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赴章台如玉释嫌怨 抱马桶苗秃受叱呼

  词曰:
  昔时各出伤心语,今夜欢娱同水乳。女修文,男演武,揉碎绣床谁作主。
  听淫声,猛若虎,也把花娘撑弩。掀翻马桶君知否,秃儿情亦苦。
  ——右调《应天长》。

  话说温如玉同苗秃、郑三坐车到试马坡,入得门来,先是郑婆子迎着说道:“孩子们年轻,得罪下大爷,就连俺老两口子也恼了,许久不来走走。今日若不是老头儿去请,还不肯来哩。”

  如玉笑了笑,入了厅房。苗秃子就要同往金钟儿房里去,如玉道:“我们且在厅上坐坐。”

  待了一会,只见玉磬儿从西房内走来,淡淡的一笑,说道:“大爷来了?”

  如玉道:“来了。请坐罢。”

  玉磬儿坐在一傍。少刻,萧麻子也到。一入门便笑道:“大爷好利害人!那日我们四五个赶了好几里,也没赶上。今日来了,全全我们的脸罢。”

  说毕,各作揖坐下。彼此叙谈着吃茶。苗秃子道:“怎么这金朋友,还不见出来?”

  萧麻子道:“小行货子,心里还怀着棒捶儿哩,等我去叫他。”

  於是走到东房门前,将帘子一掀,笑说道:“温大爷不来,你三番五次催我们去请;正经来了,你又躲着不见。还不快起来?青天白日里,睡的是什么?”

  说罢复回厅上坐着。

  又待了好半晌,方见金钟儿揉眉擦眼。如玉偷眼一看,但见穿着一件深蓝绸子大棉袄儿,外套青缎灰鼠皮背心,腰里系着条沉香色汗巾,青缎子百折裙儿,大红缎平底花鞋,头上搭着皂绢手帕一方;乌云乱挽,宝髻斜垂,薄粉轻施,香唇淡点;步履之间,比素日又文雅些。走到了厅中间,有意无意的斜觑了如玉一眼,拉过把椅子来,坐在下面,将脸儿朝着门外,一句话儿也不说。苗秃子笑道:“我的小肉肉,你和我也恼了?我替你舍死忘生,请了一回,你也不与我请个安。”

  萧麻子道:“你不自己想想是个甚么东西,敢和人说‘请安’二字?”

  苗秃子道:“我在嫖场中不过手内无钱;若论人才,就走遍天下,也是个二等资格,还不值他一请安么?”

  众人都笑了。萧麻子道:“金姐掉过脸儿来说话。”

  金钟儿总不回答。萧麻子向如玉道:“这也怪不得他,委实那日温大爷的嘴巴,太手重些了。”

  金钟儿听了,将粉项一低,那眼中的泪,就像断线珍珠相似,扑籁籁乱滚下来。苗秃子骂道:“这象皮龟,真不成人类!好端端的被他一个屁,就点缀哭了。”

  从袖中取出个手帕儿来,斜着身子,替他揩泪,口里骂萧麻子不绝。揩抹了一会,金钟儿不哭了。

  苗秃向萧麻子道:“他两口子一句话儿也不说,我和你一该想个法儿,与他两个作合才好。”

  萧麻子道:“用不着你我,只用到定更时候,那一只眼儿的光头老先生出来,只用他头头晃脑几下,就强似我们作合数倍。”

  玉磬儿拍手打掌的大笑道:“原来你两个的脸,还不如人家一根球。”

  萧麻子大喝道:“胡说!”

