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文须有益于天下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剿袭之说,谀佞之文,若此者,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

  ○文不贵多二汉文人所著绝少,史于其传末每云:所著凡若干篇。惟董仲舒至百三十篇,而其馀不过五六十篇,或十数篇,或三四篇。史之录其数,盖称之,非少之也。乃今人著作则以多为富,夫多则必不能工,即工亦必不皆有用于世,其不传宜矣。西京尚辞赋,故《汉书·艺文志》所载止诗、赋二家。其诸有名文人,陆贾赋止三篇,贾谊赋止七篇,枚乘赋止九篇,司马相如赋止二十九篇,儿宽赋止二篇,司马迁赋止八篇,王褒赋止十六篇,杨雄赋止十二篇,而最多者则淮南王赋八十二篇,枚皋赋百二十篇。而于《枚皋传》云:“皋为文疾,受诏辄成,故所赋者多。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故所作少而善于皋。皋赋辞中自言为赋不如相如,其文委〈骨皮〉,曲随其事,皆得其意,颇诙笑,不甚闲靡,凡可读者不二十篇,其尤戏不可读者尚数十篇。”是辞赋多而不必善也。东汉多碑诔书序论难之文;又其时崇重经术,复多训诂。凡传中录其篇数者四十九人,其中多者如曹褒、应劭、刘陶、蔡邕、荀爽、王逸各百馀篇,少者卢植六篇,黄香五篇、刘余、崔烈、曹众,曹朔各四篇,桓彬三篇,而于《郑玄传》云:“玄依《论语》作《郑志》八篇,所注诸经百馀万言,通人颇讥其繁。”是解经多而不必善也秦延群说《尧典》篇目两字之说十馀万言,但说“日若稽古”三万言,此颜之推《家训》所谓邺下谚云“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者也。

  文以少而盛,以多而衰。以二汉言之,东都之文多于西京,而文衰矣。以三代言之,春秋以降之文多于《六经》,而文衰矣。《记》曰:“天下无道,则言有枝叶。”

  《隋志》载古人文集,西京惟刘向六卷,杨雄、刘歆各五卷,为至多矣,他不过一卷、二卷。而江左梁简文帝至八十五卷,元帝至五十二卷,沈约至一百一卷,所谓虽多亦奚以为?

  ○著书之难子书自盂、荀之外,如老、庄、管、商、申、韩,皆自成一家言。至《吕氏春秋》、《淮南子》,则不能自成,故取诸子之言汇而为书,此子书之一变也,今人书集一一尽出其手,必不能多,大抵如《吕览》、《淮南》之类耳。其必古人之所未及就,後世之所不可无,而後为之,庶乎其传也与?宋人书如司马温公《资治通鉴》、马贵与《文献通考》,皆以一生精力成之,遂为後世不可无之书。而其中小有舛漏,尚亦不免。若後人之书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传,所以然者,其视成书太易,而急于求名故也。伊川先生晚年作《易传》,成,门人请授,先生曰:“更俟学有所进。子不云乎: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数之不足也,亻免焉日孳孳,毙而後己。”

  ○直言张子有云:“民吾同胞。今日之民,吾与达而在上位者之所共也。救民以事,此达而在上位者之责也;救民以言,此亦穷而在下位者之责也。”

  “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然则政教风俗苟非尽善,即许庶人之议矣。故《盘庚之诰》曰:“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而国有大疑,卜诸庶民之从逆。”子产不毁乡校,汉文止辇受言,皆以此也。唐之中世,此意犹存。鲁山令元德秀遣乐工数人连袂歌于,玄宗为之感动;白居易为尉,作乐府及诗百馀篇,规讽时事,流闻禁中,宪宗召入翰林。亦近于陈列国之风,听舆人之诵者矣。诗之为教,虽主于温柔敦厚,然亦有直斥其人而不讳者。如曰“赫赫师尹,不平谓何”;如曰“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如曰“皇父卿士,番维司徒,家伯家宰,仲允膳夫,聚子内史,蹶维趣马,禹维师民,艳妻煽方处”;如曰“伊谁云从,维暴之云”,则皆直斥其官族名字,古人不以为嫌也。《楚辞·离骚》:“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王逸章句谓:“怀王少弟司马子兰。”“椒专佞以慢忄舀兮。”章句谓:“楚大夫子椒。”洪兴祖补注:“《古今人表》有令尹子椒。”如杜甫《丽人行》:“赐名大国虢与秦,慎莫近前丞相嗔。”近于《十月之交》诗人之义矣。

