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序侯封优待萧丞相 定朝仪功出叔孙通

  却说高祖诱执韩信,还至洛阳,乃大赦天下,颁发诏书。大夫田肯进贺道:“陛下得了韩信,又治秦中,秦地带河阻山,地势雄踞,东临诸侯,譬如高屋建瓴,由上向下,沛然莫御,所以秦得百二,二万人可当诸侯百万人。还有齐地,濒居海滨,东有瑯琊即墨的富饶,南有泰山的保障,西有浊河即黄河。的制限,北有渤海的利益,地方二千里,也是天然生就的雄封,所以齐得十二,二万人可当诸侯十万人。这乃所谓东西两秦呢。陛下自都秦中,更须注重齐地,若非亲子亲弟,不宜使为齐王,还望陛下审慎后行!”高祖恍然有悟道:“汝言甚善,朕当依从。”田肯乃退,群臣在旁听着,总道高祖即日下令,封子弟为齐王。不意齐王的封诏,并未颁下,那赦免韩信的谕旨,却传递出来。大众才知田肯所言,不是徒请分封子弟,并且寓有救免韩信的意思。韩信第一次功劳,是定三秦,第二次功劳,就是平齐,田肯不便明说,却先将韩信提出,再把齐秦形胜,略说一遍,叫高祖自去细思。高祖却也乖觉,便随口称善,且思韩信功多过少,究未曾明露反状,若把他下狱论刑,必滋众议。因此决意赦免,但降封韩信为淮阴侯。叙出田肯高祖两人的微意,心细似发。

  信既遇赦,不得不入朝谢恩。及退回寓邸,时常怏怏不乐,托疾不朝。高祖已夺他权位,料无能为,因也不再计较。惟功臣尚未封赏,诸将多半争功,聚讼不休,高祖不得不选出数人,封为列侯,约略如下:

  萧何封酂侯,曹参封平阳侯,周勃封绛侯,樊哙封舞阳侯,郦商封曲周侯,夏侯婴封汝阴侯, 灌婴封颍阴侯, 傅宽封阳陵侯, 靳歙封建武侯,王吸封清阳侯,薛欧封广严侯,陈婴封堂邑侯,周緤封信武侯,吕泽封周吕侯,吕释之封建成侯,孔熙封蓼侯,陈贺封费侯,陈豨封阳夏侯,任敖封曲阿侯,周昌封汾阴侯,即周苛从弟。王陵封安国侯,审食其封辟阳侯。

  还有张良陈平,久参帷幄,功在赞襄,高祖特将张良召入,使自择齐地三万户。良答说道:“臣在下邳避难,闻陛下起兵,乃至留邑相会,这是天意举臣授陛下。陛下听用臣谋,幸得有功,今但赐封留邑,臣愿已足,怎敢当三万户呢?”高祖乃封良为留侯,良拜谢而退。嗣又召入陈平,因陈平为户牖乡人,就封他为户牖侯。平拜让道:“这不是臣的功劳,请陛下另封他人。”高祖道:“我用先生计画,战胜攻取,为何不得言功?”平答说道:“臣若非魏无知,怎得进事陛下?”高祖嘉叹道:“汝可谓不忘本了!”乃传见无知,特赐千金,且令平仍然受封。平与无知一同谢恩,然后退出。良平两人,毕竟聪明。

