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律一

  《周礼》:“凡乐,圜钟为宫,黄钟为角,太蔟为徵,姑洗为羽。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而礼矣。函钟为宫,太蔟为角,姑洗为徵,南吕为羽。若乐八变,即地祇皆出,可得而礼矣。黄钟为宫,大吕为角,太蔟为徵,应钟为羽。若乐九变,则人鬼可得而礼矣。”凡声之高下,列为五等,以宫、商、角、徵、羽名之。为之主者曰宫,次二曰商,次三曰角,次四曰徵,次五曰羽,此谓之序;名可易,序不可易。圜钟为宫,则黄钟乃第五羽声也,今则谓之角,虽谓之角,名则易矣,其实第五之声,安能变哉?强谓之角而已。先王为乐之意,盖不如是也。世之乐异乎郊庙之乐者,如圜钟为宫,则林钟角声也。乐有用林钟者,则变而用黄钟,此祀天神之音云耳,非谓能易羽以为角也。函钟为宫,则太蔟徵声也。乐有用太蔟者,则变而用姑洗,此求地祇之音云耳,非谓能易羽以为徵也。黄钟为宫,则南吕羽声也。乐有用南吕者,则变而用应钟,此求人鬼之音云耳,非谓能变均外音声以为羽也。应钟、黄钟,宫之变徵。文、武之出,不用二变声,所以在均外。鬼神之情,当以类求之。朱弦越席,太羹明酒,所以交于冥莫者,异乎养道,此所以变其律也。声之不用商,先儒以谓恶杀声也。黄钟之太蔟,函钟之南吕,皆商也,是杀声未尝不用也,所以不用商者,商,中声也。宫生徵、徵生商,商生羽,羽生角。故商为中声。降兴上下之神,虚其中声人声也。遗乎人声,所以致一于鬼神也。宗庙之乐,宫为之先,其次角,又次徵,又次羽。宫、角、徵、羽相次者,人乐之叙也,故以之求人鬼。世乐之叙宫、商、角、徵、羽,此但无商耳,其余悉用,此人乐之叙也。何以知宫为先、其次角、又次徵、又次羽?以律吕次叙知之也。黄钟最长,大吕次长,太蔟又次,应钟最短,此其叙也。圆丘方泽之乐,皆以角为先,其次徵,又次宫,又次羽。始于角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水。越金,不用商也。木、火、土、水相次者,天地之叙,故以之礼天地,五行之叙: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此但不用金耳,其余悉用。此叙,天地之叙也。何以知其角为先、其次徵、又次宫、又次羽?以律吕次叙之也。黄钟最长,太蔟次长,圜钟又次,姑洗又次,函钟又次,南吕最短,此其叙也。此四音之叙也。天之气始于子,故先以黄钟;天之功毕于三月,故终之以姑洗。地之功见于正月,故先之以太蔟;毕于八月,故终之以南吕。幽阴之气,钟于北方,人之所终归,鬼之所藏也,故先之以黄钟,终之以应钟。此三乐之始终也。角者,物生之始也。徵者,物之成。羽者,物之终。天之气始于十一月,至于正月,万物萌动,地功见处,则天功之成也,故地以太蔟为角,天以太蔟为徵。三月万物悉达,天功毕处,则地功之成也,故天以姑洗为羽,地以姑洗为徵。八月生物尽成,地之功终焉,故南吕以为羽。圆丘乐虽以圜钟为宫,而曰“乃奏黄钟,以祀天神”;方泽乐虽以函钟为宫,而曰“乃奏太蔟,以祭地祇”。盖圆丘之乐,始于黄钟;方泽之乐,始于太蔟也。天地之乐,止是世乐黄钟一均耳。以此黄钟一均,分为天地二乐。黄钟之均。黄钟为宫,太蔟为商,姑洗为角。林钟为方泽乐而已。唯圜钟一律,不在均内。天功毕于三月,则宫声自合在徵之后、羽之前,正当用夹钟也。二乐何以专用黄钟一均?盖黄钟正均也,乐之全体,非十一均之类也。故《汉志》:“自黄钟为宫,则皆以正声应,无有忽微。他律虽当其月为宫,则和应之律有空积忽微,不得其正。其均起十一月,终于八月,统一歳之事也。他均则各主一月而已。”古乐有下徵调,沈休文《宋书》曰:“下徵调法:林钟为宫,南吕为商。林钟本正声黄钟之徵变,谓之下徵调。”马融《长笛赋》曰:“反商下徵,每各异善。”谓南吕本黄钟之羽,变为下徵之商,皆以黄钟为主而已。此天地相与之叙也。人鬼始于正北,成于东北,终于西北,萃于幽阴之地也。始于十一月,而成于正月者,幽阴之魄,稍出于东方也。全处幽阴,则不与人接;稍出于东方,故人鬼可得而礼也;终则復归于幽阴,復其常也。唯羽声独远于他均者。世乐始于十一月,终于八月者,天地歳事之一终也。鬼道无穷,非若歳事之有卒,故尽十二律然后终,事先追远之道,厚之至也,此庙乐之始终也。人鬼尽十二律为义,则始于黄钟,终于应钟,以宫、商、角、徵、羽为叙,则始于宫声,自当以黄钟为宫也。天神始于黄钟,终于姑洗,以木、火、土、金、水为叙,则宫声当在太蔟徵之后,姑洗羽之前,则自当以圜钟为宫也。地祇始于太蔟,终于南吕,以木、火、土、金、水为叙,则宫声当在姑洗徵之后,南吕羽之前,中间唯函钟当均,自当以函钟为宫也。天神用圜钟之后,姑洗之前,唯有一律自然合用也。不曰夹钟,而曰圜钟者,以天体言之也。不曰林钟,曰函钟者,以地道言之也。黄钟无异名,人道也。此三律为宫,次叙定理,非可以意凿也。圜钟六变,函钟八变,黄钟九变,同会于卯,卯者,昏明之交,所以交上下、通幽明、合人神,故天神、地祇、人鬼可得而礼也。自辰以往常在昼,自寅以来常在夜,故卯为昏明之交,当其中间,昼夜夹之,故谓之夹钟。黄钟一变为林钟,再变为太蔟,三变南吕,四变姑洗,五变应钟,六变蕤宾,七变大吕,八变夷则,九变夹钟。函钟一变为太蔟,再变为南吕,三变姑洗,四变应钟,五变蕤宾,六变太吕,七变夷则,八变夹钟也。圜钟一变为无射,再变为中吕,三变为黄钟清宫,四变合至林钟,林钟无清宫,至太蔟清官为四变;五变合至南吕,南吕无清宫,直至大吕清宫为五变;六变合至夷则,夷则无清宫,直至夹钟清宫为六变也。十二律,黄钟、大吕、太蔟、夹钟四律有清宫,总谓之十六律。自姑洗至应钟八律,皆无清宫,但处位而已。此皆天理不可易者。古人以为难知,盖不深索之。听其声,求其义,考其序,无毫发可移,此所谓天理也。一者人鬼,以宫、商、角、徵、羽为序者;二者天神,三者地祇,比以木、火、土、金、水为序者;四者以黄钟一均分为天地二乐者;五者六变、八变、九变皆会于夹钟者。

