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听陆生交欢将相 连齐兵合拒权奸

  却说吕氏日盛,刘氏日衰,剩下几个高祖子孙,都是栗栗危惧,只恐大祸临头,独有一位年少气盛的龙种,却是隐具大志,想把这汉家一脉,力为扶持。这人为谁?就是朱虚侯刘章。刘氏子弟,莫如此人,故特笔提叙。他奉吕太后命令,入备宿卫,年龄不过二十,生得仪容俊美,气宇轩昂。娶了一个赵王吕禄的女儿,合成夫妇,两口儿却是很恩受,与前次的两赵王不同。吕太后曾为作合,见他夫妇和谐,自然喜慰,就是吕禄得此快婿,亦另眼相待,不比寻常。那知刘章却别有深心,但把这一副温存手段,笼络妻房,好教她转告母家,相亲相爱,然后好乘间行事,吐气扬眉。可见两赵王之死,半由自取,若尽如刘章,吕女反为利用了。

  一夕入侍宫中,正值吕太后置酒高会,遍宴宗亲,列席不下百人,一大半是吕氏王侯。刘章瞧在眼中,已觉得愤火中烧,但面上仍不露声色,静待太后命令。太后见章在侧,便命为酒吏,使他监酒。章慨然道:“臣系将种,奉命监酒,请照军法从事!”太后素视章为弄儿,总道他是一句戏言,便即照允。待至大众入席,饮过数巡,自太后以下,都带着几分酒兴,章即进请歌舞,唱了几曲巴里词,演了一回莱子戏,引得太后喜笑颜开,击节叹赏。章复申请道:“臣愿为太后唱耕田歌。”太后笑道:“汝父或尚知耕田,汝生时便为王子,怎知田务?”章答说道:“臣颇知一二。”太后道:“汝且先说耕田的大意。”章吭声作歌道:“深耕溉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太后听着,已知他语带双敲,不便在席间诘责,只好默然无言。章佯作不知,但令近侍接连斟酒,灌得大众醉意醺醺,有一个吕氏子弟,不胜酒力,潜自逃去,偏偏被章瞧着,抢步下阶,拔剑追出,赶至那人背后,便喝声道:“汝敢擅自逃席么?”那人正回头谢过,章张目道:“我已请得军法从事,汝敢逃席,明明藐法,休想再活了!”说着,手起剑落,竟将他首级剁落,回报太后道:“适有一人逃席,臣已谨依军法,将他处斩!”这数语惊动大众,俱皆失色。就是吕太后亦不禁改容,惟用双目盯住刘章,章却似行所无事,从容自若。太后瞧了多时,自思已准他军法从事,不能责他擅杀,只得忍耐了事。大众皆跼蹐不安,情愿告退,当由太后谕令罢酒,起身入内。众皆离席散去,章亦安然趋出。自经过这番宴席,诸吕始知章勇敢,怕他三分。吕禄也有些忌章,但为儿女面上,不好当真,仍然照常待遇。诸吕见禄且如此,怎好无故害章,没奈何含忍过去。惟刘氏子弟,暗暗生欢,都望章挽回门祚,可以抑制诸吕。就是陈平周勃等,亦从此与章相亲,目为奇才。

  时临光侯后媭,女掌男权,竟得侯封,她与乃姊性情相类,专喜察人过失,伺间进谗。至闻刘章擅杀诸吕,却也想不出什么法儿,加害章身,唯与陈平是挟有宿嫌,屡白太后,说他日饮醇酒,好戏妇人,太后久知媭欲报夫怨,有心诬告,所以不肯轻听,但嘱近侍暗伺陈平。平已探得吕媭谗言,索性愈耽酒色,沈湎不治,果然不为太后所疑,反为太后所喜。一日入宫白事,却值吕媭旁坐,吕太后待平奏毕,即指吕媭语平道:“俗语有言,儿女子话不可听,君但教照常办事,休畏我女弟吕媭,在旁多口,我却信君,不信吕媭哩!”平顿首拜谢,起身自去。只难为了一个皇太后胞妹,被太后当面奚落,害得无地自容,几乎要淌下泪来。太后却对她冷笑数声,自以为能,那知已中了陈平诡计。她坐又不是,立又不是,竟避开太后,远远的去哭了一场。但自此以后,也不敢再来谮平了。

