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化仙府凭空试法 出辽阳选地为家

  三缄自得老道许以汲水之役,每日勤勤谨谨,不令水池稍竭,以使老道欢,再不外起尘心,恐为逐出。一夜,老道呼而谓曰:“尔任汲水之役与牧羊之役,何者为佳?”三缄曰:“汲水胜牧羊多矣。”老道曰:“以尔心中,今所尚者何在?其在名耶,吾送尔归,仍作邑宰;其在利耶,吾洞府内广有金帛;其在酒与色耶,吾亦使尔如愿而偿。尔试为吾一言其志。”三缄曰:“名利酒色,吾已深厌,所愿者,如道长瑶台趺坐,身无累境,心入静境耳。”老道笑曰:“尔受匈奴无限艰苦,所迫而然欤?抑亦甘心悦服而然欤?”三缄俯首再拜,曰:“实出甘心,并无勉强。”老道曰:“如是且免汲水,予尔一室,尔入静坐,如果毫无妄念,吾便收尔为徒。”三缄曰:“道长既有此恩,吾愿坐之。”老道遂呼道童引入斗室。室内别无器具,惟一石台可坐。三缄甫入,道童已锁门而去矣。

  三缄独坐其间,只意一日之久,必辟门呼食。殊坐已二日,渺无人声。三缄饥甚,意在思食,似有一筵设于室中,转瞬间又空空无物。其心暗计:“是必老道设此以试语者。”于是不复思及焉。然饥火焚心,几不能持,于无可如何时,思及老道趺坐形像,假效之而双目紧合,腹如饱食然。二日已满,道童辟门而入,曰:“老道呼尔。”三缄忙下石台,出见老道。老道曰:“尔坐二日,饥乎?”三缄曰:“始而腹馁思食,继效长老趺坐,瞑然合目,则忘其饥。”老道曰:“精聚神凝气实充,结成宝物在当中;神仙辟谷无他法,只此灵犀一点通。”三缄虽闻之而不能解。老道曰:“人世之所谓荣耀者,皆曰公候将相尚矣,岂知神仙荣耀,更甚于公侯将相乎?今夜道祖寿诞,群仙拜祝,吾洞内凡道童辈暨汲水燃香洒扫之子,悉随吾去,以视其荣。俾尔归来,勤造仙道。”言甫及此,三缄拜舞而请曰:“吾欲一附骥尾,不识道长肯见许乎?”老道曰:“皆可许之。”三缄欣然,当将羊毡拍去尘垢,左牵右展,无有停时。

  傍晚之际,老道命一童子出呼云车。童子领命来至殿外,向天呼曰:“云车来,云车来。”呼声刚住,果见云车无数,接连而下,霞光夺目,彩色炫人。顷之,老道问童子曰:“车可齐乎?”童子曰:“齐矣。”老道曰:“云车既齐,尔等各择其所爱者乘之。”其时洞外纷纷,各乘一车,直向云端而去。

  三缄见老幼道士俱入空中,方欲上车,一汲水仆人上前阻定曰:“毋急毋急,待吾登天后,尔再上云车不迟。”三缄曰:“让吾先去可乎?”仆人曰:“尔来几日?”三缄曰:“十数朝矣。”仆人曰:“入门十天,即要僭登云车,恐将仙人羞死。吾来此洞百有余岁,所汲之水可成江海。尔之所汲,不敌龙王大泣一场,何德何功,敢与吾比?漫言吾夸海口,尔欲道学修仙,宜预拜吾门,看吾心内欢然,还教尔一二分否。”三缄闻言,不敢造次,竟让汲水者先上车去,始行登之。殊坐其中,车毫不动,用尽足蹬手扭之力,仍复寂然。

  正值计无所施,后面来一大汉,两手合抱,立于车前。三缄不问车如何起,只以两足乱蹬不止。大汉怒曰:“尔坐过云车乎?”三缄曰:“未也。”大汉曰:“凡坐云车,有数句灵咒,方驱得动。尔一上车,但用足蹬,是车岂似紫河,定要踏滥才能得出。”三缄曰:“灵咒若何,祈君教我。”大汉曰:“尔非吾徒,如何教法?”三缄曰:“吾即拜君为师,有胡不可?”大汉曰:“师参别人,一礼亦可。我这驱车灵咒,语句烦冗,足要叩头一百,底都不扣一个,然后教之。”三缄曰:“叩首不难,谁为记数?”大汉曰:“吾为尔记焉。”三缄于是连连叩首,足至一百之数,始立于其前曰:“弟子已参师矣。驱车灵咒,祈师教之。”大汉曰:“此咒最为灵应,吾教之,尔其和之。”三缄诺。