  六吕:三曰钟,三曰吕。夹钟、林钟、应钟。太吕、中吕、南吕。钟与吕常相间,常相对,六吕之间,復自有阴阳也。纳音之法:申、子、辰、巳、酉、丑为阳纪,寅、午、戌、亥、卯、未为阴纪。亥、卯、未,曰夹钟、林钟、应钟,阳中之阴也。黄钟者,阳之所钟也;夹钟、林钟、应钟,阴之所钟也。故皆谓之钟。巳、酉、丑,太吕、中吕、南吕,阴中之阳也。吕,助也,能时出而助阳也,故皆谓之吕。

  《汉志》:“阴阳相生,自黄钟始而左旋,八八为伍。”八八为伍者,谓一上生与一下生相间。如此,则自大吕以后,律数皆差,须自蕤宾再上生,方得本数。此八八为伍之误也。或曰:“律无上生吕之理,但当下生而用浊倍。”二说皆通。然至蕤宾清宫生大吕清宫,又当再上生。如此时上时下,即非自然之数,不免牵合矣。自子至巳为阳律、阳吕,自午至亥为阴律、阴吕。凡阳律、阳吕皆下生,阴律、阴吕皆上生。故巳方之律谓之中吕,言阴阳至此而中也。中吕当读如本字,作“仲”非也。至午则谓之蕤宾。阳常为主,阴常为宾。蕤宾者,阳至此而为宾也。纳音之法,自黄钟相生,至于中吕而中,谓之阳纪;自蕤宾相生,至于应钟而终,谓之阴纪。盖中吕为阴阳之中,子午为阴阳之分也。  《汉志》言数曰:“太极元气,函三为一。极,中也;元,始也。行于十二辰,始动于子。参之于丑,得三。又参之于寅,得九。又参之于卯,得二十七。”历十二辰,“得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此阴阳合德,气钟于子,化生万物者也。”殊不知此乃求律吕长短体算立成法耳,别有何义?为史者但见其数浩博,莫测所用,乃曰“此阴阳合德,化生万物者也。”尝有人于土中得一朽弊捣帛杵,不识,持归以示邻里。大小聚观,莫不怪愕,不知何物。后有一书生过,见之曰:“此灵物也。吾闻防风氏身长三丈,骨节专车。此防风氏胫骨也。”乡人皆喜,筑庙祭之,谓之“胫庙”。班固此论,亦近乎“胫庙”也。