  平虽为禄位起见,凡事俱禀承吕后,不敢专擅,又且拥美姬,灌黄汤,看似麻木不仁的样子。其实是未尝无忧,平居无事,却也七思八想,意在安刘。无如吕氏势焰,日盛一日,欲要设法防维,恐如螳臂挡车,不自量力,所以逐日忧虑,总觉得艰危万状,无法可施。谁叫你先事纵容。

  大中大夫陆贾,目睹诸吕用事,不便力争,尝托病辞职,择得好畤地方,挈眷隐居。老妻已死,有子五人,无甚家产,只从前出使南越时,得了赆仪,变卖值一千金,乃作五股分派,分与五子,令他各营生计。自己有车一乘,马四匹,侍役十人,宝剑一口,随意闲游,逍遥林下。所需衣食,令五子轮流供奉,但求自适,不尚奢华。保身保家,无逾于此。有时到了长安,与诸大臣饮酒谈天,彼此统是多年僚友,当然沆瀣相投。就是左丞相府中,亦时常进出,凡门吏仆役,没一个不认识陆大夫,因此出入自由,不烦通报。

  一日又去往访,阍人见是熟客,由他进去,但言丞相在内室中。贾素知门径,便一直到了内室,见陈平独自坐着,低着了头,并不一顾。乃开口动问道:“丞相有何忧思?”平被他一问,突然惊起,抬头细瞧,幸喜是个熟人,因即延令就座,且笑且问道:“先生道我有什么心事?”贾接着道:“足下位居上相,食邑三万户,好算是富贵已极,可无他望了。但不免忧思,想是为了主少国疑,诸吕专政呢?”平答说道:“先生所料甚是。敢问有何妙策,转危为安?”聪明人也要请教吗?贾慨然道:“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和睦,众情归附,就使天下有变,亦不至分权,权既不分,何事不成!今日社稷大计,关系两人掌握,一是足下,一是绛侯。仆常欲向绛侯进言,只恐绛侯与我相狎,视作迂谈。足下何不交欢绛侯,联络情意,互相为助呢!”平尚有难色,贾复与平密谈数语,方得平一再点首,愿从贾议。贾乃与平告别,出门自去。

  原来平与周勃,同朝为官,意见却不甚融洽。从前高祖在荥阳时,勃尝劾平受金,虽已相隔有年,总觉余嫌未泯,所以平时共事,貌合神离。自从陆贾为平画策,叫他与勃结欢,平遂特设盛筵,邀勃过饮。待勃到来,款待甚殷,当即请勃入席,对坐举觞,堂上劝斟,堂下作乐,端的是怡情悦性,适口充肠,好多时方才毕饮。平又取出五百金,为勃上寿,勃未肯遽受,由平遣人送至勃家,勃称谢而去。

  过了三五日,勃亦开筵相酬,照式宴平。平自然前往,尽醉乃归。嗣是两人常相往来,不免谈及国事。勃亦隐恨诸吕,自然与平情投意合,预为安排。平又深服陆贾才辩,特赠他奴婢百人,车马五十乘,钱五百万缗,使他交游公卿间,阴相结纳,将来可倚作臂助,驱灭吕氏。贾便到处结交,劝他背吕助刘。朝臣多被他说动,不愿从吕,吕氏势遂日孤。不过吕产吕禄等,尚未知晓,仍然恃权怙势,不少变更。

  会当三月上巳,吕太后依着俗例,亲临渭水,祓除不祥。事毕即归,行过軹道,见有一物突至,状如苍狗,咬定衣腋,痛彻心腑,免不得失声大呼。卫士慌忙抢护,却不知为何因,但听太后呜咽道:“汝等可见一苍狗否?”卫士俱称不见,太后左右四顾,亦觉杳然。因即忍痛回宫,解衣细视,腋下已经青肿,越加惊疑。当即召入太史,令卜吉凶,太史卜得爻象,乃是赵王如意为祟,便据实报明。太后疑信参半,姑命医官调治。那知敷药无效,服药更无效,不得已派遣内侍,至赵王如意墓前,代为祷免,亦竟无效。时衰受鬼迷。日间痛苦,还好勉强忍耐,夜间痛苦益甚,几乎不能支持。幸亏她体质素强,一时不致遽死,直至夏尽秋来,方将全身气血,折磨净尽。吃了三五个月苦痛,还是不足蔽辜?镇日里缠绵床褥,自知不能再起,乃命吕禄为上将,管领北军,吕产管领南军。且召二人入嘱道:“汝等封王,大臣多半不平,我若一死,难免变动。汝二人须据兵卫宫,切勿轻出,就使我出葬时,亦不必亲送,才能免为人制呢!”产与禄唯唯受教。