  只这一声,不但温如玉、苗秃子,连金钟也儿忍不住笑了,随后萧麻子也笑了。

  打杂的拿入酒菜来,五人坐定。金钟儿连筷子也不拿。问他,只说肚里不受用。略坐了一会儿,就回房里去了。苗秃与萧麻就和与酒有仇的一般,你狠一大杯,我狠一大杯,顷刻告干了一壶。打杂的又添上酒来,两人复灌了数杯,方将锋芒下去。又放开憨量,吃起菜来。皆因何公子去后,郑三家二十余天,无上眼客人。苗秃在泰安来往,还吃了几次肉;萧麻子口里实淡出水来。今日安肯轻易放过?只吃的瓶尽盘空,方肯住手。萧麻子坐在一傍剔牙,苗秃子嚷着要吃茶。须臾各房里点起烛来,萧麻子道:“温大爷是久别,苗三爷也是初到,我们早散了罢,明日一早再会。”

  苗秃道:“你说的是。”

  遂一齐送如玉到金钟儿房内。

  金钟儿从炕上扒起来,让众人坐。萧麻子道:“你两口儿好好安歇罢,我明日上来看你。”

  说罢,同苗秃出去。如玉要相送,被苗秃将门倒扣上去了。金钟儿见众人已去,拉过枕头来,依旧倒在炕上睡去。如玉见金钟儿不睬他,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口内沉吟,心中酌量。见金钟儿总是睡觉,一抬头,见柜顶上有几本书,取下来看视,是几本算命子平,一句也看不入去。不住的偷眼窥同金钟儿。约有起更一时分,只见金钟儿起来,走到如玉面前,将烛拿去,往镜台边放,对着镜子,把头发整理了几下,用手帕从新罩了罩,拿起杯茶来,嗽了嗽口,唾在地下;然后到炕沿边。将被褥打开,铺垫停妥;又将内外衣服扭扣儿解开,也不换睡鞋,回头向如玉道:“你坐一夜么?我得罪你了?”

  如玉道:“我也就睡。”

  金钟儿脱去上下衣服,面朝里睡了。如玉又坐了有两杯茶时,也将衣服脱去,揭起被子,睡在一边;离的金钟儿远远的,面朝上纳闷。金钟儿是等着如玉央及他;又不肯失了身分先搂揽如玉。如玉急欲与金钟儿和合,一也不肯先下这一口气。究竟两个都是假做作,没一个睡得着。

  约二更时分,如玉见金钟儿睡的声息不闻,心里说道:“我何苦受这样罪?不如出厅屋里去,坐到天明,回家是正务。”

  旋将被子揭起,取过衣服来,披在身上,将要穿裤子,只见金钟儿翻过身来,问道:“你这时候穿上衣服怎么?”如玉道:“我与你寻何公子去。”

  金钟儿道:“你还敢和我向这样说?”

  如玉道:“你教我该怎么说?”

  金钟儿看着如玉,点了两下头儿,那泪痕就长一行、短一行流在枕边。如玉拿着裤子,就穿不上了,忙问道:“你到有什么话,不妨明明白白较论一番。”

  金钟儿道:“罢么。你只再打我几个嘴巴就是了。”

  扑起来,将如玉的衣服,从身上拉下,用力丢在傍边;眼含着痛泪,又翻转身,面向里睡去了。如玉急忙钻入被内,从后面紧紧的搂住,问道:“你到还敢恼我么?”

  金钟儿也不言语。如玉将他搬过来,先将右腿搭在他身上,将左胳膊伸入他项下,搂住亲了两个嘴;又用自己的脸蛋儿,与他来回揩抹泪痕,笑说道:“谁教你见了个何公子,就爱的连性命也不顾,待我和粪土一般?”

  金钟儿道:“就算上我爱了何公子,不过是妇人家水性杨花,罪也不至放打嘴巴。”

  如玉道:“你也不该对着许多人,骂我是下流东西。”

  金钟儿道:“你骂的我成篇累套的,还有个数儿?我和你相交十数个月,没好处了有好处来,亏你忍心下毒手,打我两个嘴巴。”

  说着将如玉一推。如玉笑道:“不用你推我,我也没别法报仇。我只教你今夜死在我手里就是了。”

  于是不由分说,将金钟儿两腿分开,把阳物没头没脑的往阴户内乱塞。金钟儿道:“慢些儿,通的小肚了怪疼的。”

  不言两人行房,且说苗秃子与玉磬儿干肐一度,又睡了一觉,醒来想了想:“今夜小温和金钟儿不知和好不和好?我且偷的去看个景象儿。”

  披了衣服,下地开门。玉磬儿问道:“你出去做甚么?”