  吾闻《羯鼓录》序羯鼓之声云:“透空碎远,极异众乐。”唐羯鼓曲,今唯有邠州一父老能之,有《大合蝉》、《滴滴泉》之曲。余在鄜延时,尚闻其声。泾、原承受公事杨元孙因奏事回,有旨令召此人赴阙。元孙至邠,而其人已死,羯鼓遗音遂绝。今乐部中所有,但名存而已,“透空碎远”了无余迹。唐明帝与李龟年论羯鼓云:“杖之弊者四柜。”用力如此,其为艺可知也。

  唐之杖鼓,本谓之“两杖鼓”,两头皆用杖。今之杖鼓,一头以手拊之,则唐之“汉震第二鼓”也,明帝、宋开府皆善此鼓。其曲多独奏,如鼓笛曲是也。今时杖鼓,常时只是打拍,鲜有专门独奏之妙。古典悉皆散亡,顷年王师南征,得《黄帝炎》一曲于交趾,乃杖鼓曲也。“炎”或作“盐”。唐曲有《突厥盐》、《阿鹊盐》。施肩吾诗云:“颠狂楚客歌成雪,媚赖吴娘笑是盐。”盖当时语也。今杖鼓谱中有炎杖声。  元稹《连昌宫词》有“逡巡‘大遍’凉州彻。”所谓“大遍”者,有序、引、歌、、嗺、哨、催、攧、衮、破、行、中腔、踏歌之类,凡数十解,每解有数叠者。裁截用之,则谓之“摘遍。”今人大曲,皆是裁用,悉非“大遍”也。

  鼓吹部有拱辰管,即古之叉手管也。太宗皇帝赐今名。

  边兵每得胜回,则连队抗声凯歌,乃古之遗音也。凯歌词甚多,皆市井鄙俚之语。余在鄜延时,制数十曲,令士卒歌之,今粗记得数篇。其一:“先取山西十二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其二:“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莫堰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其三:“马尾胡琴随汉车,曲声犹自怨单于。弯弓莫射云中雁,归雁如今不记书。”其四:“旗队浑如锦绣堆,银装背嵬打回回。先教净扫安西路,待向河源饮马来。”其五:“灵武西凉不用围,蕃家总待纳王师。城中半是关西种,犹有当时轧吃根勿反。儿。”

  《柘枝》旧曲,遍数极多,如《羯鼓录》所谓《浑脱解》之类,今无復此遍。寇莱公好《柘枝舞》,会客必舞《柘枝》,每舞必尽日,时谓之“柘枝颠”。今凤翔有一老尼,犹是莱公时柘枝妓,云“当时《柘枝》,尚有数十遍。今日所舞《柘枝》,比当时十不得二三。”老尼尚能歌其曲,好事者往往传之。古之善歌者有语,谓“当使声中无字,字中有声。”凡曲,止是一声清浊高下如萦缕耳,字则有喉、唇、齿、舌等音不同。当使字字举本皆轻圆,悉融入声中,令转换处无磊块,此谓“声中无字”,古人谓之“如贯珠”,今谓之“善过度”是也。如宫声字而曲合用商声,则能转宫为商歌之,此“字中有声”也,善歌者谓之“内里声”。不善歌者,声无抑扬,谓之“念曲”;声无含韫,谓之“叫曲。”

