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梦觉园舌擒淫妇 金花库言破财奴

  马良于是与同众寇俯首静听。三缄将身坐定,乃从容而言曰:“人得天地父母之生养,宜报天地父母之恩膏。尔为强徒,其负天地父母之望也实甚。倘一旦为官兵所捕,既丧其身,又连累乎高堂,是不报父母以恩,反加父母以仇矣。然尔等恃尔强暴,以抢掠乡村者,无非欲得财帛,为富有计也。岂知一生之衣食丰啬,定自上天,不可强为。天既未与而辑得之,则谓逆天而行,必为上天所厌。不但此也,掠人之财,终偿人财,没入阴曹,必罚变牛马,为受掠者驱使。要待所掠之多寡本利出尽,然后将魂提转,以偿二家。若所掠无多,填还尚易;如所掠甚众,非千百年牛马之役,不能偿完掠数焉!况古今来凡为寇盗而掠人财帛者,不过恃一己强悍,以奸人妇女,倾人家产。曾不几时,或遭上天谴责,而得雷击、火焚、水漂之惨;或被官宰擒获,而受大辟、杖毙、绞死之刑,骸无所归,抛却旷野。及父乃母出入,顾腹之遗体如此丧之,父母而亡,魂魄痛于泉壤,父母如在,肝肠断于寸衷。尔等试思,何若不从正道而为野寇,甘居下流如是乎?”马良等闻此一段言词,如夜半钟声,一梦惊醒,汗流浃背,齐齐叩首,曰:“吾等常以为强为恃,兼无明人指点,胆敢横行。今听道长所言,悔之无及!

  自兹已后,不为横暴,愿作淳良。祈道长大发仁慈,释放吾辈。”三缄曰:“释则释矣,恐尔当面悔过,转而仍蹈前车。”众寇同声曰:“如吾等再蹈前行,死于雷火!”三缄见彼发下誓言,收转飞龙瓶,呼之曰:“起!”众寇得释,同向三缄叩了头儿,分身而去。

  三缄于众寇去后,始呼善长出。善长出视寇已无踪,率领家人,拜向三缄不已。三缄曰:“此必尔身好善格天,天不忍尔为恶党所害,故遣吾师徒投宿尔宅,服此强横。可见善人之家,皇天必佑也!”善长喜甚,厚设肴馔,以款师徒。次日黎明,三缄辞别善长,转至梭儿峡,住居数日。访及马良同伙,果然潜形敛迹。三缄于此复率诸徒,由梭儿峡左坦道而行。

  行约二日途程,又见烟火连云,不知是何所在。伫立道左,见行人而询之,行人告曰:“是市也,名为梦觉园。坐贾行商,有如云集,乃属西地四通八达之所焉。”三缄闻系通达地面,恐有碧玉分散徒众遨游至此,遂与随行弟子等同入园内,觅居大士阁以访之。一日游在市东,见一派房廊,蕉梧遍种,红窗掩映,门首尽坠疏帘。往来其间,皆属少年子弟,飞扬浮躁,令人入目厌生。在少年以为自得,乌知见恶于老成。进出房中,概系凝妆少妇,娇姿媚态,妙笔难描。三缄立视一时,知为春院,慵于玩赏,缓缓归来。

  刚入阁门,正遇一僧携锄习圃。三缄问曰:“尔市之东房廊一带,红窗掩映于蕉梧者,此何地耶?”僧曰:“是乃春台也。”三缄曰:“春台二字,何所取义?”僧曰:“义之所取,吾不知得,但居是地尽属妓女。”三缄曰:“既属妓女所居,何其中高阁挺立,墙围四面,又似神圣宫殿哉?”僧曰:“是名阖闾庙,内塑数十美女,端坐龛内,招一尼僧住持,朝夕焚香,乃众妓所造者。”三缄曰:“可有集会之日否?”僧曰:“每年三月三一次,七月七一次,凡属远近妓女皆来庙内,设筵演剧,热闹非常。”三缄曰:“是地官宰无有禁之者乎?”僧曰:“相沿已久,乌得而禁之?”三缄曰:“如是,今日正交七月,待到朔七,吾且入庙一观。”僧曰:“何待七日?即七月朔二,必迎妓首焉。”三缄曰:“妓首何人?”僧曰:“老妓女耳。”三缄曰:“迎之胡为?”僧曰:“众妓女共推此妓女为首者,以彼幼年月貌花容,称为名妓,而举之也。每逢会至,先期迎之,紫盖红旗,若迎神然。迎入庙中,设一座位,为彼观剧。必俟会期已过,始行送往,亦如迎来之时。”三缄曰:“如不迎之,可有异乎。”僧白:“如一岁不迎,庙内必飞沙走石,无故火起,燃烧妓女所居。”三缄闻言暗思:“天地虽大,宜其一道同风,胡梦觉园中又是一番风俗?待吾明日前去,一览所迎老妓若何?”果于诘朝,持定飞龙瓶、隐身旗,向春台大道,弯环曲折,竟到阖闾宫。举目望之,无数女娘,盛服浓妆,各捧金炉,候于门外。庙内梨园子弟,装束宫娥、八仙等类,静立而待。

