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重圆山乐道为霸 三壑峡弃海称雄

  村人见此情景,齐向三缄拜舞,曰:“吾乡大害,今承道长除却。但此魔鬼,道长须带至异地,远远逐之。不然,道长归去,彼必复至,沿村遭毒更惨。是道长施恩于前,反为村人结怨于后矣。还冀道长一恩再恩,合村男女叨沾不浅?”三缄曰:“吾既与尔辈除兹大害,焉不驱之异地,而使妖复临此以为毒乎?尔村人各宜善事多行,以敌别妖可也。”村人同声应诺。三缄于是告辞老道及村人等,又望桑梓缓缓而归。

  且言乐道自诛白蟒,与二翠分别,仍在小月洞中苦苦修持,不知不觉,三载有余矣。心心念念,弗舍三缄。虽时来北风山与二翠谈论,然别师甚久,无有指示,入道颇难。正值无聊,出得洞府,妖风驾动,游转四方。遥见一山,圆静可爱,重重迭嶂,莫知其名。山中无数妖精,在此相斗。乐道暗计:“是山之上,为何妖集如林?吾且驱动风车,前去一视。”未逾片刻,已至山顶。瞥见二大汉子,一则青面红须,一则赤面黄须;一持铁鞭,一持月斧,两相力斗。斗约十余合,黄须汉子败下,红须汉子大声吼曰:“如有武事者,前来试试高低?倘能胜吾,则为重圆山首领。”言犹未已,一黑面虎须者自右边飞来,手执八爪铜锤,摇了又摇,吼声如雷,曰:“此山妖部之首,须让与吾!”红须者并不回言,持斧便劈。黑面将锤一挡,红须者倒退数十步,复持月斧上前力战。战不数合,知力弗胜,吼谓黑面曰:“此山妖首,让尔当之!”

  黑面者耀武扬威,连声呼曰:“谁敢敌吾,谁敢敌吾!”左旁来一黄面獠牙,虎眼绿须,手执连环双刀,走上前曰:“尔慢当此妖首,且待吾来!”黑面者不服,向黄面者一锤打下。黄面者以双刀架定,转过身躯,回手一刀,几中黑面之膀。黑面者仍然不服,又向黄面者顶门打下。黄面者复以双刀架着,抽空一足,将黑面者踢倒在地,急欲以刀刺之。黑面者曰:“莫忙,莫忙,此山妖首让尔,吾拜下风矣!”黄面者洋洋得意,曰:“谁敢前来与吾一战?”山前一花面者答曰:“妖部之首,留以待吾!”但见手执梅花枪,上前即刺。黄面者只有招架之力,无有回刺之时,竟为梅花枪儿挑着左肩,大败而去。花面者持枪在手,顾谓群妖曰:“此山妖首,应让吾矣!”山后一粉面者手执铁棍,飞奔而前,曰:“尔还算不得!”花面者曰:“尔有何武事?”粉面者曰:“尔恃尔枪法厉害,各自刺来!”花面大怒,举枪便刺。无如枪虽刺得迅速,而棍来沉重,势不可当。斗未片时,花面枪法已乱,早被粉面者一棍打下。花面者知力不敌,遂跪地告饶,曰:“妖部之首,甘愿让尔!”粉面者曰:“如有不服者,请来斗之!”自此虽有大汉数十与粉面者斗,尽皆败去,久之无人上前矣。

  是时,群妖将拜粉面者为首,乐道曰:“且慢,待吾前来。果能胜吾,拜之未晚!”群妖曰:“尔能胜此,吾等又拜尔为首焉。”乐道不慌不忙,手举月亮铜斧,走上前去。粉面者乘其不意,劈头一棍。乐道将身纵过一旁,也不回手。粉面者复又一棍,乐道仍然纵过。粉面怒极,接连击之,乐道亦接连纵之。

  群妖笑曰:“是妖会躲不会刺,亦难收伏。”乐道此际见得粉面者力已疲矣,乘势将斧持着,横顺乱砍。粉面者支持不住,大声喊曰:“这个部首,愿让尔当!”乐道停斧问曰:“有不服者,速来试之!”连呼数十声,无人应答。群妖于是推尊乐道。

  尔道自为妖首,呼群妖而告之曰:“承尔众妖推吾为首,吾有数语为尔辈告之。”群妖同声曰:“霸主有言,吾等敢不敬听!”乐道曰:“吾与尔辈,都缘前世未曾修积,阎罗考对善恶,罚为鸟、兽、蛇、獐、虎、豹、熊、罴、豺、狼、犀、象之属。幸知修炼,稍得微道,能化人形。以此思之,抱愧殊深,何暇称雄角力?此吾常常自恨者,以己身不齿人类也。如其再不修省,自恃妖部,或迷子女,盗精髓而伤人性命;或恣意吞噬,徒口腹而丧人身躯。是行也,皆为上天不容,不为雷斧所诛,必为仙子所灭,死入阴府,愈深坠落矣?以吾意见,莫若各炼大道,护国佑民。上天知之,自加眷顾。幸而皮毛脱去,封为仙子,何等逍遥!即道不成,投生人类,不贵必富,亦可以享尘世之荣。尔辈宜体吾言,毋犯吾禁也可。”