  五音:宫、商、角为从声,徵、羽为变声。从谓律从律,吕从吕;变谓以律从吕,以吕从律。故从声以配君、臣、民,尊卑有定,不可相逾;变声以为事、物,则或遇于君声无嫌。六律为君声,则商、角皆以律应,徵、羽以吕应。六吕为君声,则商、角皆以吕应,徵、羽以律应。加变徵,则从、变之声已渎矣。隋柱国郑译始条具七均,展转相生,为八十四调,清浊混淆,纷乱无统,竞为新声。自后又有犯声、侧声、正杀、寄杀、偏字、傍字、双字、半字之法。从、变之声、无復条理矣。外国之声,前世自别为四夷乐。自唐天宝十三载,始诏法曲与胡部合奏。自此乐奏全失古法,以先王之乐为雅乐,前世新声为清乐,合胡部者为宴乐。古诗皆咏之,然后以声依咏以成曲,谓之协律。其志安和,则以安和之声咏之;其志怨思,则以怨思之声咏之。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则诗与志、声与曲,莫不安且乐;乱世之音怨以怒,则诗与志、声与曲,莫不怨且怒。此所以审音而知政也。诗之外又有和声,则所谓曲也。古乐府皆有声有词,连属书之。如曰贺贺贺、何何何之类,皆和声也。今管弦之中缠声,亦其遗法也。唐人乃以词填入曲中,不復用和声。此格虽云自王涯始,然贞元、元和之间,为之者已多,亦有在涯之前者。又小曲有“咸阳沽酒宝钗空”之句,云是李白所制,然李白集中有《清平乐》词四首,独欠是诗;而《花间集》所载“咸阳沽酒宝钗空”,乃云是张泌所为。莫知孰是也。今声词相从,唯里巷间歌谣,及《阳关》、《捣练》之类,稍类旧俗。然唐人填曲,多咏其曲名,所以哀乐与声尚相谐会。今人则不復知有声矣,哀声而歌乐词,乐声而歌怨词。故语虽切而不能感动人情,由声与意不相谐故也。  古乐有三调声,谓清调、平调、侧调也。王建诗云“侧商调里唱《伊州》”是也。今乐部中有三调乐,品皆短小,其声噍杀,唯道调小石法曲用之。虽谓之三调乐,皆不復辨清、平、侧声,但比他乐特为烦数耳。唐《独异志》云:“唐承隋乱,乐簴散亡,独无徵音。李嗣真密求得之。闻弩营中砧声,求得丧车一铎,入振之于东南隅,果有应者。掘之,得石一段,裁为四具,以补乐簴之阙。”此妄也。声在短长厚薄之间,故《考工记》:“磬氏为磬,已上则磨其旁,已下则磨其端。”磨其毫末,则声随而变,岂有帛砧裁琢为磬,而尚存故声哉。兼古乐宫、商无定声,随律命之,迭为宫、徵。嗣真必尝为新磬,好事者遂附益为之说。既云:“裁为四具”,则是不独补徵声也。

  《国史纂异》云:“润州曾得王磬十二以献,张率更叩其一,曰:‘晋某歳所造也。是歳闰月,造磬者法月数,当有十三,宜于黄钟东九尺掘,必得焉。’从之,果如其言。”此妄也。法月律为磬,当依节气,闰月自在其间,闰月无中气,岂当月律?此懵然者为之也。扣其一,安知其是晋某年所造?既沦陷在地中,岂暇復按方隅尺寸埋之?此欺诞之甚也!

  《霓裳羽衣曲》。刘禹锡诗云:“三乡陌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又王建诗云:“听风听水作《霓裳》。”白乐天诗注云:“开元中,西凉府节度使杨敬述造。”郑嵎《津阳门诗》注云:“叶法善尝引上入月宫,闻仙乐。及上归,但记其半,遂于笛中写之。会西凉府都督杨敬述进《婆罗门曲》,与其声调相符,遂以月中所闻为散序,用敬术所进为其腔,而名《霓裳羽衣曲》。”诸说各不同。今蒲中逍遥楼楣上有唐人横书,类梵字,相传是《霓裳谱》,字训不通,莫知是非。或谓今燕部有《献仙音曲》,乃其遗声。然《霓裳》本谓之道调法曲,今《献仙音》乃小石调耳。未知孰是。

  《虞书》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鸣球非可以戛击,和之至,咏之不足,有时而至于戛且击;琴瑟非可以搏拊,和之至,咏之不足,有时而至于搏且拊。所谓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而不自知其然,和之至,则宜祖考之来格也。和之生于心,其可见者如此。后之为乐者,文备而实不足。乐师之志,主于中节奏、谐声律而已。古之乐师,皆能通天下之志,故其哀乐成于心,然后宜于声,则必有形容以表之。故乐有志,声有容,其所以感人深者,不独出于器而已。  《新五代史》书唐昭宗幸华州,登齐云楼,西北顾望京师,作《菩萨蛮》辞三章,其卒章曰:“野烟生碧树,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今此辞墨本犹在陕州一佛寺中,纸札甚草草。余顷年过陕,曾一见之,后人题跋多盈巨轴矣。

