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纯阳观求桃卜卦 聚阴台遇鬼问神

  七窍拾衿归里,贺客盈庭,凡属亲朋,无不迭肩赞赏。有此一番荣耀,彼遂愈怀进取,道门故事绝口不提,心念中惟有三缄,常欲与之连牀风雨。故托寻师肄业,以访消息。不知三缄久已厌居闹攘,市廛绝迹,且题四语于壁间云:“自此征车不滥行,名场利薮两无心;衷怀只爱山兼水,膝下承观学古人。”三缄自题此语句,如汤盘夏鼎铭之,以为左史右监,即村后村前,未尝一往。因取其所居之地曰“盘涧”,似以隐士自处,毫不干及世事焉。

  时至上元佳节,王母以蟠桃仙酿大宴群真,清虚、凌虚、碧虚、云衣、霞衣诸真人列坐筵中。一时仙乐嗷嘈,祥光缭绕。

  酒逾三盏,云衣子曰:“今承王母懿旨,宣诏宴赐瑶池,为仙之荣,亦已极矣。奈何屈指计之,非未有天地,即初分天地之仙,汉代以来数百载中所成者寥寥无几。此岂炼道无人欤?实道多旁迕,而正轨未明于世也。不然,何求道者众,而成道卒鲜哉?王母常以此为恍,因命道祖阐明。当日八卦台前道祖托之紫霞,群仙议彼门徒虚无子脱胎入世,肩此大任。殊意贪名好利,竟入迷途。紫霞真人为之挫折百般,使彼名利热心化为淡水,而今隐居不出,弃道如遗。诸真人其将何以处此?”清虚曰:“三缄之淡于求道者,徒以有父母在耳。不如收彼亲魂,以绝其望,然后徐徐引入,谅能从之以易。”紫霞曰:“三缄虽属仙根,前劫双亲已丧,以孤儿而入三花观内,习道勤苦,吾故度之。承上皇仁恩,封以仙职,其实所缺者孝也。仙道缺此,终难成其不灭不生。今到尘凡,必使之孝行克尽,无亏首善,大器方成。此时即令亲亡,甚为不可。”碧虚曰:“吾思三缄父母体尚康强,孝未尽于艰难,亦不见大。可命值日查彼父母庚甲,如病符宫未到,暗与移易,以为尽孝之一助焉。”诸真曰:“碧虚所言甚善。”遂传值日查之。值日查后,报曰:“三缄父母本年俱犯凶星。”碧虚曰:“如此不必力费转移矣。”计议停妥,诸真宴罢,谢恩而出。

  无何,三缄父母双双疾卧牀头,三缄日侍榻前,竭尽子职,熬汤煎药,衣不解带者半载有余。然即日夜奔驰,心无厌倦,凡一切饮食,常常问其所欲。所欲何物,务必拘至,其心始安。

  不觉春秋易混,冬雪飞花。母在榻中,呼三缄而告曰:“儿父之疾渐渐减却,大约无虞,为娘近来饭食不思,恐莩死矣。”三缄泣曰:“老母抚儿育身,费尽辛苦,儿于当日误听野道狂言,抛别椿萱,四方访友,子职丝毫未尽。继奉母命下帷数载,定省愈疏。幸而得举孝廉,昆明出仕,食王厚禄,娱亲老境,儿又得以膝下瞻依。孰知命运不辰,官阶四失,蛮方充配,远背亲颜,兼使高堂日日倚闾痛哭。不孝之罪,伊于胡底?只意释罪归里,选地而避尘嚣,常与吾亲相依晨夕。乃未逾一载,而疾卧牀榻,不绝呻吟,如其得痊,尽孝尚有日也。倘参苓罔效,梦赴泉台,安遂儿心。”所言至斯,大哭不止。母曰:“为娘无多生育,只有儿身。父母所靠者儿,祖宗所赖者亦儿,儿诚一发千钧之所维系也。最足虑者,求凤不就,至今乏偶,李门血食,姒续犹无。娘若归阴,儿速纳彩娶媳,否则九泉之下心亦不甘。”三缄拭泪言曰:“谨遵母命。但母近日不思饭食,别有所欲之物乎?”母曰:“他物俱已不欲,但得一二鲜桃入口,解得心热,其身乃安。”三缄曰:“母既欲此,待儿四处访之。”母曰:“儿速出访,务必将桃寻得,以慰娘心。”三缄于是不避风雪,前村后郭,遍访此桃。人咸谓之曰:“桃花开于春,子熟于夏,以隆冬而求是物,恐非其时。”三缄曰:“桃种不一,熟于夏者谓之夏桃,熟于冬者谓之雪桃。今正雪桃成熟候也,何谓无乎?”乡人闻说“雪桃”二字,以为强辩,不复与言。