  又越数日,吕太后竟病死未央宫,遗诏令吕产为相国,审食其为太傅,立吕禄女为皇后。产在内护丧,禄在外巡行,防备得非常严密,到了太后灵柩,出葬长陵,两人遵着遗嘱,不去送葬,但带着南北两军,保卫宫廷,一步儿不敢放松。陈平周勃等,虽有心除灭诸吕,可奈无隙得乘,只好耐心守着。独有朱虚侯刘章,盘问妻室,才知产禄谨守遗言,蟠踞宫禁。暗想如此过去,必将作乱,朝内大臣,统是无力除奸,只好从外面发难,方好对付产禄。乃密令亲吏赴齐,报告乃兄刘襄,叫他发兵西向,自在都中作为内应,若能诛灭吕氏,可奉乃兄为帝云云。

  襄得报后,即与母舅驷钧,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部署人马,指日出发。事为齐相召平所闻,即派兵入守王宫,托名保卫,实是管束。齐王襄被他牵制,不便行动,急与魏勃等密商良策。勃素有智谋,至此为襄画策,往见召平,佯若与襄不协,低声语平道:“王未得朝廷虎符,擅欲发兵,迹同造反,今相君派兵围王,原是要着,勃愿为相君效力,指挥兵士,禁王擅动,未知相君肯赐录用否?”召平闻言大喜,就将兵符交勃,任勃为将,自在相府中安居,毫不加防。忽有人来报祸事,乃是魏勃从王府撤围,移向相府,立刻就到,吓得召平手足无措,急令门吏掩住双扉,前后守护。甫经须臾,那门外的人声马声,已聚成一片,东冲西突,南号北呼,一座相府门第,已被勃众四面围住,势将捣入。平不禁长叹道:“道家有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自己不能断判,授权他人,致遭反噬,悔无及了!”遂拔剑自杀。此召平似与东陵侯同名异人。待至勃毁垣进来,平已早死,乃不复动手,返报齐王。齐王襄便令勃为将军,准备出兵,并任驷钧为丞相,祝午为内史,安排檄文,号召四方。

  此时距齐最近,为瑯琊济川及鲁三国。济川王是后宫子刘太,鲁王是鲁元公主子张偃,两人为吕氏私党,不便联络。惟瑯琊王刘泽,辈分最长,又与吕氏不甚相亲,并见前文。论起理来,当可为齐王后援。齐王使祝午往见刘泽,约同起事,午尚恐泽有异言,因与齐王附耳数语,然后起行。及抵瑯琊,与泽相见,当即进言道:“近闻诸吕作乱,朝廷危急,齐王襄即欲起兵西向,讨除乱贼,但恐年少望轻,未习兵事,为此遣臣前来,恭迎大王!大王素经战阵,又系人望,齐王情愿举国以听,幸乞大王速莅临淄,主持军务!即日连合两国兵马,西入关中,讨平内乱,他时龙飞九五,舍大王将谁属呢?”言甘者心必苦。刘泽本不服吕氏,且听得祝午言词,大有利益,当即与午起行。到了临淄,齐王襄阳表欢迎,阴加监制,再遣午至瑯琊,矫传泽命,尽发瑯琊兵马,西攻济南。济南向为齐地,由吕太后割畀吕王,所以齐王发难,首先往攻。一面陈诸吕罪状,报告各国,略云:

  高帝平定天下,王诸子弟,悼惠王薨,惠帝使留侯张良,立臣为齐王。惠帝崩,高后用事,听诸吕,擅废帝更立,又杀三赵王,灭梁赵燕以王诸吕,分齐国为四,即瑯琊济川鲁三国,与齐合计为四。忠臣进谏,上惑乱不听。今高后崩,皇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待大臣诸侯。今诸吕又擅自尊官,聚兵严威,劫列侯忠臣,矫制以令天下,宗庙以危。

  寡人率兵入诛不当为王者!

