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滦阳消夏录五(2)

  星士虞春潭,为人推算,多奇中。偶薄游襄汉,与一士人同舟,论颇款洽,久而怪其不眠不食,疑为仙鬼。夜中密诘之,士人曰:我非仙非鬼,文昌司禄之神也。有事诣南岳,与君有缘,故得数日周旋耳。虞因问之曰:吾于命理,自谓颇深,尝推某当大贵而竟无验,君司禄籍,当知其由。士人曰:是命本贵,以热中削减十之七矣。虞曰:仕宦热中,是亦常情,何冥谪若是之重?士人曰:仕宦热中,其强悍者,必怙权;怙权者必狠而愎。其孱弱者必固位,固位者必险而深。且怙权固位,是必躁竞,躁竞相轧,是必排挤。至于排挤,则不问人之贤否,而问党 之异同。不计事之可否,而计己之胜负。流弊不可胜言矣。是其恶在贪酷上。寿且削减,何止于禄乎?虞陰记其语,越两岁余某果卒。

  张铉耳先生之族,有以狐女为妾者。别营静室居之,床 帷器具与人无异。但自有婢媪,不用张之奴隶耳。室无纤尘,惟坐久觉陰气森然,亦时闻笑语,而不睹其形。张故巨族,每姻戚宴集,多请一见,皆不许。一日张固强之,则曰:某家某娘子犹可,他人断不可也。入室相晤,举止娴雅,貌似三十许人。诘以室中寒凛之故,曰:娘子自心悸耳,室故无他也。后张诘以独见是人之故,曰:人陽类,鬼陰类,狐介于人鬼之间,然亦陰类也。故出恒以夜。白昼盛陽之时,不敢轻与人接也。某娘子陽气已衰,故吾得见。张惕然曰:汝日与吾寝处,吾其衰乎?曰:此别有故,凡狐之媚人有两途,一曰蛊惑,一曰夙因,蛊惑者,陽为陰蚀则病,蚀尽则死。夙因则人本有缘,气自相感,陰陽翕合,故可久而相安。然蛊惑者十之九,夙因者十之一。其蛊惑者,亦必自称夙因。但以伤人不伤人,知其真伪耳。后见之人,果不久下世。

  罗与贾比屋而居,罗富贾贫。罗欲并贾宅,而勒其值。以售他人,罗又阻挠之。久而益窘,不得已减值售罗。罗经营改造,土木一新,落成之日,盛筵祭神,纸钱甫燃,忽狂风卷起著梁上,烈焰骤发,烟煤迸散如雨落,弹指间寸椽不遗,并其旧庐癎焉。方火起时,众手交 救,罗拊膺止之,曰:顷火光中,吾恍惚见贾之亡父,是其怨毒之所为,救无益也。吾悔无及矣。急呼贾子至,以腴田二十亩书券赠之。自是改行从善,竟以寿考终。

  沧州樊氏扶乩,河工某官在焉。降乩者关帝也。忽大书曰:某来前,汝具文忏悔,语多回护,对神尚尔,对人可知。夫误伤人者过也,回护则恶矣。天道宥过而殛恶,其听汝巧辩乎!其人伏地惕息,挥汗如雨,自是怏怏如有失,数月病卒,竟不知所忏悔者何事也。

  褚寺农家有妇姑同寝者,夜雨墙圮,泥土簌簌下,妇闻声急起,以背负墙而疾呼姑醒,姑匍匐堕炕下,妇竟压焉。其尸正当姑卧处,是真孝妇,以微贱无人闻于官,久而并佚其姓氏矣。相传妇死之后,姑哭之恸,一日,邻人告其姑曰:夜梦汝妇,冠帔来曰,传语我姑,无哭我。我以代死之故,今已为神矣。乡之父老皆曰:吾夜所梦亦如是。或曰妇果为神,何不示梦于其姑,此乡邻欲缓其恸,造是言也。余谓忠孝节义,殁必为神。天道昭昭,历有证验,此事可以信其有。即曰一人造言,众人附和,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人心以为神,天亦必以为神矣。何必又疑其妄焉。

  长山聂松岩,以篆刻游京师。尝馆余家,言其乡有与狐友者,每宾朋宴集,招之同坐,饮食笑语,无异于人。惟闻声而不睹其形耳。或强使相见,曰:对面不睹,何以为相交 。狐曰:相交 者交 以心,非交 以貌也。夫人心叵测,险于山川,机阱万端,由斯隐伏。诸君不见其心,以貌相交 ,反以为密;于不见貌端,反以为疏,不亦悖乎?田白岩曰:此狐之阅世深矣。

  肃宁老儒王德安,康熙丙戌进士也。先姚安公从受业焉。尝夏日过友人家,爱其园亭轩爽,欲下榻于是。友人以夜有鬼物辞,王因举所见一事曰:江 南岑生,尝借宿沧州张蝶庄家,壁张钟馗像,其高如人,前复陈一自鸣钟,岑沉醉就寝,皆未及见。夜半酒醒,月明如昼,闻机轮格格,已诧甚,忽见画像,以为奇鬼,取案上端砚仰击之,大声砰然,震动户牖。僮仆排闼入视,则墨渖淋漓,头面俱黑,画前钟及玉瓶磁鼎,已碎裂矣。闻者无不绝倒。然则动云见鬼,皆人自胆怯耳。鬼究在何处耶?语甫脱口,墙隅忽应声曰:鬼即在此,夜当拜谒,幸勿以砚见击。王默然竟出,后尝举以告门人曰:鬼无白昼对语理,此必狐也。吾德恐不足胜妖,是以避之。盖终持无鬼之论也。