  一班有功战将,看到张良陈平,俱得封侯,心下已有些不服,暗想两人有谋无勇,也受荣封,真是万幸!但赏虽溢功,总还说得过去。独有萧何安居关中,毫无殊绩,反将他封为酂侯,食邑独多,究竟什么理由?因即约同进见,齐向高祖质问道:“臣等披坚执锐,亲临战阵,多至百余战,少亦数十战,九死一生,才得邀受恩赐。今萧何并无汗马功劳,徒弄文墨,安坐论议,如何赏赐独隆,出臣等上?臣等不解,还请陛下明示!”高祖道:“诸君亦知田猎否?追杀兽兔,靠着猎狗,发纵指示,靠着猎夫。诸君攻城克敌,却与猎狗相似,徒然取得几只走兽罢了。萧何能发纵指示,使猎狗逐取兽兔,这正可比得猎夫。据此看来,诸君不过功狗,萧何却是功人!况且萧何举族相随,多至数十人,试问诸君从我,能有数十人么?我所以重赏萧何,愿诸君勿疑!”诸将才不敢再言,惟心中总还未惬。后来排置列侯位次,高祖又欲举何为首,诸将慌忙进言道:“平阳侯曹参,攻城略地,功劳最多,宜就首位。”高祖不觉沈吟,正想设词谕答,凑巧有一谒者官名。鄂千秋,出班发议道:“平阳侯曹参,虽有攻城略地的功劳,究不过是一时的战绩,回忆主上与楚相争,先后共历五年,丧师失众,屡致败北,亏得萧何居守关中,遣兵补缺,输粮济困,才得转危为安,这乃是功传万世,比众不同。臣意以为少百曹参,汉尚无患,失一萧何,汉必无成,奈何欲将一时战绩,掩盖万世丰功!今当以萧何为第一,次属曹参。”高祖喜顾左右道:“如鄂君言,才算公平。因即命萧何列第一位,特赐他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一面又褒奖千秋,谓进贤应受上赏,加封千秋为安平侯。”迎合上意,究竟取巧。诸将拗不过高祖,纷纷趋退。高祖返入内殿,又想起从前时事,由泗上赴咸阳,别人各送钱三百,惟萧何送钱五百,赆仪独厚,现在我为天子,应该特别酬报,遂又加赏何食邑二千户,并封何父母兄弟十余人。二百钱得换食邑二千户,真好一种大交易。

  诸将虽不免私议,但究竟与何无仇,倒也含忍过去。惟韩信曾做过大帅,所有许多战将,统皆隶属麾下,不意世事变迁,升降无定,前时部将,多得封侯,自己亦不过一个侯爵,反要与他称兄道弟,真正冤苦得很。一日闷坐无聊,乃乘着轻车,出外消遣。一路行来,经过舞阳侯樊哙宅门,本意是不愿进去,偏被樊哙闻知,连忙出来迎接,执礼甚恭,仍如前时在军时候,向信跪拜,自称臣仆。且语信道:“大王乃肯下临臣家,真是荣幸极了!”韩信至此,自觉难以为情,不得不下车答礼,入门小坐,略谈片刻,便即辞出。哙恭送出门,俟信登车,方才返入。信不禁失笑道:“我乃与哙等为伍么?”说着,匆匆还邸。嗣是更深居简出,免得撞见众将,多惹愁烦。何不挂冠归休?这且慢表。

  且说高祖既封赏功臣,复记起田肯计议,要将子弟分封出去,镇抚四方。将军刘贾,系是高祖从兄,随战有功,应该首先加封。次兄仲与少弟交,更是同父所生,亦应畀他封土,列为屏藩。乃分楚地为二国,划淮为界,淮东号为荆地,就封贾为荆王;淮西仍楚旧称,便封交为楚王。代地自陈余受戮,久无王封,因将仲封为代王。齐有七十三县,比荆楚代地方阔大,特将庶长子肥,封为齐王,即用曹参为齐相,佐肥同去。分明是存着私见。于是同姓诸王,共得四国。惟从子信不得分封,留居栎阳。后来太公说及,还疑是高祖失记,高祖愤然说道:“儿并非忘怀,只因信母度量狭小,不愿分羹,儿所以尚有余恨呢。”事见第一一回。阿嫂原是器小,阿叔亦非真大度。太公默然无言。高祖见父意未惬,乃封信为羹颉侯。号为羹颉,始终不肯释嫌。看官试想,高祖对着侄儿,还是这般计较,不肯遽封。他如从征诸将,岂止二三十人,前此萧何等得了侯封,无非因他亲旧关系,多年莫逆,所以特加封赏。此外未曾邀封,尚不胜数。大众多半向隅,免不得互生嗟怨,隐有违言。

