。故必筑团 焦自卫,而携兵仗以备之。一夜 月明之下,见老叟来作礼曰:我狐也,儿孙与北村狐皅衅,举族械战。彼阵擒我一女,每战必反接驱出以辱我,我亦阵擒彼一妾,如所施报焉。由此仇益结,约今夜决战于此,闻君义侠,乞助一臂力,则没齿感恩。持铁尺者彼,持刀者我也。毕放故事,忻然随之往,翳丛薄间。两阵既交 ,两狐血战不解,至相抱手搏。毕审视既的,控弦一发,射北村狐踣,不虞弓劲矢癉,贯腹而过。并老叟洞腋殪焉。两阵各惶遽夺尸,弃俘囚而遁,毕解二狐之缚,且告之曰:传与尔族,两家胜败相当,可以解冤矣。先是北村每夜闻战声,自此遂寂。此与李冰事相类。然冰战江 神为捍灾御患,此狐呈其私愤,两斗不已,卒至两伤。是亦不可以已乎?

  姚安公在滇时,幕友言署中香橼树下,月夜有红裳女子靓妆立。见人则冉冉没土中。众议发视之,姚安公携卮酒浇树下,自祝之曰:汝见人则隐,是无意于为祟也,又何必屡现汝形,自取暴骨之祸。自是不复出。又有书斋甚轩敞,久无人居,舅氏安公五章,时相从在滇。偶夏日裸寝其内,梦一人揖而言曰:与君虽幽明异路。然眷属居此,亦有男女之别。君奈何不以礼自处。矍然醒,遂不敢再往。姚安公尝曰:树下之鬼可谕之以理,书斋之魅能以理喻人。此郡僻处万山中,风俗质朴,浑沌未凿,故异类亦淳良如是也。

  余两三岁时,尝见四五小儿彩衣金钏,随余嬉戏,皆呼余为弟,意似甚相爱,稍长时乃皆不见。后以告先姚安公,公沉思久之,爽然曰:汝前母恨无子,每令尼媪以彩丝系神庙泥孩,归置于卧内,各命以乳名,日饲果饵,与哺子无异。殁后,吾命人瘗楼后空院中,必是物也。恐后来为妖,拟掘出之,然岁久已迷其处矣。前母即张太夫人姊。一岁忌辰家祭后,张太夫人昼寝,梦前母以手推之,曰:三妹太不经事,利刃岂可付儿戏。愕然惊醒,则余方坐身旁,掣姚安公革带佩刀出鞘矣。始知魂归受祭,确有其事。古人所以事死如生也。

  表叔王碧伯妻丧,术者言某日子刻回煞,全家皆避出,有盗伪为煞神,逾垣入,方开箧攫簪珥,适一盗又伪为煞神来,鬼声呜呜渐近,前盗皇遽避出。相遇于庭,彼此以为真煞神,皆悸而失魂,对仆于地。黎明家人哭入,突见之,大骇,谛视乃知为盗,以姜汤灌苏,即以鬼装缚送官。沿路聚观,莫不绝倒,据此一事,回煞之说当妄矣。然回煞形迹,余实屡目睹之。鬼神茫昧,究不知其如何也。

  益都朱天门言,甲子夏,与数友夜集明湖侧召妓侑觞,饮方酣。妓素不识字,忽援笔书一绝句曰:一夜 潇潇雨,高楼怯晓寒,桃花零落否,呼婢卷帘看。掷于一友之前,是人观讫,遽变色仆地,妓亦仆地。顷之妓苏,而是人不苏矣。后遍问所亲,迄不知其故。

  癸已甲午间,有扶乩者自正定来,不谈休咎,惟作书画,颇疑其伪托。然见其为曹慕堂作着色山水长卷,及醉钟馗像,笔墨皆不俗。又见赠董曲江 一联曰:黄金结客心犹热,白首还乡梦更游。亦酷肖曲江 之为人。

  佃户二曹妇悍甚,动辄诃詈风雨,诟谇鬼神。邻乡里闾,一语不合,即揎袖露臂,携二捣衣杵,奋呼跳掷如雌虎。一日乘陰雨出窃麦,忽风雷大作,巨雹如鹅卵,已中伤仆地,忽风卷一五斗栲栳,堕其前顶之,得不死。岂天亦畏其横欤?或曰:是虽暴戾,而善事其姑,每与人计,姑叱之辄弭伏,姑批前颊,亦跪而受。然则遇难不死有由矣。孔子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岂不然乎?