  是日寻桃未得,晚归,其母索之甚急。三缄意乱心忙,恨不一时将桃奉母。晨起披星忘食,且忘路程远近而求之焉。正在长途一步一趋,偶遇一叟,持杖伛偻,欲前不前,欲后不后,阻着去路,缓缓而行。三缄曰:“老翁稍迟步履,小子有事甚急,待吾前奔。”老叟曰:“尔有何务,如是其急耶?”三缄躬身告曰:“为母疾思桃,寻访四方,是以不敢稍缓。”老叟曰:“如是,此时他桃无有,惟雪桃正熟。”三缄曰:“果有雪桃乎?”老叟曰:“何尝无之,寒家尚种数十株耳。”三缄遂下拜曰:“翁家既有,祈赐一二,重赏以银。如母疾痊,他日尤有厚谢。”老叟曰:“一桃耳,何足为奇。尔随吾去,每株摘一与尔,都可盈筐。”三缄喜不自胜,即随老叟步步前进。

  无如叟行甚缓,竟到夕阳将坠始至其家。

  叟导三缄入户,煮酒作食毕,坐于中堂,谈论多时,并不言与桃之事。三缄忙甚,执银在手,向叟言曰:“翁言与桃,谢银在此。”老叟笑曰:“吾几忘矣。”遂向内室呼曰:“老妻来。”连呼数声,一老母出而问曰:“尔呼吾何说?”老叟曰:“此位后生因母疾思桃,不辞奔走,寻访未得,吾曾种有雪桃数株,尔去摘十余枚与之,以成彼孝。”老母曰:“尔癫耶?尔去岁方在纯阳观携回嫩树,甫种一载即结子耶?”老叟闭目思而又思,曰:“真是去岁所种,怕未结子耳。”老母怨之曰:“尔何诳这后生奔走于此?”老叟曰:“吾见彼忙忙促促,欲先我行,故诳之以与闲谈,俾吾忘劳易归也。”老母曰:“尔诳后生事小,使彼老母牀头渴望,谁之咎欤?”老叟不语。

  三缄处此,欲去则野鸟归林,晚烟密布,急得手足慌乱,无可如何。老母见而慰曰:“后生毋容着急,在此暂宿一宵,明日去到纯阳观中,自得雪桃以食尔母。”三缄曰:“此历纯阳观,途有几何?”老母曰:“不过二三里耳。”三缄曰:“老翁诳吾,老母之言谅属是实。”老母曰:“而今世上,无信男子多过女流。吾生平不言则已,言则必中。”三缄闻说,俯首思曰:“不得老叟诳吾,安知雪桃所在。”暗暗欣喜,自不必说。

  是夜,老叟又设山肴待之。老母笑曰:“诳人还自诳,山肴失亦广。”老叟曰:“今算我不赅,二次弗乱讲。”二老言已,相与大笑。饮毕,老母撤去杯盘,导三缄于卧室。三缄思桃心切,坐待天明。老母呼一小孩,竟导三缄向纯阳镇外纯阳观而去。

  及至观,重门紧闭,欲进无从。幸得门外有一老道坐于棚中,案上竹签一个,龟壳一个。三缄知与人卜休咎者,因入观不得,遂退至棚前。老道询曰:“子问签乎,卜乎?吾签卜极灵,尔试将所求何物默祷心内,如断不准,誓不作此生涯。”三缄白:“果尔,敬求道长为吾一卜。”老道曰:“尔欲求卜,须报时来。”三缄信口报一“卯”字。老道刚将龟壳一摇,先坠一“爻”字,圆转不歇。老道也不重卜,即书四语云:“今是辰时子报卯,过时之物难取讨;爻子落下自转旋,来人心事忙不了。”下批:“来人祈桃,心忙意急。”三缄惊曰:“敢问道长,何以知吾求桃乎?”老道曰:“卯加二点为卵,圆物也,故知是桃。然时已冬季,过时之物,谅非所有者。又于所报之时决之,兼之爻子落下,先得干卦,干乃春气,春日忙忙,故知子心极其忙促耳。”三缄曰:“道长之卜果灵。吾本为母求桃,寻至此间,不知桃可得否?”老道曰:“尔暂候之,必有二人携得雪桃至此,但人每筐内只一枚耳。”三缄曰:“再求道长卜吾父母之疾。”老道卜已,曰:“尔之父母,本年明岁尚无碍处,后载难逃。”三缄曰:“母先乎,父先乎?”老道曰:“母先耳。”三缄曰:“可有解乎?”老道曰:“大限已定,如何解之?”三缄将银谢后,果有二人携筐而前,每筐一桃,大如鹅卵。三缄问曰:“尔桃何仅一枚耶?”二人曰:“中平者俱已售尽,此桃较大,价高而买之无人,故尚存焉。”三缄于是加倍与银,急急携归。