  孔稚《北山移文》明斥周容,刘孝标《广绝交论》阴讥到溉。袁楚客规魂元忠有十失之书,韩退之讽阳城作争臣之论。此皆古人风俗之厚。

  立言不为一时天下之事,有言在一时,而其效见于数十百年之後者。《魏志》:“司马朗有复井田之议,谓往者以民各有累世之业,难中夺之。今承大乱之後,民人分散,土业无主,皆为公田,宜及此时复之。”当世未之行也,及拓跋氏之有中原,令户绝者墟宅桑榆尽为公田,以给授而口分,世业之制自此而起,迄于隋唐守之。《魏书》:“武定之初,私铸滥恶。齐文襄王议,称钱一文,重五铢者,听人市用,天下州镇郡县之市各置二称,悬于市门,若重不五铢,或虽重五铢而杂铅,并不听用。”当世未之行也。及隋文帝之有天下,更铸新钱,文日“五铢”,重如其文。置样于关,不如样者没官销毁之。而开通元宝之式自此而准,至宋时犹仿之。

  《唐书》:“李叔明为剑南节度使,上疏言道佛之弊,请本道定寺为三等,观为二等:上寺留僧二十一,上观道士十四,每等降杀以七,皆择有行者,馀还为民。德宗善之,以为可行之天下。诏下尚书省议,己而罢之。”至武宗会昌五年,并省天下寺观,敕上都、东都两街各留二寺,每寺留僧三十人。天下节度观察使治所及同、华、商、汝州各留一寺,分为三等:上等留僧二十人,中等留十人,下等五人,凡毁寺四千六百馀区,归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大秦穆护祆僧二千馀人。而有明洪武中亦稍行其法。《元史》:““京师恃东南运粮,竭民力以航不测。泰定中,虞集建言:‘京东数千里,北极辽海,南滨青、齐,萑苇之场,海潮日至,淤为沃壤,用浙人之法,筑堤捍水为田。听富民欲得官者,合其众而授以地:能以万夫耕者,授以万夫之田,为万夫长;千夫、百夫亦如之。三年视其成,以地之高下定为征额;五年有积畜,命以官,就所储给以禄;十年佩之符印,得以传子孙,如军官之法。如此,可以宽东南之运,以纾民力,而游手之徒皆有所归,’事不果行。”及顺帝至正中,海运不至,从丞相脱脱言,乃立分司,农司于江南,召募能种水田及修筑围堰之人各一千名为农师,岁乃大稔,至今水田遗利犹有存者,而戚将军继光复修之蓟镇,是皆立议之人所不及见。而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天下之理固不出乎此也。孔子言行夏之时,固不以望之鲁之定、哀,周之景、敬也,而独以告颜渊。及汉武帝太初之元,几三百年矣,而遂行之。孔子之告颜渊,告汉武也。孟子之欲用齐也,曰:“以齐王犹反手也,若膝则不可用也,”而告文公之言亦未尝贬于齐,梁,曰:“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鸣呼,天下之事,有其识者,不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然则开物之功,立言之用,其可少哉。

  朱子作《诗传》,至于秦《黄乌》之篇,谓其初特出于戎翟之俗,而无明王贤伯以讨其罪,于是习以为常,则虽以穆公之贤,而不免论其事者,亦徒闵三良之不幸,而叹秦之衰。至于王政不纲,诸侯擅命,杀人不忌,至于如此,则莫知其为非也。历代相沿,至先朝英庙始革千古之弊。伏读正统四年六月乙酉书与祥符王有爝曰:“周王薨逝,深切痛悼,其存日尝奏,葬择近地,从俭约,以省民力。自妃夫人以下,不必从死。年少有父母者,各遣归其家。”盖上御极之初,即有感于宪王之奏,而亦朱子《诗传》有以发其天聪也。呜呼,仁哉!

