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规谏太子

  贞观五年,李百药为太子右庶子,时太子承乾颇留意典坟,然闲宴之后,嬉戏过度。百药作《赞道赋》以讽焉,其词曰:

  下臣侧闻先圣之格言,尝览载籍之遗则,伊天地之玄造,洎皇王之建国,曰人纪与人纲,资立言与立德。履之则率性成道,违之则罔念作忒。望兴废如从钧,视吉凶如纠餧。至乃受图膺箓,握镜君临。因万物之思化,以百姓而为心。体大仪之潜运,阅往古于来今。尽为善于乙夜,惜勤劳于寸阴。故能释层冰于瀚海,变寒谷于蹛林。总人灵以胥悦,极穹壤而怀音。

  赫矣圣唐,大哉灵命;时维大始,运钟上圣。天纵皇储,固本居正;机悟宏远,神姿凝映。顾三善而必弘。祗四德而为行。每趋庭而闻礼,常问寝而资敬。奉圣训以周旋,诞天文之明命。迈观乔而望梓,即元龟与明镜。自大道云革,礼教斯起,以正君臣,以笃父子。君臣之礼,父子之亲,尽情义以兼极,谅弘道之在人。岂夏启与周诵,亦丹朱与商均。既雕且琢,温故知新。惟忠与敬,曰孝与仁。则可以下光四海,上烛三辰。昔三王之教子,兼四时以齿学;将交发于中外,乃先之以礼乐。乐以移风易俗,礼以安上化人。非有悦于钟鼓,将宣志以和神。宁有怀于玉帛,将克己而庇身。生于深宫之中,处于群后之上,未深思于王业,不自珍于匕鬯。谓富贵之自然,恃崇高以矜尚,必恣骄狠,动愆礼让,轻师傅而慢礼仪,狎奸谄而纵淫放。前星之耀遽隐,少阳之道斯谅。虽天下之为家,蹈夷俭之非一。或以才而见升,或见谗而受黜。足可以省厥休咎,观其得失。请粗略而陈之,觊披文而相质。

  在宗周之积德,乃执契而膺期;赖昌、发而作贰,启七百之鸿基。逮扶苏之副秦,非有亏于闻望,以长嫡之隆重,监偏师于亭障。始祸则金以寒离,厥妖则火不炎上;既树置之违道,见宗祀之遄丧。伊汉氏之长世,固明两之递作。高惑戚而宠赵,以天下而为谑。惠结皓而因良,致羽翼于寥廓。景有惭于邓子,成从理之淫虐;终生患于强吴,由发怒于争博。彻居储两,时犹幼冲,防衰年之绝议,识亚夫之矜功,故能恢弘祖业,绍三代之遗风。据开博望,其名未融。哀时命之奇舛,遇谗贼于江充,虽备兵以诛乱,竟背义而凶终。宣嗣好儒,大猷行阐,嗟被尤于德教,美发言于忠謇。始闻道于匡、韦,终获戾于恭、显。太孙杂艺,虽异定陶,驰道不绝,抑惟小善。犹见重于通人,当传芳于前典。中兴上嗣,明、章济济,俱达时政,咸通经礼,极至情于敬爱,惇友于于兄弟,是以固东海之遗堂,因西周之继体。五官在魏,无闻德音。或受讥于妲己,且自悦于从禽。虽才高而学富,竟取累于荒淫。暨贻厥于明皇,构崇基于三世。得秦帝之奢侈,亚汉武之才艺。遂驱役于群臣,亦无救于凋弊。中抚宽爱,相表多奇。重桃符而致惑,纳巨鹿之明规。竟能扫江表之氛秽,举要荒而见羁。惠处东朝,察其遗迹。在圣德其如初,实御床之可惜。悼愍怀之云废,遇烈风之吹沙。尽性灵之狎艺,亦自败于凶邪。安能奉其粢盛,承此邦家!