  群妖曰:“霸主之禁安在?”乐道曰:“一不可兴水动电,伤损禾稼;二不可飞沙走石,惊骇民间;三不可盗取元阳,以戕人命;四不可吞噬男女,以逆天心;五不可妖部之中,自相残杀。所禁如是,如有犯者,定不恕饶!”群妖曰:“霸主之禁甚善,愿各遵之。”乐道曰:“能遵吾禁,吾得会三缄仙官,禀入弟子之列,同师学道,以冀大成。”群妖曰:“霸主此举,是卫吾也,孰敢违背?但霸主既为吾类长,宜在此山镇压,恐有犯及五禁者,必先诛其一二,以鉴后车。”乐道曰:“既为霸主,岂可迷离此地。第不知是山上面有隙洞乎?”群妖曰:“山半一洞,名曰‘黄庭’,古有修道者在兹,已成仙去。洞甚宽敞,愿议为霸主之居。”乐道曰:“有此洞府,可修吾道矣。尔辈速为导之?”群妖闻言,争先恐后,顷将乐道引入洞中。乐道环顾其间,石牀、石座、石炉、石井,件件俱备,暗思:“此洞胜小月多矣!”自是群妖每日来洞三朝。朝罢时,乐道总以好言抚慰,劝其伐毛洗髓,以去兽性。群妖一一听命,皆各敛厥形迹,修道为心。

  从此樵斧丁丁,采薪者纷至沓来,俱无惊恐。

  时逢春仲,山中百花开放,备极幽雅。乐道居洞日久,思念三缄及诸道弟道兄,不堪纳闷,独自出洞玩赏山花。群妖得知,霎时拱立如林,以候乐道。山外数十樵子,听得山内有人行动,举首仰望,皆属奇形怪像,众共哗然。獐精恨之,化为厉鬼追之,樵子四散奔逃,忽坠一人于崖下而殒。獐精仍逞旧性,迈步前去,吞入腹中。当为鹿妖所窥,禀之乐道。乐道怒呼獐精而詈之曰:“尔已悉闻吾禁,焉得桀骜不驯?”獐精曰:“吾见樵子哗然呼怪,心恐有惊霸主,故逐出林外,俾霸主缓赏花卉,以遣愁怀耳。”乐道曰:“尔虽为吾,实伤人命。是人即丧,令其尸骨得厝净土,亦属妖部之仁。尔何口腹是贯,见而吞之?是犯吾吞噬男女之禁矣。理宜诛戮,以为群妖戒!”群妖跪保,乐道不允,竟举大斧,劈为两段焉。自獐精伏诛,群妖愈见肃然,无敢再犯。乐道从此亦不轻出洞府矣。

  且说弃海自别椒花子后,恨不常见,兼之望师念切,无事出洞,频于黄沙岸上,散步消闲。他日身在洞中,纳闷之极,海风乘动,云游四野。不知不觉,游至三壑峡前。极目其间,尽属野雾迷漫,铺成一片。弃海暗计:“是壑必有妖物霸占,不然何以密布野雾如此耶?吾且按下海风,在壑周游,看是何妖出没。”刚在壑上盘桓顷刻,忽见三四老叟,伛偻而至,俱带泪痕。弃海询曰:“叟等何往?”内一叟曰:“吾姓康,名有年。”指左右一叟曰:“一姓李,名郁都;一姓吴,名光烈。”又指后一叟曰:“是老张姓,名自新。皆居近村,因失子女于壑中,相约而访之者。”言罢大哭。弃海曰:“徒哭无益,尔将情由洋细说之。”康老曰:“吾次子年十四矣,自馆归家,嬉戏于途,陡起妖风,不知所往。张老仲子年十五矣,同彼入市,归来壑外,黑风一起,不知所之。至于吴老,一媳采桑宅后,倏被黑风吹去。李老之女亦然。”弃海曰:“尔等主见若何?”张老曰:“吾四人别无主见,惟到都会府焚香抽签,以卜子女儿媳能归与否耳。”弃海曰:“不必,不必,尔辈子女儿媳在与不在,可于午后到此候着,吾自告之。”四老曰:“如道长救得吾辈儿女,恩戴不忘矣!”言讫辞别弃海,带泪而归。

