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登将坛灵帝张威  入宫门何进遇救

  却说灵帝中平年间,朝政日紊,国势愈衰,灵帝只知信任阉人,耽情淫乐。今岁造万金堂,明岁修玉堂殿;铸铜人四具,分置苍龙玄武门外;制黄锺四架,分悬玉堂云台殿中;又特在平门左右,用铜范成天禄虾蟆,天禄兽名。中设机捩,口中喷水,谓可除秽辟邪。种种构造,统系掖庭令毕岚监工。就是一班刑余腐竖,亦无不建筑第宅,侈拟皇宫,灵帝常登台顾景,为消遣计;赵忠等恐他望见私第,向前进言道:“人主不宜登高,登高恐百姓乖离!”出自何典?是即赵高指鹿为马之类。忠亦姓赵,总算善承世德。灵帝遂不敢登台,阉党益肆行无忌,但教瞒过一人耳目,还怕甚么百官万民?哪知内蠹不休,适召外侮,西羌连年扰攘,未曾告平,鲜卑豪酋檀石槐,虽已病死,部落犹众,仍然出没塞下,屡寇幽并诸州。他如腹地的盗贼,真是群起如毛,几难尽述。江夏散兵赵慈,戕杀南阳太守秦颉,纠众作乱,幸亏荆州刺史王敏,发兵破灭,得诛赵慈。未几中牟令落皓,及主簿潘业,又被荥阳贼杀死,当由河南尹何苗督师往剿,毙贼多人,暂时告靖。长沙贼区星,零陵贼观鹄,又相继造反,朝廷命议郎孙坚出守长沙,先斩区星,后斩观鹄,荆湖始平。偏渔阳人张纯张举,接连发难,攻杀右北平太守刘政,辽东太守杨终及护乌桓校尉公綦稠;举自称天子,纯号弥天将军,同掠幽冀二州。外如休屠各胡,亦乘隙为变,入寇西河,击杀郡守邢纪,转攻并州,刺史张懿与战,不幸败亡。黄巾余孽郭太等,因西河为胡所掠,也在白波谷揭竿,联络胡人,分扰太原河东。左屠各胡复胁迫南单于,一同叛命,骚扰朔方。冀州刺史王芬,因见乱端四起,日夜戒备,累得寝食不安;适故太尉陈蕃子逸,自成所赦归,往谒王芬,谈及天下大乱,俱由阉竖专权所致,芬亦为叹息。旁有术士襄楷在座,奋袖起谈道:“天文不利宦官,看来黄门常侍,均要族灭了!”陈逸大喜道:“果有此事,不但国家可安,即如我先人埋冤地下,亦得从此伸雪,含笑九原!”芬亦接口道:“若果天象有凭,芬愿为国家驱除阉贼!”襄楷指手划脚,力言阉人夷灭,不出一二年。语颇不谬,但未识何人能除阉党?为术终疏。芬乃召集豪俊,筹备饷械,上书言盗贼日滋,攻劫郡县,宜厚蓄兵马,分途剿平。灵帝不加理会,且欲北巡河间旧宅,指日起行。芬等闻信,遂欲用兵劫驾,尽诛黄门常侍,乘势废立。济南相曹操,已入拜议郎,与芬本系相知,芬因操足智多谋,遂使人与言秘计,乞为内援。操摇首道:“废立二字,乃天下最不祥的名目;古人惟伊尹霍光,行过此事。伊霍位居首辅,诚能动众,所以事出有成;今诸君未及古人,漫思造作非常,期在必克,这岂不是求安反危,图福得祸么?”阿瞒毕竟性灵。遂嘱来使还白王芬,务求慎重,切勿卤莽从事。芬尚未信操言,又召平原人华歆陶邱洪,共定大计。洪欲应召前往,歆急为劝阻道:“废立大事,伊霍不过幸成,芬才疏望浅,怎能成事?不如勿行!”洪乃中止。会北方有赤气亘天,夜半愈盛,横贯东西,太史奏言北方有阴谋,不宜出巡,灵帝乃无心北幸,并敕王芬罢兵。俄而征芬还都,芬疑是秘谋泄露,不敢应命,当即解去印绶,私走平原;尚恐朝廷拘拿,仓皇自尽。陈逸襄楷,幸得免累,就是议郎曹操等,亦毫不牵连,这都是芬谋未泄,故俱得无恙;徒断送王芬一命罢了。