  大汉曰:“劳烦尔推。”三缄亦曰:“劳烦尔推。”大汉曰:“尔早有此咒,吾将尔推至三十三天矣。既坐便易云车,劳烦二字都舍不得,谁肯奉承于尔?况者云车的车夫,甚不轻易,吾自四十八岁造,至六十始成推车大仙。尔劳烦二字俱无,岂云车游行,是风吹之走耶?”三缄曰:“吾初驾云车,尚不识此道理耳。”大汉曰:“尔捱匈奴的皮鞭,又捱得来?”三缄曰:“弟子愚昧无知,祈师宽恕。既拜门下,望师导上天去一看荣华,归来时又重重拜叩。”大汉曰:“焉有弟子坐车师推之理。不若待吾坐定,尔力推之,爬着车儿,随吾一睹天仙,即尔万幸。”三缄曰:“如是请师上车。”大汉不疾不徐,上车端坐,三缄将车摇动,果然斜斜直上,加以风送,其去如梭。

  三缄手不敢释,紧抓车尾,睁眼一望,已至半空,畏甚,闭定两目,任其所之。

  顷刻间,大汉呼曰:“止。”其车遂停。大汉已下,三缄犹然闭目抓着车尾。大汉突解其手,厉声骇曰:“滚下去。”三缄身不自主,只向云车而扑。大汉将车移于一旁,三缄仆地,久之间曰:“吾身落到地否?”大汉曰:“快矣,快矣,仅有二尺四寸矣。”三缄睁目睨视,乃在平地,翘首四顾,顾已而询曰:“天上亦有山川井地乎?”大汉曰:“若无山川井地,圣神仙佛,未必呆在虚空。”三缄曰:“道祖宫殿在于何处?”大汉曰:“在天上。”三缄曰:“师与弟子已登天矣,胡言又在天上耶?”大汉曰:“天上复有天也。”三缄曰:“天上之天,与下重较量如何?”大汉曰:“还不及人心耳。”

  三缄曰:“此次师仍坐上云车,弟子愿服其劳。”大汉曰:“明明是车尾儿带尔上天,何服劳之有?然师已慵坐,此次让尔坐之而吾推之。”三缄喜,叩拜大汉而后坐焉。大汉曰:“尔将目闭着,天愈高则风愈大,恐于眼眶吹起火时,所视不远。”三缄如命,合定双眸。大汉将车转运片刻,曰:“到矣。”三缄睁目视之,与前无异。因询之曰:“师乎,此重天何其易上如是乎?”大汉曰:“善推云车,自不难耳。”三缄曰:“宫殿安在?”大汉曰:“尔之身后,非宫殿而何?”三缄回顾,果然重重宫殿,闪闪金光。

  信步来至首门,瞥见二虎蹲踞于外。三缄骇曰:“二虎当道,如何能进?”大汉曰:“虔诚一拜,虎自驯服,不尔惊也。”三缄怯甚,遥而拜及,虎亦举爪,如答礼然。拜罢而入,已经重门三四,人迹渺无。三缄曰:“仙人究在何地耶?”大汉曰:“尔可登是楼头,由窗隙偷窥,自见仙子矣。”三缄于是缘梯而上,倚窗外望,更见宫殿无算,层层阶级,玉砌金嵌。宫殿中五彩云霞,凝结一片,群仙济济,道冠道服,尽属绣龙盘绕,候于两旁。无何,钟鼓齐鸡,笙箫并奏,一声雷震,执事排列,幢幡羽扇,塞满殿庭。事事停妥,金门展放,一道童手捧《太极图》,红绿毫光直透殿外,又一童子牵着青角板牛,吐气如虹,闪灼光明,似金似火,凡有窗棂之处,皆为射入。三缄骇退数十武,而光仍照及焉。当是时也,心已畏甚。