  苗秃道:“我要出大恭。”

  悄悄的出了厅房。

  走到东房窗子外,只听得咶咶咂咂,响得凶狠之至;忙用指尖将窗子上纸,触一小窟。往内一觑,只见金钟儿一只右脚在如玉手中;一只左脚,在如玉腰间,穿的是大红缎平底花鞋儿,又瘦又小,比玉磬儿的脚端正许多,甚是可爱。再看金钟儿,星眸斜视,粉面通红。苗秃子看了,高兴的了不得,叹息道:“小温儿虽然花了几个钱,花的还算是值。像我苗老秃,就可怜了。”

  又见如玉,忽将金钟儿两腿掀起,发狠抽提,一下紧似一下;再看金钟儿,双目直视,两手搬住如玉的两胁,大声叫道:“我的亲达达,我今日活不成了。”

  说罢将头在枕头上来回滚了几下,鼻中声息,似有若无,像个昏去的光景,面皮也看的黄了。

  苗秃子那里还挨住?摸了摸自己的阳物,与铁枪一样,连忙跑入西房,看了看玉磬儿,不在炕上,不想在的下马桶上撒尿,苗秃子也顾不得分说,湾倒腰将玉磬儿一抱,不意抱得太猛了,连马桶也抱起来。玉磬儿不晓的他是甚么意思,吓的大惊失色,喊叫道:“你是怎么样?”

  苗秃子将马桶丢在地下,把玉磬儿放在炕沿上,推倒,急将阳物狠命的插入。他本是情急了的人,还有甚么功夫?不过七八抽就停当。拔出来,将腰直起,长出了一口气,揭起被子,钻入里面睡觉去了。玉磬儿坐起,看了看马桶也倒在地下,流的尿屎满地,臭不可闻,不由的心中大怒,指着苗秃子骂道:“冒失鬼的哥哥冒八鬼、冒九鬼,也到不了你这步田地。怎么好好儿出院里去,回来就这般颠狂,比疯子还利害十倍?这不是马桶也倒了,屎尿流下满地,半稀不稠的臭精,弄下我两腿,一泡尿也吓的人也没有溺完,真是那里的晦气,平白里接下个你,还不如接个文雅些的亡八,虽然说是龟钻了龟,少冒失些儿也好。”

  苗秃子用被蒙了头,一声儿也不敢言语,任凭玉磬儿裁剪;他也由不得自笑不已。玉磬儿骂罢,从火盆内取了些灰,倒在地下,将屎尿调和了一会,收拾在马桶内,盖上盖几,将簸箕丢在一边;又在面盆内洗了手,嘴里絮咶了好半响,方才掀起被子同歇。苗秃只装睡着,不也动一动儿,怕玉磬儿再骂。

  再说如玉与金钟儿复相和好,两个鸾颠凤倒,闹到了四鼓方止。次日如玉梳洗罢出来,见萧麻子、苗秃、玉磬儿,都在厅上坐着,见如玉出来一齐站起。萧麻子笑:“一夜恩情,化除了千般嫌怨,实是快乐不过的事。”

  如玉坐下说道:“我原就不计论他。若计论他,也不来了。”

  苗秃子道:“这都是开后门的话。我们朋友们说合着,两个都不依允;睡了一夜,就相好起来,也未免重色轻友太利害些。”

  萧麻子道:“到的要算你的大功。”

  苗秃道:“我有何功?”

  萧麻子道:“光头先生之功,即汝之功也。”

  大家都笑了。萧麻子道:“小金儿还睡么?”