  惟圣上之慈爱,训义方于至道。同论政于汉幄,修致戒于京鄗。鄙《韩子》之所赐,重经术以为宝。咨政理之美恶,亦文身之黼藻。庶有择于愚夫,惭乞言于遗老。致庶绩于咸宁,先得人而为盛。帝尧以则哲垂谟,文王以多士兴咏。取之于正人,鉴之于灵镜。量其器能,审其检行。必宜度机而分职,不可违方以从政。若其惑于听受,暗于知人,则有道者咸屈,无用者必伸。谗谀竞进以求媚,玩好不召而自臻。直言正谏,以忠信而获罪;卖官鬻狱,以货贿而见亲。于是亏我王度,斁我彝伦。九鼎遇奸回而远逝,万姓望抚我而归仁。盖造化之至育,惟人灵之为贵。狱讼不理,有生死之异涂,冤结不伸,乖阴阳之和气。士之通塞,属之以深文;命之修短,悬之于酷吏。是故帝尧画像,陈恤隐之言;夏禹泣辜,尽哀矜之志。因取象于《大壮》,乃峻宇而雕墙。将瑶台以琼室,岂画栋以虹梁。或凌云以遐观,或通天而纳凉。极醉饱而刑人力,命痿蹶而受身殃。是以言惜十家之产,汉帝以昭俭而垂裕;虽成百里之囿,周文以子来而克昌。彼嘉会而礼通,重旨酒之为德。至忘归而受祉,在齐圣而温克。若其酗以致昏,酖湎而成忒,痛殷受与灌夫,亦亡身而丧国。是以伊尹以酣歌而作戒,周公以乱邦而贻则。咨幽闲之令淑,实好逑于君子。辞玉辇而割爱,固班姬之所耻;脱簪饵而思愆,亦宣姜之为美。乃有祸晋之骊姬,丧周之褒姒。尽妖妍于图画,极凶悖于人理。倾城倾国,思昭示于后王;丽质冶容,宜永鉴于前史。复有蒐狩之礼,弛射之场,不节之以正义,必自致于禽荒。匪外形之疲极,亦中心而发狂。夫高深不惧,胥靡之徒;韝緤为娱,小竖之事。以宗社之崇重,持先王之名器,与鹰犬而并驱,凌艰险而逸辔。马有衔橛之理,兽骇不存之地,犹有靦于获多,独无情而内愧?

  以小臣之愚鄙,忝不赀之恩荣。擢无庸于草泽,齿陋质于簪缨。遇大道行而两仪泰,喜元良会而万国贞。以监抚之多暇,每讲论而肃成。仰惟神之敏速,叹将圣之聪明。自礼贤于秋实,足归道于春卿。芳年淑景,时和气清。华殿邃兮帘帏静,灌木森兮风云轻,花飘香兮动笑日,娇莺啭兮相哀鸣。以物华之繁靡,尚绝思于将迎。犹允蹈而不倦,极耽玩以研精。命庸才以载笔,谢摛藻于天庭。异洞箫之娱侍,殊飞盖之缘情。阙雅言以赞德,思报恩以轻生。敢下拜而稽首,愿永树于风声。奉皇灵之遐寿,冠振古之鸿名。

  太宗见而遣使谓百药曰:“朕于皇太子处见卿所作赋,述古来储贰事以诫太子,甚是典要。朕选卿以辅弼太子,正为此事,大称所委,但须善始令终耳。”因赐厩马一匹,彩物三百段。

  贞观中,太子承乾数亏礼度,侈纵日甚,太子左庶子于志宁撰《谏苑》二十卷讽之。是时太子右庶子孔颖达每犯颜进谏。承乾乳母遂安夫人谓颖达曰:“太子长成,何宜屡得面折?”对曰:“蒙国厚恩,死无所恨。”谏诤愈切。承乾令撰《孝经义疏》,颖达又因文见意,愈广规谏之道。太宗并嘉纳之,二人各赐帛五百匹,黄金一斤,以励承乾之意。

  贞观十三年,太子右庶子张玄素以承乾颇以游畋废学,上书谏曰:

  臣闻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苟违天道,人神同弃。然古三驱之礼,非欲教杀,将为百姓除害,故汤罗一面,天下归仁。今苑内娱猎,虽名异游畋,若行之无恒,终亏雅度。且傅说曰:“学不师古,匪说攸闻。”然则弘道在于学古,学古必资师训。既奉恩诏,令孔颖达侍讲,望数存顾问,以补万一。仍博选有名行学士,兼朝夕侍奉。览圣人之遗教,察既往之行事,日知其所不足,月无忘其所能。此则尽善尽美,夏启、周诵焉足言哉!夫为人上者,未有不求其善,但以性不胜情,耽惑成乱。耽惑既甚,忠言尽塞,所以臣下苟顺,君道渐亏。古人有言:“勿以小恶而不去,小善而不为。”故知祸福之来,皆起于渐。殿下地居储贰,当须广树嘉猷。既有好畋之淫,何以主斯匕鬯?慎终如始,犹恐渐衰,始尚不慎,终将安保!

  承乾不纳。玄素又上书谏曰:

  臣闻称皇子入学而齿胄者,欲令太子知君臣、父子、尊卑、长幼之道。然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尊卑之序,长幼之节,用之方寸之内,弘之四海之外者,皆因行以远闻,假言以光被。伏惟殿下,睿质已隆,尚须学文以饰其表。窃见孔颖达、赵弘智等,非惟宿德鸿儒,亦兼达政要。望令数得侍讲,开释物理,览古论今,增辉睿德。至如骑射畋游,酣歌妓玩,苟悦耳目,终秽心神。渐染既久,必移情性。古人有言:“心为万事主,动而无节即乱。”恐殿下败德之源,在于此矣。

  承乾览书愈怒,谓玄素曰:“庶子患风狂耶?”