  ○文人之多唐宋以下,何文人之多也!固有不识经术,不通古今,而自命为文人者矣。韩文公《符读书城南诗》曰:“文章岂不贵,经训乃。潢潦无根源,朝满夕己除。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行身陷不义,况望多名誉,”而宋刘挚之训子孙,每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然则以文人名于世,焉足重哉。此扬子云所谓“摭我华,而不食我实”者也。

  黄鲁直言:“数十年来,先生君子但用文章提奖後生,故华而不实。”本朝嘉靖以来亦有此风,而陆文裕所记刘文靖告吉士之言,空同大以为不平矣。《宋史》言:欧阳永叔与学者言,未尝及文章,惟谈吏事。谓文章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

  ○巧言《诗》云:“巧言如簧,颜之厚矣。”而孔子亦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又曰:“巧言乱德,”夫巧言不但言语,凡今人所作诗赋、碑状足以悦人之文,皆巧言之类也。不能不足以为通人,夫惟能之而下为,乃天下之大勇也,故夫子以刚毅木讷为近仁。学者所用力之途在此,不在彼矣。

  天下不仁之人有二:一为好犯上好作乱之人,一为巧言令色之人。自幼而不孙弟,以至于弑父与君,皆好犯上好作乱之推也。自胁肩诌笑,未同而言、以至于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皆巧言令色之推也。然而二者之人常相因以立于世。有王莽之篡弑,则必有扬雄之美新;有曹操之禅代,则必有潘{曰助}之九锡。是故乱之所由生也,犯上者为之魁,巧言者为之辅。故大禹谓之巧言令色孔壬而与兜、有苗同为一类。甚哉,其可畏也。然则学者宜如之何?必先之以孝弟,以消其悖逆陵暴之心;继之以忠信,以去其便辟侧媚之习。使一言一动皆出于其本心,而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夫然後可以修身而治国矣。

  世言魏忠贤初不知书,而口含天宪,则有一二文人代为之。《後汉书》言梁冀裁能书计,其诬奏太尉李固时,扶风马融为冀章草。《唐书》言李林甫自无学术,仅能秉笔,而郭慎微、苑咸,文士之茸者代为题尺。又言高骈上书,肆为丑悖,胁邀天子,而吴人顾云以文辞缘泽其奸。《宋史》言章用事,尝曰:“元初司马光作相,用苏轼掌制,所以能鼓动四方。”乃使林希典书命,逞毒于元诸臣,呜呼,何代无文人,有国者不可不深惟华实之辨也,○文辞欺人古来以文辞欺人者,莫若谢灵运,次则王维,灵运身为元勋之後,袭封国公。宋氏革命,不能与徐广、陶潜为林泉之侣。既为宋臣,又与庐陵王义真款密。至元嘉之际,累迁侍中。自以名流,应参时政,文帝惟以文义接之,以致觖望。又上书劝伐河北,至屡婴罪劾,兴兵拒捕。乃作诗曰:“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及其临刑,又作诗曰:“龚胜无馀生,李业有终尽。”若谓欲效忠于晋者,何先後之矛盾乎!史臣书之以逆,不为苛矣。王维为给事中,安禄山陷两都,拘于普施寺,迫以伪署。禄山宴其徒于凝碧池,维作诗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贼平,下狱,或以诗闻于行在,其弟刑部侍郎缙请削官以赎兄罪,肃宗乃特宥之,责授太子中允。襄王僭号,逼李拯为翰林学士。拯既污伪署,心不自安。时朱玫秉政,百揆无叙。拯尝朝退,驻马国门,为诗曰:“紫宸朝罢缀鹏鸾,丹凤楼前立马看。惟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吟已,涕下。及王行瑜杀朱玫,襄王出奔,拯为乱兵所杀。二人之诗同也,一死一不死,而文墨交游之士多护王维,如杜甫谓之“高人王右丞”,天下有高人而仕贼者乎?今有颠沛之馀,投身异姓,至摈斥不容,而後发为忠愤之论,与夫名污伪籍而自托乃心,比于康乐、右丞之辈,吾见其愈下矣。