  死得无名。

  且说太常刘焉,本前汉鲁恭王后裔,鲁恭王名余,系景帝子。徙居竟陵,因属汉朝宗室,得通仕籍,由中郎迁至太常。他见朝政多阙,祸乱相寻,乃建言刺史太守,由赂得官,刻剥百姓,乃致离叛,应急选清名重臣,出任牧伯,剿抚兼施,方可削平世乱等语。这计议尚未得行,有侍中董扶与焉友善,私下与语道:“京师将乱,闻益州分野,却有天子气,未知属诸何人?”焉含糊对答,心下却觊觎非常,恨不得即赴益州。可巧益州乱起,刺史郄俭苛敛害民,为黄巾余党马相所杀,相僭称皇帝。钞掠巴蜀,警耗连达都中,刘焉得复申前议,进白灵帝,灵帝即命焉为益州牧,封阳城侯,出平蜀郡,焉喜如所望,受命即行。到了荆州东界,前途多盗,不便西进,逗留了好多日;也是他时来福凑,官运亨通,益州伪皇帝马相,被益州从事贾龙起兵,连战皆捷,诛戮无遗,因遣史卒迎焉入蜀,奉为州主。益州治所,本在雒县,焉以郄俭被杀,恐多不利,乃徙治绵竹,招携纳叛,笼络人心。侍中董扶,闻焉既得志,亦求为蜀郡西部属国都尉,灵帝准令赴蜀,扶便西往,为焉参谋,不必细述。同时宗正刘虞,也是汉家支派,为东海王强后人,强为光武帝子。以孝廉被举,累迁至幽州刺史,恩信及民,内外翕服,后来因事去官;至黄巾作乱,复起为甘陵相,亦善抚绥,进为宗正,奉职无阙。自张纯张举作乱渔阳,幽州大扰,灵帝已遣骑都尉公孙瓒往讨,复因虞前在幽州,为民所服,乃特命为幽州牧,持节赴镇。汉制设州统郡,州有刺史,位置在郡守上,但比郡国守相,尚差一等;汉成帝时,方改称州牧,位次九卿,权同守相;光武中兴,又规复旧制,仍改州牧为刺史;自经刘焉刘虞两人任命,于是复有州牧,得操重权,中原分裂,就从此开端了。为群雄割据张本。灵帝迭闻寇警,也不免忧从中来,默思小黄门蹇硕,身材壮健,具有武略,比诸车骑将军赵忠,强弱不同,不如令他专任戎事,保护宫廷;乃将赵忠撤销兵权,特授蹇硕为上军校尉,屯卫西园。蹇硕以下,更设校尉七人。虎贲中郎将袁绍,为中军校尉;屯骑校尉鲍鸿,为下军校尉;议郎曹操,为典军校尉;赵融为助军左校尉;冯芳为助军右校尉;赵冯并为议郎。谏议大夫夏牟为左校尉;淳于琼为右校尉,琼亦为谏议大夫。俱归蹇硕调度,共称西园八校尉。七人为宦官爪牙,俱不值得。