  其母询曰:“吾儿昨夜止宿何所?”三缄曰:“儿因求桃不得,宿于农家。今天访至纯阳观中,始得此桃持归奉母。”母曰:“儿速剖来,待娘尝之。”三缄刚剖一枚,母食其半,曰:“娘不欲矣。”转以奉父,父亦却而不食。三缄谨将此桃收好,不敢自吞,恐亲索时难于寻觅。是夜母忽呼曰:“拿来,拿来。”三缄曰:“母要桃乎?”不应。近前大呼,仍不应。

  三缄骇,上榻扶之,已不醒人事而没矣。三缄大哭不已,当呼邻舍帮办丧事。家一老婢曰:“相公勿忙,老夫人鼻息如丝,尚未没也。不过夜半,必复活之。”三缄曰:“如是好好候着。”候至鸡鸣,其母四肢微微欲动。老婢曰:“夫人气将回矣。”竭力扶之。三缄遂命二三女婢同登榻上,相为扶持。只听喉中格格作响,响后,四肢运动如常。三缄连呼不辍,母始突睁双目而询曰:“尔三缄耶?”三缄应之曰:“然。”母曰:“骇煞吾也。”三缄曰:“母卧榻所,无人惊动,何骇之有?”母曰:“儿来前,待吾一一告尔,可知各人生死各人了,若子若女不得替得丝厘。”三缄曰:“母言如是于昏绝之际,殆有所见乎?”

  母曰:“吾在榻中正与谈儿,忽然两目朦胧,一物不见。顷刻,又似清爽吾未病时,吾思暂出门前以视园蔬,殊刚出外,倏来二役呼吾同行。吾不肯随,一扭其发,一执其手,拉至宅左,复以黑索加吾项间。步履稍迟,则执索者极力前奔,其项痛入骨髓。行约数里,至一坦道,行人半属拘挛,前后相随,有如行市,男男女女,错杂不分。不知路去几何,远见一台高而且大,男女至此个个向台拜舞,台上黑烟如雾。俟男女皆到后,微风起处,黑雾无存,中现一官长森严可怕,旁有小吏按册唱名。唱一名,官长以朱笔涂之;涂一名,则由台下而去。久之,小吏呼吾姓氏,吾应之,官长停笔移时,向吾言曰:‘尔死期尚未至也,可由聚阴台左去看为善之报、冥律之严。’吾云:‘路径不知。’官长即命一红绿眉发面貌如雪之女婢,导台左而去焉。由此道游人甚稀,对面一途财人众济济。吾欲询于女婢,视彼默然无语,不敢与谈。过台不久,见一市镇黑气盘旋,往来行人有披发赤足者,有青面獠牙者,吾畏甚,却步不前。女婢曰:‘勿畏,随吾而入,自属无妨。’入市数武,耳闻人声呼救,哭泣如麻,皆在一小小室中。极目视之,或以叉刺,或以锤击,或在剑树,或在油鼎刀山,所受之刑纷然不一。骇而问曰:‘受刑者何人?’女婢曰:‘皆在阳世造恶者也。’

  “吾见惨切如斯,心胆俱碎。女婢似知吾畏,导吾西行,亭台楼榭,雕龙刻凤,入目生辉。女婢曰:‘是地较前奚若?’吾曰:‘是地美甚,不似前之黑暗难堪。’女婢曰:‘尔既云美,可入室以观其尤美者焉。’言已,导吾先入一室,室中尽属道士,有老有幼,各着五彩仙服,其间品坐。吾与女婢刚立片时,忽来紫盖红旗,幢幡羽扇,迎接众道士直入半霄。吾问女婢曰:‘此属何功,如是荣耀?’女婢曰:‘此在世上人情看破,学习大道,道成而拔宅升仙者也。’吾曰:‘拔宅升仙,宜仅男子,何以有女流耶?’女婢曰:‘大道至公,无分男女;但能精习,俱可成之。’吾曰:‘每一仙车,又胡有老翁老妪?’女婢曰:‘人能习道成真,上超七祖九玄,同入大罗,享受仙福,不坠地狱,不落轮回之苦耳。’吾闻之而慨然曰:‘惜吾老矣,不能入此道门。’女婢曰:‘尔子三缄道骨珊珊,且正青年,习道无难成道。如肯《黄庭》苦诵,尔他日亦仙车中之老母也,何用愁为?’谈谈论论,又随女婢入一宅中,宅有高楼,楼下尽皆僧侣,各服袈裟一领,亦以仙乐迎之。吾曰:‘此何仙也?’女婢曰:‘此世上为僧者,真心一片,能守不二法门,没后成仙,犹之道士也。’吾曰:‘学道学释,仙俱可成,不知儒道若何?’女婢曰:‘可前视之。’