  末世人情弥巧,文而不惭,固有朝赋《采薇》之篇,而夕有捧檄之喜者。苟以其言取之,则车载鲁连,斗量王矣。曰:是不然,世有知言者出焉,则其人之真伪即以其言辨之,而卒莫能逃也。《黍离》之大夫,始而摇摇,中而如噎,既而如醉,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真也;汨罗之宗臣,言之重,辞之复,心烦意乱,而其词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徵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其汲汲于自表暴而为言者,伪也。《易》曰:“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失其守者其辞屈。”《诗》曰:“盗言孔甘,乱是用啖。”夫镜情伪,屏盗言,君子之道,兴王之事,莫先乎此。

  ○修辞典谟、爻象,此二帝三王之言也。《论语》、《孝经》,此夫子之言也。文章在是,性与天道亦不外乎是。故曰:有德者必有言。善乎!游定夫之言曰:“不能文章而欲闻性与天道,譬犹筑数仞之墙,而浮埃聚沫以为基,无是理矣。”後之君子,于下学之初即谈性道,乃以文章为小技,而不必用力。然则夫子不曰:“其旨远,其辞文”乎?不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乎?曾子曰:“出辞气,斯远鄙倍矣。”尝见今讲学先生从语录入门者,多不善于修辞,或乃反子贡之言以讥之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可得而闻,夫子之文章不可得而闻也。”杨用修曰:“文,道也。诗,言也,语录出而文与道判矣,诗话出而诗与言离矣。”

  自嘉靖以後,人知语录之不文,于是王元美之《札记》、范介儒之《肤语》,上规子云,下法文中,虽所得有浅深之不同,然可谓知言者矣。

  ○文人摹仿之病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且古人作文,时有利钝,梁简文《与湘东王书》云:“今人有效谢乐康、裴鸿胪文者,学谢则不届其精华,但得其冗长;师裴则蔑弃其所长,惟得其所短。”宋苏子瞻云:“今人学杜甫诗,得其粗俗而已。”金元裕之诗云:“少陵自有连城壁,争奈微之识赋。”文章一道,犹儒者之末事,乃欲如陆士衡所谓“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者,今且未见其人,进此而窥著述之林,益难之矣。效《楚辞》者,必不如《楚辞》;效《七发》者,必不如《七发》。盖其意中先有一人在前,既恐失之,而其笔力复不能自遂,此寿陵馀子学步邯郸之说也。洪氏《容斋随笔》曰:“枚乘作《七发》,创意造端,丽辞腴旨,上薄骚些,故为可喜。其後继之者如傅毅《七激》,张衡《七辩》,崔る《七依》,马融《七广》,曹植《七启》,王粲《七释》,张协《七命》之类,规仿太切,了无新意。傅玄又集之,以为《七林》,使人读未终篇,往往弃之几格。柳子厚《晋问》乃用其体,而超然别立机抒、激越清壮,汉晋诸文士之弊于是一洗矣。东方朔《答客难》,自是文中杰出,扬雄拟之,为《解嘲》,尚有驰骋自得之妙,至于崔る《达旨》,班固《宾戏》,张衡《应间》,皆章摹句写,其病与《七林》同。及韩退之《进学解》出,于是一洗矣。”其言甚当,然此以辞之工拙论尔,若其意则总不能出于古人范围之外也。

  如杨雄拟《易》而作《太玄》,王莽依《周书》而作《大诰》,皆心劳而日拙者矣,《曲礼》之训“毋剿说,毋雷同”,此古人立言之本。

  ○文章繁简韩文公作《樊宗师墓铭》曰:“维古于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後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此极中今人之病。若宗师之文,则惩时人之失而又失之者也。作书须注,此自秦汉以前可耳;若今日作书而非注不可解,则是求简而得繁,两失之矣。子曰:“辞达而已矣。”