  一日高祖在洛阳南宫,徘徊瞻顾,偶从复道上望将出去,见有一簇人聚集水滨,沿着沙滩,接连坐着,身上统是武官打扮,交头接耳,不知商量何事。一时无从索解,只好再去宣召张良,代为解决。待至张良到来,便与良述及情形。良毫不筹思,随口答道:“这乃是相聚谋反呢!”一鸣惊人。高祖愕然道:“为何谋反?”良解说道:“陛下起自布衣,与诸将共取天下,今所封皆故人亲爱,所诛皆平生私怨,怎得不令人疑畏呢!疑畏一生,必多顾虑,恐今日未得受封,他日反致受戮,彼此患得患失,所以急不暇择,相聚谋反了。”高祖大惊道:“事且奈何?”良半晌才道:“陛下平日,对着诸将,何人最为憎嫌?”高祖道:“我所最恨的就是雍齿。我起兵时,曾叫他留守丰邑,他无故降魏,由魏走赵,由赵降张耳。张耳遣令助我攻楚,我因天下未平,转战需人,不得已将他收录。及楚为我灭,又不便无故加诛,只得勉强容忍,想来实是可恨呢!”雍齿数年行迹,正好借口叙过。良急说道:“速封此人为侯,方可无虞。”高祖惟良是从,就使不愿封他,也只好权从办理。越宿在南宫置酒,宴会群臣,面加奖励。及宴毕散席,竟传出诏命,封雍齿为什邡侯。雍齿更喜出望外,疾趋入谢,就是未得封侯的将吏,亦皆喜跃道:“雍齿且得封侯,我辈还有何虑呢?”不出张良所料。嗣是相安无事,不复生心。高祖闻着,自然喜慰。

  转眼间已是夏令,高祖居洛多日,忆念家眷,因启跸回至栎阳,省视太公。太公是个乡间出身,见了高祖,无非依着家常情事。高祖守着子道,每朝乃父,必再拜问安,且酌定五日一朝,未尝失约,总算是孝思维则的意思。独有一侍从太公的家令,见高祖即位已久,如何太公尚无尊号,急切又不便明言,乃想出一法,进向太公说道:“皇帝虽是太公的儿子,究竟是个人主;太公虽是皇帝的父亲,究竟是个人臣,奈何令人主拜人臣呢!”太公闻所未闻,乃惊问家令,须用何种礼仪,家令教他拥篲迎门,才算合礼。太公便即记着,待至高祖入朝,急忙持帚出迎,且前且却。高祖大为诧异,慌忙下车,扶住太公。太公道:“皇帝乃是人主,天下共仰,为何为我一人,自乱天下法度呢。”高祖猛然省悟,心知有失,因将太公扶入,婉言盘问。太公朴实诚悫,就把家令所言,详述一遍。高祖也不多说,辞别回宫,即命左右取出黄金五百斤,叫他赏给太公家令。一面使词臣拟诏,尊太公为太上皇,订定私朝礼仪。于是太公得坐享尊荣,不必拥篲迎门了。高祖称帝逾年,尊母忘父,全是不学无术,何张良等亦未闻入请?可见良等不过霸佐,未足称为帝佐。

  但太公生平,喜朴不喜华,爱动不爱静,从前乡里逍遥,无拘无束,倒还清闲自在,偏做了太上皇,受了许多束缚,反比不得居乡时候,可以随便游行,因此常提及故乡,有意东归。乡村风味原比皇都为胜,可惜俗子凡夫,未能解此!高祖略有所闻,且见太公多虑少乐,也已瞧透三分,乃使巧匠吴宽,驰往丰邑,把故乡的田园屋宇,绘成图样,携入洛阳,就择栎阳附近的骊邑地方,照样建筑。竹篱茅舍,容易告成。复由丰邑召入许多父老,及妇孺若干人,散居是地,乃请太上皇暇时往游,与父老等列坐谈心,不拘礼节,太上皇才得言笑自如,易愁为乐。这也未始非曲体亲心,才有此举呢。不没孝思。高祖又名骊邑为新丰,垂为纪念。事且慢表。

  且说高祖既安顿了太上皇,复想到一班功臣,举止粗豪,全然没有礼法,起初是嫉秦苛禁,改从简易,不料删繁就简,反生许多弊端,有功诸将,任意行动,往往入宫宴会,喧语一堂,此夸彼竞,张大己功,甚至醉后起舞,大呼大叫,拔剑击柱,闹得不成样子。似此野蛮举动,若再不加禁止,朝廷将变作吵闹场,如何是好!可巧有个薛人叔孙通,是秦朝博士出身,辗转归汉,仍为博士,号稷嗣君。平时素务揣摩,能伺人主喜怒,遂乘间入见道:“儒生难与进取,可与守成,现在天下已定,朝仪不可不肃,臣愿往鲁征集儒生,及臣所有的弟子,并至都中,讲习朝仪。”高祖道:“朝仪要改定,但恐礼繁难行。”叔孙通道:“臣闻五帝不同乐,三王不同礼,务在因时制宜,方可合用。今请略采古礼,与前秦仪制,折中酌定,想不至繁缛难行了。”高祖道:“汝且去试办,总教容易举行,便好定夺。”