  大汉突上楼头,呼曰:“快临窗一望,道祖驾至矣。”三缄疾趋视之,遥见道祖白须白发,龙服冕旒,端坐于台,台上彩霞周围旋绕。群仙拜舞毕,殿门展处,金光一道,退入宫中。

  来祝群仙列坐两廊,设筵畅饮。饮罢,四散纷然,或虎或龙,或凤或鸾,所乘不一而去,老道亦坐云车而返。群仙散尽,三缄犹呆立窗前。大汉曰:“群仙已归,尔奚若者?”三缄曰:“吾已在天,不愿归矣。”大汉曰:“如何?”三缄曰:“仙子之荣,吾甚羡慕,不忍归也。”大汉曰:“尔且归去,俟仙道修成,再来此间,永不归耳。”三缄不语。大汉怒曰:“尔果不归耶?尔即在兹,吾将去矣。”言讫隐然不见。

  三缄于大汉去后,复到仙宫细细视之。视之已遍,身倦欲卧,即于宫内凴几而眠。眠久而苏,极目环顾,仍在峭壁下一石穴前焉。遍寻老道,未见其人,汲水仆夫暨推车大汉亦寂然无有。三缄泣曰:“老道弃吾而去,吾何以生?”于是带着泣痕,盘桓穴外。忽见草履二只,挂于荆棘,内有红笺一条,拾而阅之,上题四语云:“是履草为身,能将上境登;过山兼越岭,底下惹风生。”三缄视此,已在一知半解之间,然其心急,欲哀祈老道度脱苦海,忙忙携得草履,遍绕峭壁寻之。

  寻至红日西斜,腹馁无食,兼之足力软弱,难于奔驰,遂坐石台将草履穿上,心思欲登峭壁,足底似有人扶,腾空而升,直到山顶牧羊之地。入目犹昔,恐被匈奴所见,转思欲过秦岭,仍到原处,以候宥罪音信。思犹未已,足下云起如絮,将身拥着,飘忽而行。两耳风声浓浓,顷刻下坠,详视地面,已在秦岭山亭外矣。由山亭东转,竟至邬公所住,第见草舍如故,羊毡等物毫无所有,空空一室,瞩目神伤。三缄是时欲居此地,候其信音,则粮食绝无,欲不居此以候音信,又恐两相错失,误及来人。左右图艰,游移莫定,猛然思及芦花岸上旅主多情,不如到彼候之。一则口食有需,一则都人来往必从此过,甚属两得其宜。意计甫定,草履忽然运动,将身送至空际,竟向芦花岸之旅舍而坠焉。

  三缄入舍,拜谢旅主裹粮之恩。旅主惊曰:“尔去数载,尚在人世,所居何地,可悉言之。”三缄遂将始遭强暴、继陷蛮邦、无限磋磨备陈颠末。旅主曰:“入此蛇蝎之乡,犹是完璧归赵,若非仙神护及,不能至此。吾也设肆有年,凡充配而去,能得生还者十仅一二。子今归来绝地,诚不幸中之大幸也。吾当煮酒贺之。”当命老妻设筵,三人共饮。

  酒筵将罢,旅主谓三缄曰:“相公既出牢笼,宜归中国,然孤身只影,途程不熟,将如之何?”三缄曰:“前日杜公归都之时,吾已叮咛嘱托,如赦罪文下,吾家父母必遣人来,欲在岭下久住以俟。恐吾家人误被匈奴所擒,思在此地候之,更为妥实,故于今日特踵贵肆焉。”旅主曰:“凡中国人欲投秦岭,必由此去,相公之策不差。”三缄曰:“所愧者身无半文,一饮一食,须与旅主欠着,俟家人到日,如数偿还。”旅主曰:“一人所食几何,只管宽心以待。”言言语语,日已西坠,旅主撤席,另设牀榻与三缄卧之。三缄卧时,将草履卸下,祝曰:“吾非草履,安到于兹,他日还乡,必供以香火。”祝已而卧,梦昧中见一老道向前言曰:“是履到此,尔无大用,可还吾来。”三缄曰:“愿祈道长垂怜,借此草履以归故国,然后相还。”老道曰:“尔回故原,不必此履矣。”遂以所持之杖,向履一击,履化双鹤翱翔空中,哑然一声直冲霄汉,老道亦渺。三缄惊起,急索草履,不知所之。次早言于旅主,旅主称奇不置。