  弃海思曰:“是壑妖部如此猖狂,吾不诛之,谁为收伏?”遂化作樵子,持斧入壑,以探消息。奈壑之上下,黑雾密结,莫辨东南。弃海欲进无从,吹动海风,以散黑雾。片时壑中明朗,一眼可以观荆举目四望,妖迹渺然。甫转路头,斜由左入,瞥见一洞,隐于荆棘之内。弃海于是拨开荆棘,直向洞口而来。入得洞中,见男女四人,为葛藤束定。弃海曰:“尔等为何束捆在兹?”四人泣曰:“被妖所擒,绳束此间,以待嘉客。吾等欲逃不得,惟引颈受死而已。”弃海曰:“尔乃康、吴、张、李之子女乎?”四人曰:“然。”弃海曰:“吾遇四老,访乃汝等四人而入壑帮寻,不意在斯。但不知是洞妖魔,今在何处?”四人曰:“今日东洞大王约去畅饮。明日系西洞所请,后日又属南洞相邀,此乃北洞也。”弃海曰:“妖王既不在洞,汝等可随吾归。”四人曰:“紧束如斯,何能脱却?”弃海曰:“不妨。”遂持樵斧,将所束割断,命其牵着己衣,闭定眼儿,飞出壑前。立于大道,恰逢康老,嘱将张、吴、李之子女,一并带归家内,遣人与三姓说知。康老见子归来,相抱而泣。泣已,叩谢弃海之恩,苦留到家消闲数日。弃海曰:“俟将妖孽收后,再来不迟。吾且早去壑中,一力挡着。不然此妖不见子女,必怪风驱起,仍至汝等家下,以索之也。”康老曰:“如是,道长将妖降余,定要辱临寒舍。”弃海曰:“老叟府第在何处耶?”

  康老以手指曰:“前面绿杨千树、粉垣围绕者,即吾家也。”弃海曰:“吾记之矣。”无何,林风震动。弃海忙嘱康老曰:“汝速归家,将四人隐于密室。须过七日,方许出之。”言犹未已,但见山雾愈布愈密,黑不见天。顷刻间,风声大作,摧林折木。弃海知妖归来,不见四人,遍山寻觅,海风乘定,竟入雾中,正遇妖王驾雾而来。弃海曰:“汝属何妖,要向何往?”妖王曰:“吾撑天豹也。擒得男女四人,倏然失去,是以乘风驾雾,于壑之内外遍地搜捕。倘有作梗隐匿此人者,吾必全家吞之!”弃海曰:“汝言四人,女二男二者乎?”撑天豹曰:“是也。”弃海曰:“若然,吾已放归家矣。”撑天豹怒曰:“吾得此四人,以为东、西、南三王佐酒之物,汝有几许本事,辄敢言放耶?”弃海曰:“狗妖不畏天律,残害生灵,有何能为,且来与吾一试高下!”撑天豹曰:“尔能胜吾,让尔称雄此地。”言讫,手执铁抓,直击弃海。弃海以定海枪挑去,当将铁抓挑在一边,回手一枪刺之,正中撑天豹左膀,负痛难支,大叫一声,风车斜斜坠下。弃海驱风追逐,相隔不过数武。撑天豹见追甚急,回转风车,复向弃海一抓。弃海闪过身躯,仍然回手一枪,又刺右膀。撑天豹大哮而坠,竟坠洞前。

  本洞小妖忙报三洞妖王,各驾风车,来斗弃海。弃海曰:“尔等暂停战斗,且报名来。”中妖王曰:“尔欲知吾辈之名乎?吾乃撑天熊,左乃撑天虎,右乃撑天蟒也。”言已,各执军器,三面夹攻。弃海暗思:“妖众我寡,非智取不能获胜。”鏖战良久,见撑天虎稍有懈志,一枪刺去,恰中彼脑,亦坠北洞之前。撑天熊曰:“尔果再胜吾二人,是壑让尔称雄,吾辈甘心听其驱使!”弃海不答,手执定海神枪,奋力前来,刺如雨点。二妖目为所眩,各得数伤,遍体血流,双双坠地。弃海风车按下,见四妖卧于一处,刚欲刺之,四妖“饶命”声声,喊不绝口。弃海曰:“欲吾饶汝,须听吾言。”四妖曰:“祈为指示,敢有不遵。”弃海曰:“自兹以后,宜敛其形,不得吞噬村民,视人命为草芥。各在本洞,朝夕修炼,以去狠毒之心。如背吾言,决不宽贷!”四妖曰:“谨遵示谕,断弗违命矣。”弃海嘱罢四妖,仍驾海风腾空而去。

  四妖呻吟不绝,自相怨尤。适遇灵宅真人云游到此,俯视壑内,黑雾重重,按下云头,乃见四妖遍体血痕,呻吟之声,达于壑外。灵宅化一贫道,近前询曰:“尔四妖头,得何人所伤,狼狈若此?”四妖曰:“不知何处来一道士,无故斯吾妖部,吾等不服,与之力战得伤。望老道垂怜,一力援救。”灵宅子曰:“汝等起坐,吾与汝疗之。”四妖起,灵宅子各予灵丹一帖,掬水而服,顷刻伤愈,如似平常。四妖不胜欢欣,拜谢不已。灵宅子曰:“吾袖中默会,其刺汝者,乃三缄弟子弃海也,汝等欲复此仇,须约绝恶妖类。不久弃海要在落雁江下,征讨莲田。汝辈聚得妖兵,隐于江外,待彼来时,两路截击,可复汝仇矣。”四妖曰:“承道长指示,谨记勿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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