  无何,炮声三震,鸣钟击鼓,旌旗夹道,陆续前行。三缄将此项人儿逐一让过,又见后面绣轿,八人舁定,众妓女跄跄济济,拥之而去。一时香烟密布,馥满街坊。行约四五里之遥,绣轿已驻,众妓女齐入一室。约有半刻时辰,见四女孩簇一老妇出,登于绣轿。仍然炮响三举,雅乐齐奏,拥至庙前。老妇下得轿来,坐于中堂。但见钟鼓交鸣,众妓排班,拜舞而退。俄而台上剧演头常,三缄此时恨入骨髓,欲要骂彼,奈无隙可入。于是假意以背向老妇面,使之着怒,以好乘隙而骂之。老妇被三缄背立,果不能目睹其剧,乃吼之曰:“何处野道,敢背吾视剧耶?”三缄一吼,曰:“尔系何人,敢在中堂高坐?”老妇曰:“尔尚不知老母为妓女之首,众人奉若神明者乎?”三缄:“老虿妇,既为众人所仰,吾且问尔:‘有何德行,当此宠荣?’”老妇曰:“尔老母少时,花街驰名,谁不夸为月中仙子?若论道法,凡幼年子弟,入吾春台一人,必倾家一人。且有命丧吾手而不悟者,皆为老母一口吸尽西江水也。道法如此,岂尔能及哉!”

  三缄曰:“尔以色身迷人子弟,倾人家产,能无罪乎?”老妇曰:“吾在春台,如花开放,非叫人采。而风流浪子,自入迷途如饵鱼。然鱼自饵之,非饵鱼者强之也,其罪安在?”三缄曰:“女子所重者节烈。能守节烈,天地爱敬,神鬼钦遵。惟此二端,可为众仰,不闻妓女亦威显如神者。在生任尔如此胡为,死入冥间,恐难受其阴律。况身为妓女,皆尔往劫好淫人妇,阎罗罚变女子,添上几分容颜,以还前生所欠淫债。又必择其好淫者投生膝下,俾彼家声大败,贻笑于人尔。自思之,天之罚淫,何其毒也!尔等不急改行,从良终老,以顾父母遗体,反以倚门卖笑、朝秦暮楚为荣,吾恐天罚尔躬,殆不于是此也!”老妓闻此,心若愧甚,不敢再辩一词。

  孰知庙中有一母猿,享受香烟已惯,见老妓女似有悔意,恐将此庙废却,血食断绝,于是飞沙走石,狂风大起,瓦解鸳鸯。众妓惊惶,齐跪殿庭,焚香悔过。三缄吼曰:“尔等不必如是!吾将庙内妖孽,与尔除去,各人改恶从善,各嫁夫郎。”当取飞龙瓶抛入半空,只见万道火光,在庙乱窜。不逾一刻,母猿飞奔出庙,兢兢战战,跪于三缄之前。三缄谓众妓曰:“尔庙之享尔血食者,即此怪也。”众妓女彼此相觑,无不咋舌称奇。三缄不慌不忙,招转飞龙瓶,而询母猿曰:“尔何在兹享人淫祀?”母猿曰:“来祀于庙者,人皆不正,吾故乘而享之。其罪归诸妓女,与畜生无涉。”三缄点首,向众言曰:“享神而在正人也,则正神至;享神而非正人也,则邪鬼临。此理昭然,人当从乎正道矣!”言已,合庙妓女齐向三缄拜舞,各愿悔过从良。合市居民,共议阖闾宫为五谷神庙,自是罢了此会。春台内外,妓女从良殆尽。此系后来之事,不必多言。