  三缄曰:“吾承旅主厚恩,安居于此,究不知杜公归去,有救吾之心否也?”旅主曰:“尔耐候之,自有音信。”却言恒恩领主人命,晓行夜宿,风尘劳苦自不必言。一日午刻,已抵芦花溪,转转旋旋,竟至旅舍。旅主问曰:“客从何来?”恒恩曰:“中国。”旅主曰:“来兹何事?”恒恩曰:“奉家主命,特到秦岭迎公子归耳。”旅主曰:“尔公子何名?”恒恩曰:“三缄。”旅主曰:“尔公子三缄,系前岁充配辽阳者乎?”恒恩曰:“然。”旅主曰:“如是没已久矣。”恒恩曰:“杜公归时,尚言身居岭东草舍内也,何时没之?”旅主曰:“自杜公去后,未逾一月,即染疾而没焉。”

  恒恩闻言,大哭不止。旅主笑曰:“毋泣,毋泣,尔家公子已在吾舍。尔入左室,自得相逢。”恒恩遂止悲声,急入室内,果见公子卧于榻中。近榻呼之,三缄苏,突见恒恩跪地,忙然起榻,泣而扶曰:“恒大哥何时到兹,老封翁与老封母安否?”恒恩亦泣曰:“仆适到此,封翁封母俱安泰无恙。”即将家音暨宥罪文书交与公子。三缄视毕,复命恒恩坐下,家中事事问楚,然后呼食同餐。次日,命仆持文交南关驿吏,当得遣发文书一角,三缄不胜欢欣。旅主是夕为三缄祖饯,三缄谢银十两,不受,争推良久,强纳于袖而后受之。天刚晓时,旅主饭食已设。三缄餐罢,拜辞旅主向阳关而去。

  归心似箭,足底无停,不觉不知,已抵都下。急到梁公子府内,会拜父母,抱头大哭。公子在侧,虽婉言劝解,亦难禁泪如涌泉。三缄拜见父母后,转拜公子,代奉甘旨与调停宥罪之恩,公子逊谢不已。翌日,公子治酒一筵,请杜公过府,三缄且泣且拜,感激之恩难以言传。

  消闲数月,转归里闾,心厌旧日所居,村民甚众,不堪烦扰。觅及西庄之近山近水者,另建房廊,绕户一派溪流,左右回环,甚为幽赏。三缄乔迁于此,足迹不出门庭,日日勤奉高堂,暇则闲游村郭,一切功名富贵以及访友求道之事毫不关心矣。

上一章 > 目录 < 下一章
推荐古籍
论语 三字经 三国演义 大学章句集注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三国志 史记 三侠五义 三十六计 三命通会 三略 三遂平妖传 世说新语 东京梦华录 东周列国志 东游记 东观奏记 中庸 中论 中说 九州春秋 九章算术 书目答问 乾坤大略 了凡四训 二刻拍案惊奇 云笈七签 五代史阙文 五代新说 五灯会元 亢仓子 人物志 仪礼 传习录 伤寒论 伯牙琴 何典 何博士备论 佛国记 便宜十六策 僧伽吒经 僧宝传 儒林外史 儿女英雄传 元史 公孙龙子 公羊传 六祖坛经 六韬 兵法二十四篇 农桑辑要 冰鉴 列女传 列子 刘公案 刘子 初刻拍案惊奇 前汉演义 剪灯新话 北史 北史演义 北游记 北溪字义 北齐书 匡谬正俗 医学源流论 十七史百将传 十二楼 十六国春秋别传 千字文 千金方 华严经 华阳国志 南北史演义 南史 南史演义 南游记 南越笔记 南齐书 博物志 历代兵制 反经 古今谭概 古画品录 史通 司马法 后汉书 后汉演义 后西游记 吕氏春秋 吴子 吴船录 吴越春秋 周书 周易 周礼 呻吟语 唐传奇 唐才子传 唐摭言 商君书 商君书 喻世明言 四十二章经 四圣心源 园冶 困学纪闻 围炉夜话 国语 圆觉经 地藏经 增广贤文 墨子 声律启蒙 夜航船 大唐创业起居注 大唐新语 大唐西域记 大戴礼记 天工开物 天玉经 太平广记 太平御览 太玄经 太白阴经 夷坚志 奇经八脉考 奉天录 女仙外史 子夏易传 孔子家语 孙子兵法 孙膑兵法 孝经 孟子 孽海花 宋书 宋史 官场现形记 宣室志 容斋随笔 封神演义 将苑 尉缭子 小五义 小八义 小窗幽记 尔雅
版权所有©一直查   网站地图 闽ICP备20012346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