  “前至一带房廊,内坐文人数十辈,概着衮龙绣服,彩色炫人,仙乐鸣时,分队而去。女婢谓吾曰:‘尔知之否,此即儒门士也。’吾曰:‘士有何道,没享此荣?’女婢曰:‘尔未见前面之旌乎?有书孝子部,悌弟部,忠臣信友等部者,所以各依其类而去之。’吾曰:‘三教虽别,成仙则同,奈何世人不肯精习耳,甚有入儒而鄙释,入释而鄙道,安知三教一体,皆成仙之阶级哉!’女婢曰:‘尔不愧仙子之母,颇有颖悟。’吾曰:‘吾不过揣其情理,三教之道其实毫不知也,兹者承得女姑导吾,四下往观,地狱天堂,俱为目睹,感恩不浅矣。但未问女姑在聚阴台职居何神,所司何事?’女婢曰:‘吾乃司善神祗,凡阳世好善者来兹,吾即导至西方以享极乐。’吾曰:‘司恶可有神乎?’女婢曰:‘司恶而得恶鬼者,牛首夜叉也。’吾欲再为究问,女婢倏然疾声曰:‘尔可归矣。’因此一惊而醒,自今思及,若吾生乎为恶,聚阴台遇鬼时,已入群鬼队内坠落地狱矣,焉肯遣彼女婢,导至善境,而问仙问神如是乎?然司善神祗所言儿有道骨,愿儿他日成道,俾尔九玄七祖,同坐仙车,娘之望也。”三缄唯唯而退。

上一章 > 目录 < 下一章
推荐古籍
论语 三字经 三国演义 大学章句集注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三国志 史记 三侠五义 三十六计 三命通会 三略 三遂平妖传 世说新语 东京梦华录 东周列国志 东游记 东观奏记 中庸 中论 中说 九州春秋 九章算术 书目答问 乾坤大略 了凡四训 二刻拍案惊奇 云笈七签 五代史阙文 五代新说 五灯会元 亢仓子 人物志 仪礼 传习录 伤寒论 伯牙琴 何典 何博士备论 佛国记 便宜十六策 僧伽吒经 僧宝传 儒林外史 儿女英雄传 元史 公孙龙子 公羊传 六祖坛经 六韬 兵法二十四篇 农桑辑要 冰鉴 列女传 列子 刘公案 刘子 初刻拍案惊奇 前汉演义 剪灯新话 北史 北史演义 北游记 北溪字义 北齐书 匡谬正俗 医学源流论 十七史百将传 十二楼 十六国春秋别传 千字文 千金方 华严经 华阳国志 南北史演义 南史 南史演义 南游记 南越笔记 南齐书 博物志 历代兵制 反经 古今谭概 古画品录 史通 司马法 后汉书 后汉演义 后西游记 吕氏春秋 吴子 吴船录 吴越春秋 周书 周易 周礼 呻吟语 唐传奇 唐才子传 唐摭言 商君书 商君书 喻世明言 四十二章经 四圣心源 园冶 困学纪闻 围炉夜话 国语 圆觉经 地藏经 增广贤文 墨子 声律启蒙 夜航船 大唐创业起居注 大唐新语 大唐西域记 大戴礼记 天工开物 天玉经 太平广记 太平御览 太玄经 太白阴经 夷坚志 奇经八脉考 奉天录 女仙外史 子夏易传 孔子家语 孙子兵法 孙膑兵法 孝经 孟子 孽海花 宋书 宋史 官场现形记 宣室志 容斋随笔 封神演义 将苑 尉缭子 小五义 小八义 小窗幽记 尔雅
版权所有©一直查   网站地图 闽ICP备20012346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