  十四年,太宗知玄素在东宫频有进谏,擢授银青光禄大夫,行太子左庶子。时承乾尝于宫中击鼓,声闻于外,玄素叩閤请见,极言切谏。乃出宫内鼓对玄素毁之,遣户奴伺玄素早朝,阴以马檛击之,殆至于死。是时承乾好营造亭观,穷极奢侈,费用日广。玄素上书谏曰:

  臣以愚蔽,窃位两宫,在臣有江海之润,于国无秋毫之益,是用必竭愚诚,思尽臣节者也。伏惟储君之寄,荷戴殊重,如其积德不弘,何以嗣守成业?圣上以殿下亲则父子,事兼家国,所应用物不为节限。恩旨未逾六旬,用物已过七万,骄奢之极,孰云过此?龙楼之下,惟聚工匠;望苑之内,不睹贤良。今言孝敬,则阙侍膳问竖之礼;语恭顺,则违君父慈训之方;求风声,则无学古好道之实;观举措,则有因缘诛戮之罪。宫臣正士,未尝在侧,群邪淫巧,昵近深宫。爱好者皆游伎杂色,施与者并图画雕镂。在外瞻仰,已有此失;居中隐密,宁可胜计哉!宣猷禁门,不异闤闠,朝入暮出,恶声渐远。右庶子赵弘智经明行修,当今善士,臣每请望数召进,与之谈论,庶广徽猷。令旨反有猜嫌,谓臣妄相推引。从善如流,尚恐不逮;饰非拒谏,必是招损。古人云:“苦药利病,苦口利行。”伏愿居安思危,日慎一日。

  书入,承乾大怒,遣刺客将加屠害,俄属宫废。

  贞观十四年,太子詹事于志宁,以太子承乾广造宫室,奢侈过度,耽好声乐,上书谏曰:

  臣闻克俭节用,实弘道之源;崇侈恣情,乃败德之本。是以凌云概日,戎人于是致讥;峻宇雕墙,《夏书》以之作诫。昔赵盾匡晋,吕望师周,或劝之以节财,或谏之以厚敛。莫不尽忠以佐国,竭诚以奉君,欲使茂实播于无穷,英声被乎物听。咸著简策,用为美谈。且今所居东宫,隋日营建,睹之者尚讥其侈,见之者犹叹甚华。何容于此中更有修造,财帛日费,土木不停,穷斤斧之工,极磨砻之妙?且丁匠官奴入内,比者曾无复监。此等或兄犯国章,或弟罹王法,往来御苑,出入禁闱,钳凿缘其身,槌杵在其手。监门本防非虑,宿卫以备不虞,直长既自不知,千牛又复不见。爪牙在外,厮役在内,所司何以自安,臣下岂容无惧?

  又郑、卫之乐,古谓淫声。昔朝歌之乡,回车者墨翟;夹谷之会,挥剑者孔丘。先圣既以为非,通贤将以为失。顷闻宫内,屡有鼓声,大乐伎儿,入便不出。闻之者股栗,言之者心战。往年口敕,伏请重寻,圣旨殷勤,明诫恳切。在于殿下,不可不思;至于微臣,不得无惧。

  臣自驱驰宫阙,已积岁时,犬马尚解识恩,木石犹能知感,臣所有管见,敢不尽言。如鉴以丹诚,则臣有生路;若责其忤旨,则臣是罪人。但悦意取容,臧孙方以疾;犯颜逆耳,《春秋》比之药石。伏愿停工巧之作,罢久役之人,绝郑、卫之音,斥群小之辈。则三善允备,万国作贞矣。

  承乾览书不悦。

  十五年,承乾以务农之时,召驾士等役,不许分番,人怀怨苦。又私引突厥群竖入宫。志宁上书谏曰:

  臣闻上天盖高,日月光其德;明君至圣,辅佐赞其功。是以周诵升储,见匡毛、毕;汉盈居震,取资黄、绮。姬旦抗法于伯禽,贾生陈事于文帝,咸殷勤于端士,皆恳切于正人。历代贤君,莫不丁宁于太子者,良以地膺上嗣,位处储君。善则率土沾其恩,恶则海内罹其祸。近闻仆寺、司驭、驾士、兽医,始自春初,迄兹夏晚,常居内役,不放分番。或家有尊亲,阙于温凊;或室有幼弱,绝于抚养。春既废其耕垦,夏又妨其播殖。事乖存育,恐致怨嗟。倘闻天听,后悔何及?又突厥达哥支等,咸是人面兽心,岂得以礼义期,不可以仁信待。心则未识于忠孝,言则莫辩其是非,近之有损于英声,昵之无益于盛德。引之入閤,人皆惊骇,岂臣庸识,独用不安?殿下必须上副至尊圣情,下允黎元本望,不可轻微恶而不避,无容略小善而不为。理敦杜渐之方,须有防萌之术。屏退不肖,狎近贤良。如此则善道日隆,德音自远。

  承乾大怒,遣刺客张师政、纥干承基就舍杀之。是时丁母忧,起复为詹事。二人潜入其第,见志宁寝处苫庐,竟不忍而止。及承乾败,太宗知其事,深勉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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