  通受命而出,当即启行至鲁,招集了二三十个儒生,嘱使随行入都,共定朝仪。各儒生乐得攀援,情愿相随,独有两生不肯同行,且当面嘲笑道:“公前事秦,继事楚,后复事汉,历事数主,想都是曲意奉承,才得这般宠贵。今天下粗定,死未尽葬,伤未尽复,乃欲遽兴礼乐,谈何容易!古来圣帝明王,必先积德百年,然后礼乐可兴,公不过借此献谀罢了。我两人岂肯学公,请公速行,毋得污我!”可谓庸中佼佼。叔孙通被他一嘲,强颜为笑道:“汝两人不知世务,真是鄙儒。”乃随他自便,但与愿行诸儒生,返回原路。又从薛地招呼弟子百余人,同至栎阳,先将朝仪大略,公同商定,逐条开明。嗣且实地练习,往就郊外旷地,拣一宽敞场所,与众演礼。惟因朝仪本旨,是在朝上举行,理应由侍臣到场,亲自学习,方免错误,乃奏闻高祖,请拨选左右文吏若干名,至演礼场观习仪文。高祖当然依言,即派文吏数十人,随通前去。大众到了郊外,已有人在场铺设,竖着许多竹竿,当做位置的标准,又用绵线搓成绳索,横缚竹竿上面,就彼接此,分划地位,再把剪下的茅草,捆缚成束,一束一束的植立起来,或在上面,或在下面,作为尊卑高下的次序。这个名目,可叫做绵蕞习仪。布置已定,然后使侍臣儒生弟子等,权充文武百官,及卫士禁兵,依着草定的仪注,逐条演习,应趋即趋,应立即立,应进即进,应退即退,周旋有序,动作有规,好容易习了月余,方觉演熟。当由叔孙通入朝,请高祖亲出一观,高祖便即往视,但见诸人演习的礼仪,无非是尊君抑臣,上宽下严。两语括尽。便欣然语通道:“我能为此,尽可照行。”语罢回宫,又颁诏群臣,令各赴演礼场观礼,准于次年岁首举行。

  未几已秋尽冬来,例当改岁,仍沿秦制。巧值萧何驰奏到来,报称长乐宫告成。长乐宫就是秦朝的兴乐宫,萧何监工修筑,已经告竣。高祖正好凑便,遂至长乐宫过年。未几为汉朝七年元旦,各国诸侯王与大小文武百官,均诣新宫朝贺。天色微明,便有谒者官名见前。待着,见了诸侯群臣,当即依次引入,序立东西两阶。殿中早陈列仪仗,非常森严。卫官张旗,郎中执戟,左右分站,夹陛对楹。大行官名。肃立殿旁,计有九人,职司传命,迎送宾客。待至高祖乘辇出来,卫官郎中,交声传警,纠饬百官。高祖徐徐下辇,南面升坐,方由大行传呼出来,令诸侯王丞相列侯以下,逐班进见。诸侯王丞相列侯等,趋跄入殿,一一拜贺。高祖不过略略欠身,便算答礼,大行复传语平身,大众才敢起身趋退,仍归位次站立。于是分排筵宴,称为法酒。高祖就案宴饮,余人分席侍宴,旁立御史数人,注意监察,众皆屈身俯首,莫敢失仪,并且不敢擅饮,须按着尊卑次第,捧觞上寿,然后方得各饮数巵。酒至九巡,谒者便进请罢席,偶有因醉忘情,略略欠伸,便被御史引去,不准再坐,因此盈廷肃静,与前时宴会状态,大不相同。及大众谢宴散归,高祖亦退入内廷,不由的大喜道:“我今日方知皇帝的尊贵了!”正是:

  拔剑酣歌成往事,肃班就序睹新仪。

  高祖既大喜过望,当然要重赏叔孙通。欲知通得何赏赐,且待下回再详。

  功人功狗之喻,不为无见,但必譬诸将为狗马,亦未免拟于不伦。子舆氏谓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高祖未能知比,徒以犬马视功臣,无惑乎沙中偶语,臣下不安,反侧者且四起也。况封同姓而忌异姓,全出私情,尊生母而忘生父,几亏子道,绳以修齐治平之大法,有愧多矣,何足与语王者之礼乐平?叔孙通揣摩求合,欲起朝仪,徒以绵蕞从事,贻讥后世;而高祖反喜出望外,叹为皇帝之贵,及今始知。夸外观而失真意,乌足制治?此鲁两生之所以不肯从行,而名节独高千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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