  明器,古之葬礼也,后世复造纸车纸马,孟云卿古挽歌曰:冥冥何所须,尽我生人意。盖姑以缓恸云尔。然长儿汝佶病革时,其女为焚一纸马,汝佶绝而复苏曰:吾魂出门,茫茫然不知所向,遇老仆王连升牵一马来,送我归。恨其足跛,颇颠簸不适,焚马之奴泣然曰:是奴罪也。举火时实误折其足。又六从舅母常氏,弥留时喃喃自语曰:适往看新宅颇佳,但东壁损坏,可奈何?侍疾者往视其棺,果左侧朽,穿一小孔,匠与督工者尚均未觉也。

  李又聃先生言,昔有寒士下第者,焚其遗卷,牒诉于文昌祠。夜梦神语曰:尔读书半生,尚不知穷达有命耶?尝侍先姚安公,偶述是事。先姚安公怫然曰:又聃应举之士,传此语则可,汝辈手掌文衡者,传此语则不可。聚奎堂柱,有熊孝感相国题联曰:赫赫科条,袖里常存惟白简。明明案牍,帘前何处有朱衣。汝未之见乎?

  海陽李玉典前辈言,有两生读书佛寺。夜方昵狎,忽壁上现大圆镜,径丈余,光明如昼,毫发毕睹,闻檐际语曰:佛法广大,固不汝嗔,但汝自视镜中,是何形状。余谓幽期密约,必无人在旁,是谁见之。两生断无自言理,又何以闻之,然其事为理所宜有,固不必以子虚乌有视之。玉典又言,有老儒设帐废圃中,一夜 闻垣外吟哦声,俄又闻辩论声,又闻嚣争声,又闻诟詈声,久之遂闻殴击声,圃后旷无居人,心知为鬼,方战栗间,已斗至窗外,其一盛气大呼曰:渠评驳吾文,实为冤愤,今同就正于先生。因朗吟数百言,句句手自击节,其一且呻吟呼痛,且微哂之。老儒惕息不敢言,其一厉声曰:先生究以为如何。老儒嗫嚅久之,以额叩枕曰:鸡肋不足以当尊拳。其一大笑去,其一往来窗外,气咻咻然。至鸡鸣乃寂云。闻之胶州法黄裳,余谓此亦黄裳寓言也。

  天津孟生文皃有隽才,张石邻先生最爱之,一日扫墓归,遇孟于路旁酒肆,见其壁上新写一诗曰:东风翦翦漾春衣,信步寻芳信步归,红映桃花人一笑,缘遮杨柳燕双飞,徘徊曲径怜香草,惆怅乔林挂落晖,记取今朝延伫处,酒楼西畔是柴扉。诘其所以,讳不言。固诘之始云,适于道侧见丽女,其容绝代,故坐此冀其再出,张问其处,孟手指之。张大骇曰:是某家坟院,荒废久矣,安得有是。同往寻之,果马鬣蓬科,杳无人迹。

  余在乌鲁木齐时,一日,报军校王某,差运伊犁军械,其妻独处,今日过午,门不启,呼之不应,当有他故。因檄迪化同知木金泰往勘,破扉而入,则男女二人,共枕卧裸体相抱,皆剖裂其腹死。男子不知何自来,亦无识者。研问邻里,茫无端绪,拟以疑狱结矣。是夕,女尸忽呻吟,守者惊视,已复生,越日能言。自供与是人幼相爱,既嫁犹私会,后随夫驻防西域,是人念之不释,复寻访而来,甫至门,即引入室。故邻里皆未觉,虑暂会终离,遂相约同死,受刃时痛极昏迷,倏如梦觉,则魂已离体。急觅是人,不知何往。惟独立沙碛中,白草黄云,四无边际。正彷徨间,为一鬼缚去。至一官府,甚见诘辱。云是虽无耻,命尚未终。叱杖一百,驱之返。杖乃铁铸,不胜楚毒,复晕绝。及渐苏,则回生矣。视其股,果杖痕重叠。驻防大臣巴公曰:是已受冥罚,奸罪可勿重科矣。余乌鲁木齐杂诗有曰:鸳鸯毕竟不双飞,天上人间旧愿违,白草萧萧埋旅榇,一生肠断华山畿。即咏此事也。

  朱青云言,尝与高西园散步水次。时春冰初泮,净绿瀛溶,高曰:忆晚唐有鱼鳞可怜紫,鸭毛自然碧句,无一字言春水,而晴波滑笏之状,如在目前。惜不记其姓名矣。朱沉思未对,闻老柳后有人语曰:此初唐刘希夷诗,非晚唐也。趋视无一人,朱悚然曰:白日见鬼矣。高微笑曰:如此鬼,见亦大佳,但恐不肯相见耳。对树三揖而行。归检刘诗,果有此二语。余偶以告戴东原,东原因言有两生烛下对谈,争春秋周正夏正,往复甚苦,窗外忽太息言曰:左氏周人,不容不知周正朔,二先生何必词费也。出视窗外,惟一小僮方酣睡。观此二事儒者日谈考证,讲曰若稽古,动至十四万言。安知冥冥之中,无在旁揶揄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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