  会由术士望气告变,说是京师将有大兵,恐致两宫喋血,灵帝意图厌禳,特征四方兵会集京师,就平乐观作讲武场,观中筑一大坛,上建十二重华盖,高约十丈,坛东北另设小坛,复建九重华盖,高约九丈。四面张着赤帜,分列步骑数万人,结成方阵,借壮外观。灵帝亲擐甲胄,跨马临军,使大将军何进为前驱,秉旄仗钺,直抵坛前,御驾就大坛驻足,自立大华盖下;复用手挥进,令趋就小坛,在小华盖下立着,然后传令各军,操演阵法,军士一齐应令,万马齐奔,东驰西驱,前后继进,形色上似甚整齐;映入灵帝眼中,但觉得五花八门,赏心夺目。你要张幕看戏!大众即演戏一出与你看看。当下想入非非,竟自称一个徽号,叫做无上将军;就令左右书在旗上,作为大纛,向前导引,随即纵辔离坛,跃马四驰,就阵中绕行一周。只听得军吏喧声,齐呼万岁,不由的兴致越高,精神越奋;再兜了两个圈子,方将兵符交付何进。返驾入宫。讨虏校尉盖勋随着,即回首顾语道:“朕今日讲武,规模如此,卿以为善否?”勋应声道:“臣闻先王耀德不观兵,今寇贼远距京师,陛下乃在都中列阵,臣恐未足扬威,徒自黩武罢了!”灵帝听着,忽觉感悟道:“卿言甚是!朕见卿恨晚,群臣从未有此言呢!”勋拜谢而退,途遇中军校尉袁绍,略述问答情形,且与语道:“主上聪明过人,但为左右所蔽,不免荧惑,真是可惜!”绍即前司空袁逢庶子,素好游侠,目睹阉寺擅权,素加愤恨,至是听得勋言,便邀至私宅,谋诛阉党,彼此约定,待机乃发。太尉张温,时已征还,左迁为司隶校尉;温举勋为京兆尹;灵帝方欲使勋内任,随时顾问,不愿相离,偏蹇硕等忌勋正直,劝灵帝依从温言,乃拜勋为京兆尹。勋既被外调,所有机谋,眼见得不能如约了。忽闻凉州贼警,日甚一日,陈仓为贼渠王国所围,危急异常,灵帝复拜皇甫嵩为左将军,并使董卓为前将军,受嵩节制,同救陈仓。嵩与卓合兵二万人,行至中途,屯兵不进,卓请速赴陈仓,嵩独未许,卓愤然道:“卓闻智士不后时,勇士不留决;将军受命前来,无非为陈仓起见,速救方可保城,否则必为贼有了!”嵩驳斥道:“君言错了!从来百战百胜,不如不战屈人。陈仓虽小,城守完固,王国虽强,未必能攻下坚城;我待贼疲敝,然后出兵往击,贼乃骇溃,这乃所谓不战屈人哩!”卓拗他不过,只得静待。约莫过了八十多日,陈仓尚是守住,王国却解围退去;嵩闻国退去,便下令军中,从速追击。卓又入请道:“兵法有言穷寇勿追,今我兵追国,便是与兵法相背了!试想困兽犹斗,况国尚势盛,怎可穷追哩?”嵩复驳说道:“我前不速击,是避贼锐气;今欲往追,是乘贼势衰;国众已走,莫有斗志,不得以穷寇相比。君且为后拒,试看我前驱追贼,必能成功,不怕王国不死哩!”已操胜算。说罢,即麾军前进,使卓为后应,果然连得胜仗,斩首万余级,国竟窜死;卓自愧无功,遂与皇甫嵩有嫌。越年征卓为少府,令将部曲归嵩管辖;卓诡词乞留,迁延不赴。嵩兄子郦在军中,向嵩进言道:“本朝失政,天下倒悬;若欲安危定倾,责在叔父,次为董卓。今叔父与卓有怨,势不两容。卓奉诏委兵,乃上书抗辩,已是逆命,又因京师浊乱,踌躇不进,更是怀奸;且卓凶戾无亲,将士不附,叔父现为元帅,何妨声罪致讨,上显忠义,下除凶害,岂不是桓文盛业么?”嵩叹息道:“专命有罪,专诛亦未尝无罪;为今日计,不如据实陈奏,请主上自行裁夺便了!”遂不从郦言,但上了一篇弹文。灵帝颁诏责卓,卓恨嵩益深;嵩原不能讨卓,灵帝也不能制卓,卓坐是专恣,要从此斫丧汉室了!张温可诛卓而不诛,皇甫嵩可讨卓而不讨,虽是两人胆怯,亦关汉朝气数。

  惟王国窜死,凉州略平;幽州由两张作乱,尚未平定。自称弥天将军的张纯,曾做过中山守相,失官以后,因凉州叛乱,致书前车骑将军张温,愿督同乌桓突骑,往徇凉州,温置诸不答,纯遂与同郡张举,攻杀校尉太守,霸占一隅。就是张举亦尝任泰山太守,失职生怨,谋为不轨,居然想身登九五,南面称尊。上文用总叙法,略而不详,故此处再用补笔。骑都尉公孙瓒,奉使出征。瓒本前中郎将卢植门徒,见六十二回。由小吏起家,辽西侯太守奇瓒状貌,妻以爱女,瓒从此发迹,随军有年。至是往讨两张,引兵至蓟,适值张纯攻略蓟中,由瓒一马当先,率军直上,奔入贼阵,贼皆披靡,瓒追杀至数十里外,方才安营。纯既败走,复去诱同乌桓部酋邱力居等,再寇渔阳河间渤海,进入平原,瓒更引兵往击,至石门山,大破贼虏,纯等远走塞外,连妻子尽行弃去;张举亦立脚不住,随纯同奔。瓒却未肯回马,追贼出塞,向北深入,进至辽西管子城,反为邱力居等所围,相持至二百余日,粮尽食马,马尽食弩楯,险些儿饿死全军,犹幸天降大雪,虏亦饥寒,撤围远去,直奔柳城,瓒乃得驰归。有诏进瓒为降虏校尉,封都亭侯。可巧幽州牧刘虞,亦持节到任,与瓒相见,瓒再拟扫虏,虞独欲招降,探得张纯张举两人,遁入鲜卑,因遣使至鲜卑中,晓谕利害,劝令送两张首级。鲜卑酋步度根,檀石槐孙。犹豫未决,纯客王政,却将纯刺死,枭首送虞,邱力居素慕虞名,亦遣使请降;公孙瓒独心怀忮忌,阴使人邀截胡使,胡使探悉情由,绕道诣虞。虞乃上书请罢屯兵,但留瓒率万人驻守右北平。瓒始终未惬,遂与虞结下怨仇,连年不解了。与董卓相去不远。灵帝因虞有功,拟加重赏;会值太尉马日磾免官,乃超拜虞为太尉。自从张温降职司隶,后任太尉,两年中改换四五人,如司徒崔烈、大司农曹嵩、永乐少府樊陵,以及射声校尉马日磾,迭升迭降,好似奕棋一般;就是光禄大夫许相,继杨赐为司空,再代崔烈为司徒,也不过历职年余,终致罢免;惟光禄勋丁宫,迁任司空司徒,还算任职较长;司空刘弘,也是由光禄勖超迁,才略都不过平庸。且当群阉擅权时候,三公俱若赘疣,窃位苟禄,备员全身,乃是当日三公的避灾总诀,无庸一一絮述了。语虽简略,意仍周匝。