  世称善歌者皆曰“郢人”,郢州至今有白雪楼。此乃因宋玉问曰:“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次为《阳阿薤露》,又为《阳春白雪》,引商刻羽,杂以流徵。”遂谓郢人善歌,殊不考其义。其曰“客有歌于郢中者”,则歌者非郢人也。其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阳阿薤露》,和者数百人;《阳春白雪》,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则和者不过数人而已。”以楚之故都,人物猥盛,而和者止于数人,则为不知歌甚矣。故玉以此自况,《阳春白雪》皆郢人所不能也。以其所不能者明其俗,岂非大误也?《襄阳耆旧传》虽云:“楚有善歌者,歌《阳菱白露》、《朝日鱼丽》,和之者不过数人。”復无《阳春白雪》之名。又今郢州,本谓之北郢,亦非古之楚都。或曰:“楚都在今宜城界中,有故墟尚在。”亦不然也。此鄢也,非郢也。据《左传》:“楚成王使籯宜申为商公,沿汉泝江,将入郢,王在渚宫下见之。”沿汉至于夏口,然后泝江,则郢当在江上,不在汉上也。又在渚宫下见之,则渚宫盖在郢也。楚始都丹阳,在今枝江,文王迁郢,昭王迁都,皆在今江陵境中。杜预注《左传》云:“楚国,今南郡江陵县北纪南城也。”谢灵运《邺中集》诗云:“南登宛郢城。”今江陵北十二里有纪南城,即古之郢都也,又谓之南郢。

  六十甲子有纳音,鲜原其意。盖六十律旋相为宫法也。一律含五音,十二律纳六十音也。凡气始于东方而右行,音起于西方而左行;阴阳相错,而生变化。所谓气始于东方者,四时始于木,右行传于火,火传于土,土传于金,金传于水。所谓音始于西方者,五音始于金,左旋传于火,火传于木,木传于水,水传于土。纳音与《易》纳甲同法:乾纳甲而坤纳癸,始于乾而终于坤。纳音始于金,金,乾也;终于土,土,坤也。纳音之法,同类娶妻,隔八生子,此《汉志》语也。此律吕相生之法也。五行先仲而后孟,孟而后季,此遁甲三元之纪也。甲子金之仲,黄钟之商。同位娶乙丑,大吕之商。同位,谓甲与乙、丙与丁之类。下皆仿此。隔八下生壬申,金之孟。夷则之商。隔八,谓大吕下生夷则也。下皆仿此。壬申同位娶癸酉,南吕之商。隔八上生庚辰,金之季。姑洗之商。此金三元终。若只以阳辰言之,则依遁甲逆传仲孟季。若兼妻言之,则顺传孟仲季也。庚辰同位娶辛巳,中吕之商。隔八下生戊子,火之仲。黄钟之徵。金三元终,则左行传南火也。戊子娶已丑,大吕之徵。生丙申,火之孟。夷则之徵。丙申娶丁酉,南吕之徵。生甲辰,火之季。姑洗之徵。甲辰娶乙巳,中吕之徵。生壬子,木之仲。黄钟之角。火三元终,则左行传于东方木。如是左行至于丁巳,中吕之宫,五音一终。復自甲午金之仲,娶乙未,隔八生壬寅,一如甲子之法,终于癸亥。谓蕤宾娶林钟,上生太蔟之类。自子至于巳为阳,故自黄钟至于中吕皆下生;自午至于亥为阴,故自林钟至于应钟皆上生。予于《乐论》叙之甚详,此不復纪。甲子乙丑金,与甲午乙未金虽同,然甲子乙丑为阳律,阳律皆下生;甲午乙未为阳吕,阳吕皆上生。六十律相反,所以分为一纪也。