  癸亥夏,高川之北堕一龙,里人多目睹之。姚安公命驾往视,则已乘风雨去。其蜿蜒攫皊之迹,蹂躏 禾稼二亩许,尚分明可见。龙神物也,何以致堕,或曰是行雨有误,天所谪也。按世称龙能致雨,而宋儒谓雨为天地之气,不由于龙。余谓礼称天降时雨,山川出云,故公羊传谓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者,惟泰山之云。是宋儒之说所本也。易文言传称,云从龙。故董仲舒祈雨法,召以土龙。此世俗之说所本也。大抵有天雨,有龙雨,油油而云,潇潇而雨者,天雨也;疾风震雷,不久而过者,龙雨也。观触犯龙潭者,立致风雨天地之气,能如是之速合乎?洗皌答诵梵咒者,亦立致风雨。天地之气,能如是之刻期乎?故必两义兼陈,其理始备。必规规然胶执一说,毋乃不通其变欤。

  里人王驴耕于野,倦而枕块以卧,忽见肩舆从西来,仆马甚众,舆中坐者先叔父仪南公也。怪公方卧疾,何以出行,急近前起居,公与语良久,乃向东北去,归而闻公已逝矣。计所见仆马,正符所焚纸器之数。仆人沈崇贵之妻,亲闻驴言之,后月余驴亦病卒,知白昼遇鬼,终为衰气矣。

  余第三女,许婚戈仙舟太仆子,年十岁,以庚戌夏至卒。先一日,病已革,时余以执事在方泽,女忽自语曰:今日初八,吾当明日辰刻去,犹及见吾父也,问何以知之,瞑目不言。余初九日礼成归邸,果及见其卒,卒时壁挂洋钟,恰皍然鸣八声,是亦异矣。

  膳夫杨皏,粗知文字,随姚安公在滇时,忽梦二鬼持皋票来拘。标名曰杨皏,义争曰:我名杨义,不名杨皏,尔定误拘,二鬼皆曰:字上尚有一点是省笔义字,义又争曰:从未见义字如此写,当仍是皏字,误滴一墨点。二鬼不能强而去,同寝者闻其呓语,殊甚了了,俄姚安公终养归,义随至平彝,又梦二鬼持票来,乃明明楷书杨义字,义仍不服曰:我已北归,当属直隶城隍,尔云南城隍,何得拘我?喧诟良久,同寝者呼之乃醒,自云,二鬼甚愤,似必不相舍。次日行至滇南胜境坊下,果马蹶堕地卒。

  余在乌鲁木齐,畜数犬,辛卯赐环东归,一黑犬曰四儿,恋恋随行,挥之不去,竟同至京师。途中守行箧甚严,非余至前,虽僮仆不能取一物。稍近,辄人立怒啮,一日过辟展七达坂达--坂译言山岭,凡七重,曲折陡峻,称为天险。车四辆,半在岭北,半在岭南,日已曛黑,不能全度。犬乃独卧岭巅,左右望而护视之,见人影辄驰视,余为赋诗二首曰:归路无烦汝寄书,风餐露宿且随予。夜深奴子酣眠后,为守东行数辆车。空山日日忍饥行,冰雪崎岖百廿程,我已无官何所恋,可怜汝亦太痴生。纪其实也。至京岁余,一夕中毒死。或曰:奴辈病其司夜严,故以计杀之,而托词于盗,想当然矣。余收葬其骨,欲为起冢题曰义犬四儿墓。而琢石,象出塞四奴之形,跪其墓前,各镌姓名于胸臆,曰赵长明,曰于禄,曰刘成功,曰齐来旺。或曰:以此四奴置犬旁,恐犬不屑。余乃止。仅题额诸奴所居室,曰师犬堂而已。初翟孝廉赠余此犬时,先一夕,梦故仆宋遇叩首曰:念主人从军万里,今来服役,次日得是犬,了然知为遇转生也。然遇在时,陰险狡黠,为诸仆魁。何以作犬,反忠荩?岂自知以恶业堕落,悔而从善欤?亦可谓善补过矣。

  神能化形,故狐之通灵者,可往来于一隙之中,然特自化其形耳。宋蒙泉言,其家一仆妇,为狐所媚,夜辄褫衣,无寸缕,自窗棂舁出,置于廊下,共相戏狎。其夫露刃迫之,则门键不可启,或掩扉以待,亦自能坚闭,仅于窗内怒詈而已。一日,陰藏鸟铳,将隔窗击之,临期皒铳不可得。次日,乃见在钱柜中。铳长近五尺,而柜口仅尺余,不知何以得入,是并能化他形矣。宋儒动言格物,如此之类,又岂可以理推乎?姚安公尝言:狐居墟墓,而幻化室庐,人视之如真,但不知狐自视如何耳。狐具毛革,而幻化粉黛,人视之如真,不知狐自视又如何?不知此狐所幻化,彼狐视之更当如何?此真无从而推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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