  且说中平六年四月,灵帝有疾,卧床数日,不能视朝,公卿以下,各请册立太子,杳无复音;待至旬余,不闻召入大臣,宣扬末命。只上军校尉蹇硕,却出入寝宫,得与灵帝商决后事。始终信任宦官。正想依旨宣布,不料灵帝病变,仓猝归阴。硕秘不发丧,矫诏召大将军何进,入受顾命。进接了诏旨,匆匆入宫;甫至宫门,正与硕司马潘隐相遇。隐举手示意,叫他休入。进与隐本系故交,慌忙退归营中,隐亦随至,向进报告道:“御驾已崩,蹇硕欲杀将军,迎立皇子协为帝,愿将军另图至计!”进不觉大惊,亟引兵往屯百郡邸,汉时郡国百余,皆置邸,京师总邸,叫作百郡邸。静听后命。俄而何后又派人召进,进详细问明,方敢驰入,究竟宫内有何隐情,由小子直道其详:原来灵帝长子辩,为何后所生,轻佻无仪,灵帝意欲舍嫡立庶,又恐何后与兄,共有违言,所以迟延未发。上军校尉蹇硕,为灵帝所亲信,早已窥透上意,密劝灵帝遣进西征,灵帝当即依议,命进西击韩遂;进亦知灵帝不怀好意,未肯轻出,乃奏遣袁绍募兵徐兖,俟绍还都,方可西行。蹉跎了一二年,灵帝病竟不起,自知顾命难宣,没奈何与蹇硕密商,叫他拥护次子;硕欲先诛何进,然后立皇次子协,偏又为潘隐所败露,不能逞谋,乃只好听命何后,立皇长子辩为嗣主。进既已问明原委,自然放胆入宫,奉皇子辩即位,尊何后为皇太后。辩年才十四,未能亲政,当由何太后临朝,大赦天下,改元光熹;灵帝尚未发丧,何便要改元?封皇弟协为渤海王,命后将军袁隗为太傅,与何进同录尚书事。进既秉朝政,遂思除去蹇硕,为报怨计,可巧袁绍还京,为进参谋,不但欲将硕加诛,且拟尽诛宦官,扫清宫禁。进因袁氏累世贵宠,引绍为助,且征何颙为北军中侯,荀攸为黄门侍郎,郑泰为尚书,与同心腹,期在必成。蹇硕亦暗地加防,因致中常侍赵忠宋典等密书,使同党郭胜投递;胜与进同籍南阳,素相关照,竟趋至大将军府,出书示进。进展书一阅,不由的吃了一惊。正是:

  外戚内阉争死命,败家亡国兆凶机。

  欲知书中所说何事,容至下回叙明。

  整军经武,本人主之要图,况盗贼四起,寇乱相寻,宁尚可不修武备耶?但如灵帝之所为,则以兵事为儿戏,张威不足,召辱有余;蹇硕一阉竖耳,遽授为上军校尉,袁绍以下,皆归节制,试思天下有义勇之将士,肯听阉人之驱策欤?袁绍辈不足道,智如曹操,乃甘就职,正其所以为奸雄也。若平乐观中之讲武,设坛张盖,夸示威风,灵帝自以为耀武,而盖勋乃以黩武为对,犹非知本之谈。黩武二字,惟汉武足以当之,灵帝岂足语此?彼之所信任者,妇寺而已,如皇甫嵩、朱儁诸才,皆不知重用;甚至一病不起,犹视赛硕为忠贞,托孤寄命,《范史》谓灵帝负扆,委体宦孽,征亡备兆,小雅尽缺,其亦所谓月旦之定评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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