  今太常钟镈,皆于甬本为纽,谓之旋虫,侧垂之。皇祐中,杭州西湖侧,发地得一古钟,匾而短,其枚长几半寸,大略制度如《凫氏》所载,唯甬乃中空,甬半以上差小,所谓衡者。予细考其制,亦似有义。甬所以中空者,疑钟縻自其中垂下,当衡甬之间,以横括挂之,横括疑所谓旋虫也。今考其名,竹筩之筩,文从竹、从甬,则甬仅乎空;甬半以上微小者,所以碍横括,以其横括所在也,则有横之义也。其横括之形,似虫而可旋,疑所谓旋虫。以今之钟、镈校之,此衡甬中空,则犹小于甬者,乃欲碍横括,似有所因。彼衡、甬俱实,则衡小于甬,似无所因。又以其括之横于其中也,则宜有衡义。实甬直上植之,而谓之衡者何义?又横括以其可旋而有虫形,或可谓之旋虫;今钟则实其纽不动,何缘得“旋”名?若以侧垂之,其钟可以掉荡旋转,则钟常不定,击者安能常当其燧?此皆可疑,未知孰是。其钟今尚在钱塘,予群从家藏之。

  海州士人李慎言,尝梦至一处水殿中,观宫女戏*5。山阳蔡绳为之传,叙其事甚详。有《抛[*5]曲》十余阕,词皆清丽。今独记两阕:“侍燕黄昏晓未休,玉阶夜色月如流。朝来自觉承恩醉,笑倩傍人认绣[*5]”。“堪恨隋家几帝王,舞裀揉尽绣鸳鸯。如今重到抛[*5]处,不是金炉旧日香。”  《卢氏杂说》:“韩皋谓嵇康琴曲有《广陵散》者,以玉陵、母丘俭辈皆自广陵败散,言魏散亡自广陵始,故名其曲曰《广陵散》。”以余考之,“散”自是曲名,如操、弄、掺、淡、序、引之类。故潘岳《笙赋》:“辍张女之哀弹,流广陵之名散。”又应琚《与刘孔才书》云:“听广陵之清散。”知“散”为曲名明矣。或者康借此名以谏讽时事,“散”取曲名,“广陵”乃其所命,相附为义耳。

  马融《笛赋》云:“裁以当簻便易持。”李善注谓“簻,马策也。裁笛以当马簻,故便易持。”此谬说也。笛安可为马策?簻,管也。古人谓乐之管为簻。故潘岳《笙赋》云:“脩簻内辟,馀箫外逶。”裁以当簻者,余器多裁众簻以成音,此笛但裁一簻,五音皆具。当簻之工,不假繁猥,所以便而易持也。

  笛有雅笛,有羌笛,其形制、所始,旧说皆不同。《周礼》:“笙师掌教箎篴。”或云:“汉武帝时,丘仲始作笛。”又云:“起于羌人。”后汉马融所赋长笛,空洞无底,剡其上孔五孔,一孔出其背,正似今之“尺八”。李善为之注云:“七孔,长一尺四寸。”此乃今之横笛耳,太常鼓吹部中谓之“横吹”,非融之所赋者。融《赋》云:“易京君明音律,故本四孔加以一。君明知加孔后出,是谓商声五音毕。”沈约《宋书》亦云:“京房备其五音。”《周礼·笙师》注:“杜子春云:‘篴乃今时所吹五空竹篴。’”以融、约所记论之,则古篴不应有五孔,则子春之说,亦未为然。今《三礼图》画篴,亦横设而有五孔,又不知出何典据。

  琴虽用桐,然须多年木性都尽,声始发越。予曾见唐初路氏琴,木皆枯朽,殆不胜指,而其声愈清。又常见越人陶道真畜一张越琴,传云古冢中败棺杉木也,声极劲挺。吴僧智和有一琴,瑟瑟微碧,纹石为轸,制度音韵皆臻妙。腹有李阳冰篆数十字,其略云:“南溟岛上得一木,加伽陀罗,纹如银屑,其坚如石,命工斲为此琴。”篆文甚古劲。琴材欲轻、松、脆、滑,谓之四善。木坚如石,可以制琴,亦所未谕也。《投荒录》云:“琼管多乌樠、呿陀,皆奇木。”疑“伽陀罗”即“呿陀”也。  高邮人桑景舒,性知音,听百物之声,悉能占其灾福,尤善乐律。旧传有《虞美人草》,闻人作《虞美人曲》,则枝叶皆动,他曲不然。景舒试之,诚如所传。乃详其曲声,曰:“皆吴音也。”他日取琴,试用吴音制一曲,对草鼓之,枝叶亦动,乃谓之《虞美人操》。其声调与《虞美人曲》全不相近,始末无一声相似者,而草辄应之,与《虞美人曲》无异者,律法同管也。其知者臻妙如此。景舒进士及第,终于州县官。今《虞美人操》盛行于江吴间,人亦莫知其如何为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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