  三缄随将母猿带回大士观内,复加二番教训。母猿愿拜门下,学习大道。三缄予以道号曰“从善道姑”,命回洞中,将所传首步功夫,勤勤习炼。母猿去,三缄师徒始离梦觉园而行。

  时光易过,又值秋深气象,红蓼江头含紫,白芦岸上飞霜,叶落萧萧,极目秋山,空有树虫鸣唧唧,惊心秋夜暗生寒。三缄触景,心怀又忧:“大道未成,不知何时得证仙果?”因之默咏四语以志有感云:“春去冬来数几周,韶光易逝又逢秋;云游已遍东西地,大道无成暗抱愁。”狐疑见而询曰:“吾师沉吟不语,面带愁容者,岂为弟子辈不能惟教是从乎?”三缄曰:“否。吾见秋景又至,屈指计之,世外周流,已十余载。抚躬自问,道尚未成,恐其岁月悠游,有负诸徒追随之意耳。”狐疑曰:“师道成在旦夕,其不即归静处者,以弟子未能尽收也。”三缄曰:“吾欲仿古圣人七十二贤之数。如收齐七十二弟,吾将归隐焉。”狐疑曰:“弟子亦常略计,业有五十余人,合师有云,已不远矣。”师徒谈谈论论,晓行夜宿,不觉又走旬余。

  一日,三缄见天布阴云,恐秋雨缠绵,阻其行路,命狐疑前去觅一剎观以安身。狐疑奉命访寻,果得一剎焉,名曰“古佛寺”,庙宇宏敞,幽深曲折,面会庙僧,言及师徒借庙暂住。庙僧欣许,狐疑回复师命。三缄即率徒众来至此庙。庙僧接入,以左廊空室与师徒居。三缄见是剎幽深,好传大道,住居数日,暗于一夜齐集诸子,依其所得深浅而一一传之。诸子各得所传,各习乃功,颇有进境。三缄暗计:“弟子虽多异类,然与道必受,终可观成。”心念中不胜欣喜。因嘱弟子等在剎炼功,独自一人缓行村郭。

  左探右望,见一高楼大厦,隐露丛林,以为古剎在兹,亦不介意。及至陌上,遇二三农叟、牧犊,其间遂与闲谈此地风俗。谈之已久,农叟欲归。三缄曰:“前面高楼大厦微露林梢者,是何剎耶?”农叟笑曰:“非剎也,其地名“金花库’,乃金姓所居耳”。三缄曰:“奚取为‘金花库’哉?”农叟曰:“是地金老,富甲一乡。道长所见高楼,即是此老之库。以金花名者,每逢库上野草开花,金老生意中必获大利也。”三缄曰:“金老厚富如斯,于一切善行,尚能作否?”农叟摇首曰:“金老虽富,刻薄非常。以一事言之:凡贫穷者与彼易粟,即少一文之数,其粟不予。村人虽甚怨恨,奈彼富有,毫不求人,亦只怒于心,而不敢形诸口言已。”农叟归去,三缄亦返。

  次日晨餐后,三缄欲化金老为善,以保其富,独向金花库而投。行至粉垣,犬吠不休。家人出现,见是道士,急止之曰:“道长速退。吾家养犬数十,客至,必呼出主人,向犬叱之,群犬隐时,方敢入室。如不乐之客,主人不叱其犬,客即不敢进焉。且吾家主翁一毫不施,道长此来,空劳步履,不如他适,以免犬伤。”三缄不听其言,竟到首门,而群犬齐吠。将手一指,群犬卧地,遂踱入中堂,整整精神,大声言曰:“善哉,善哉,结缘而来;富贵求保,方灭祸胎。”念了数十遍,无有人出。又易其词曰:“人独贫而我独富,其中必定有缘故;若是其中无缘故,天又何使我独富?快出来,快出来,吾将此故与解开;解开缘故方能保,不然暗地长祸胎;祸胎深时家自败,那时才知天不爱。”金老闻之,暗想此人必有大道,于是辟户出会三缄,曰:“道长何来?”缄曰:“特为老叟而来也。”金老曰:“为吾而来,究属何事?”三缄曰:“特为老叟保富而至也。”金花曰:“尔试言之,吾当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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