  这消息传入长安,吕产吕禄,未免着急,遂遣颍阴侯大将军灌婴,领兵数万,出击齐兵。婴行至荥阳,逗留不进,内结绛侯,外连齐王,静候内外消息,再定行止。齐王襄亦留兵西界,暂止进行。独瑯琊王刘泽,被齐王羁住临淄,自知受欺,乃亦想出一法,向齐王襄进说道:“悼惠王为高帝长子,王系悼惠冢嗣,就是高帝嫡长孙,应承大统。现闻诸大臣聚议都中,推立嗣主,泽忝居亲长,大臣皆待泽决计,王留我无益,不如使我入关,与议此事,管教王得登大位呢?”齐王襄亦为所动,乃代备车马,送泽西行。赚人者亦为人所赚,报应何速,泽出了齐境,已脱齐王羁绊,乐得徐徐西进,静候都中消息。

  都中却已另有变动,计图吕氏。欲问他何人主谋,就是左丞相陈平,与太尉周勃。平勃两人,既已交欢,往往密谈国事,欲除诸吕。只因产禄两人,分握兵权,急切不便发作。此次因齐王发难,有机可乘,遂互相谋画,作为内应。就是灌婴留屯荥阳,亦明明是平勃授意,叫他按兵不动。平又想到郦商父子,向与产禄结有交谊,情好最亲,遂托称计事,把郦商邀请过来,作为抵押。再召郦商子寄,入嘱秘谋,使他诱劝吕禄,速令就国。寄不得已往绐吕禄道:“高帝与吕后共定天下,刘氏立九王,即吴楚齐代淮南瑯琊与恒山淮阳济川三国。吕氏立三王。即梁赵燕。都经大臣议定,布告诸侯,诸侯各无异言。今太后已崩,帝年尚少,足下既佩赵王印,不闻就国守藩,乃仍为上将,统兵留京,怎能不为他人所疑。今齐已起事,各国或且响应,为患不小,足下何不让还将印,把兵事交与太尉,再请梁王亦缴出相印,与大臣立盟,自明心迹,即日就国,彼齐兵必然罢归。足下据地千里,南面称王,方可高枕无忧了!”

  吕禄信以为然,遂将寄言转告诸吕。吕氏父老,或说可行,或说不可行,弄得禄狐疑未决。寄却日日往探行止,见他未肯依言,很是焦急,但又不便屡次催促,只好虚与周旋,相机再劝。禄与寄友善,不知寄怀着鬼胎,反要寄同出游猎,寄不能不从。两人并辔出郊,打猎多时,得了许多鸟兽,方才回来。路过临光侯吕媭家,顺便入省,媭为禄姑,闻禄有让还将印意议,不待禄向前请安,便即怒叱道:“庸奴!汝为上将,乃竟弃军浪游,眼见吕氏一族,将无从安处了!”却是一个哲妇。禄莫名其妙,支吾对答,媭越加动气,将家中所藏珠宝,悉数取出,散置堂下,且恨恨道:“家族将亡,这等物件,终非我有,何必替他人守着呢?”禄见不可解,惘然退回。寄守候门外,见禄形色仓皇,与前次入门时,忧乐迥殊,即向禄问明原委。禄略与说明,寄不禁一惊,只淡淡的答了数语,说是老人多虑,何致有此禄似信非信,别了郦寄,自返府中。寄驰报陈平周勃,平勃也为担忧,免不得大费踌躇。小子有诗叹道:

  谋国应思日后艰,如何先事失防闲?

  早知有此忧疑苦,应悔当年太纵奸!

  过了数日,又由平阳侯曹窟,奔告平勃,累得平勃忧上加忧。究竟所告何事,容至下回说明。

  观平勃对王陵语,谓他日安刘,君不如仆。果能如是,则早应同心合德,共拒吕氏,何必待陆贾之献谋,始有此交欢之举耶!且当吕后病危之日,又不能乘隙除奸,以号称智勇之平勃,且受制于垂死之妇人,智何足道!勇何足言!微刘章之密召齐王,则外变不生,内谋曷逞,吕产吕禄,蟠踞宫廷,复刘氏如反掌,试问其何术安刘乎?后此之得诛诸吕,实为平勃一时之侥幸,必谓其有安刘之效果,克践前言,其固不能无愧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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