  如玉道:“他梳了头就出来。”

  四人吃了一会笑,只见金钟儿掀开毡帘,摇摇摆摆的走来,打扮的和一朵鲜花儿一样。眉中间点了一点红,口唇上也点一点红,头上带着青缎银鼠卧兔儿,越显的朱唇皓齿,玉面娥眉。

  走到如玉肩下坐了。萧麻子笑道:“好壮脸呀!”

  金钟儿笑道:“虽然脸壮,却不是象皮的。”

  萧麻子道:“这小妖精儿,敢藉话儿讥诮我!”

  苗秃子把两眼硬睁着,只是看。金钟儿道:“你看我怎么?”

  苗秃子道:“我看你大大的两个青眼圈,是昨夜昏过去的原故。”

  金钟儿道:“止你看见来?”

  苗秃道:“你到别要嘴硬,会事的快与我个嘴吃,我就不言语了。若说半个不字,我数念个七青八黄;况你又曾说过,请着温大爷来,与我嘴吃,现有老萧作保;一共两个嘴,今日都要归结。”

  金钟儿道:“我的嘴有气味,休要臭着你了。”

  苗秃子道:“你不必正话儿反说。你说我的嘴臭,你只问你玉姐,他还说我嘴里常带些苹果儿香。”

  玉磬儿道:“你到不恶心我罢。”

  萧麻子道:“金姐给他个嘴吃罢,也算他披霜带露,替你请温大爷一回。我又是保人,你不与他吃,他就要吃我的哩。”

  如玉大笑。金钟儿摇着头儿笑说道:“不!”

  苗秃道:“我看这光景,是绝意不与我吃了。我只问你:你家窗棂纸是怎么就破了?”

  金钟儿的脸,不由的红了一红,掉转头向如玉道:“我今早起来就看见,还只当是你弄破的。原来是他做得悬虚。”

  玉磬儿听了,心下才明白,向苗秃子拍手大笑道:“怪道你昨晚和疯子一样,不想是这个原故。”

  说着越发笑起来。苗秃子连连作揖道:“一个相与家,要包含些儿。”

  萧麻子道:“必定这秃奴才昨晚不知出了什么大丑,你们看他这鬼样。”

  问玉磬儿道:“你对我说,我也快活快活。”

  玉磬儿越发笑的了不得。萧麻子再三盘问,他又不说。

  大家正鬼混着,打杂的拿上早饭来。五个人吃毕,苗秃子将如玉拉到院中说道:“我今日回去罢。”

  如玉道:“你家又没事,回去做什么?”

  苗秃道:“事到没事,只是我与你不同。我是个穷汉,又与五姐有相与。到他家不在一处歇卧,彼此脸上不好看;在一处歇卧,世上那有个白嫖的婊儿?一夜一两头,实是经当不起。今日趁回头车儿家去,岂不是两便?”

  如玉道:“我原答应你十两银子。是这样罢,可将你以前欠郑三的多少,此后嫖了的日子,将来回家时合算,我替你垫一半何如?”

  苗秃蹙着眉头道:“就是一半,我也招架不住。”

  作难了一会,说道:“也罢了。一个朋友情分,我丢下你,我也不放心。说不得,再陪伴你几天罢。”

  如玉见张华也无事,打发他回家,照看门户。

  从十一月初间来试马坡,苗秃还回家走了两次;如玉直住到十二月二十七日,大有在郑三家过年之意。亏得张华三番五次以坟前拜扫话规劝,才肯起身。前后与了郑三一百一十两,替苗秃子垫了三十二两,送了萧麻子二十两;将五十两借约,也白白的抽与,为他是试马坡的好汉,镇压诸土棍不敢入门;将聘卖使女们一百八十多两,花了个干净。又与打杂的并郑三家小女厮留了六两赏钱,与金钟儿千叮万嘱,说在明年,不过灯节即来。金钟儿哭的雨泪千行,临行难割难舍。连郑三也吊出眼泪。萧麻子做作的短叹长吁。金钟、玉磬送出门外,萧麻子、郑三同打杂的胡六送出堡门,主仆方回泰安去了。

  正是: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郎君倒运佳人爱,子弟回头钱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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