  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史记》之繁处必胜于《汉书》之简处,《新唐书》之简也,不简于事而简于文,其所以病也。“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此不须市见而意已明。“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後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後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间良人之所之也。’”“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悠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此必须重叠而情事乃尽,此孟子文章之妙。使人《新唐书》,于齐人则必曰:“其妻疑而间之”,于子产则必曰:“校人出而笑之”,两言而已矣,是故辞主乎达,不主乎简。刘器之曰:“《新唐书》叙事好简略其辞,故其事多郁而不明,此作史之病也。且文章岂有繁简邪?昔人之论谓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若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简,则失之矣。当日《进〈新唐书〉表》云:“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新唐书》所以不及古人者,其病正在此两句上,《黄氏日钞》言:“苏子由《古史》改《史记》,多有不当。如《樗里子传》,《史记》曰:‘母,韩女也。樗里子滑稽多智。’《古史》曰:‘母,韩女也,滑稽多智。’似以母为滑稽矣,然则‘樗里子’三字其可省乎?《甘茂传》,《史记》曰:‘甘茂者,下蔡人也。事下蔡史举,学百家之说。’《古史》曰:‘下蔡史举学百家之说。’似史举自学百家矣,然则‘事’之一字其可省乎?以是知文不可以省字为工,字而可省,太史公省之久矣。”

  ○文人求古之病《後周书·柳虬传》:“时人论文体有今古之异,虬以为时有今古,非文有今古。”此至当之论。夫今之不能为《二汉》,犹《二汉》之不能为《尚书》、《左氏》。乃虬取《史》、《汉》中文法以为古,甚者猎其一二字句用之于文,殊为不称。

  以今日之地为不古,而惜古地名;以今日之官为不古,而借古官名;舍今日恒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者,皆文人所以自盖其俚浅也。

  《糖书》:郑馀庆奏议类用古语,如“仰给县官马万蹄”,有司不晓何等语,人訾其不适时。

  宋陆务观《跋前汉通用古字韵》曰:“古人读书多,故作文时偶用一二古字,初不以为工,亦自不知孰为古、孰为今也。近时乃或钞掇《史》、《汉》中字入文辞中,自谓工妙,不知有笑之者。偶见此书,为之太息,书以为後生戒。”元陶宗仪《辍耕录》曰:“凡书官衔,俱当从实,如廉访使、总管之类,若改之曰‘监司’、‘太守’,是乱其官制,久远奠可考矣。

  何孟春《诗冬序录》曰:“今人称人姓必易以世望,称官必用前代职名,称府州县必用前代郡邑名,欲以为异,不知文字间著此,何益于工拙?此不惟于理无取,且于事复有碍矣。李姓者称‘陇西公’,杜曰‘京兆’,王曰‘琅邪’,郑曰‘荥阳’,以一姓之望而概众人,可乎?此其失,自唐未五季间孙光宪辈始。《北梦琐言》称冯涓为‘长乐公’,《冷斋夜话》称陶毅为‘五柳公’,类以昔人之号而概同姓,尤是可鄙。官职郡邑之建置,代有沿革,今必用前代名号而称之,後将何所考焉?此所谓于理无取,而事复有碍者也。”

  于慎行《笔麈》曰:“《史》、《汉》文字之佳本自有在,非谓其官名地名之古也。今人慕其文之雅,往往取其官名地名以施于今,此应为古人笑也。《史》、《汉》之文如欲复古,何不以三代官名施于当日,而但记其实邪?文之雅俗固不在此,徒混淆失实,无以示远,大家不为也。予素不工文辞,无所模拟,至于名义之微,则不敢苟。寻常小作,或有迁就金石之文,断不敢于官名地名以古易今。前辈名家亦多如此。”

  ○古人集中无冗复古人之文不特一篇之中无冗复也,一集之中亦无冗复。且如称人之善,见于祭文,则不复见于志;见于志,则不复见于他文:後之人读其全集,可以互见也。又有互见于他人之文者,如欧阳公作《尹师鲁志》,不言近日古文自师鲁始,以为范公祭文已言之,可以互见,不必重出。盖欧阳公自信己与范公之文并可传于後世也,亦可以见古人之重爱其言也。

  刘梦得作《柳子厚文集序》曰:“凡子厚名氏与仕与年暨行己之大方,有退之之志若祭文在。”又可见古人不必其文之出于己

  ○书不当两序《会试录》、《乡试录》主考试官序其首,副柱考序其後,职也。凡书亦犹是矣。且如国初时,府州县志书成,必推其乡先生之齿尊而有文者序之,不则官于其府州县者也。请者必当其人,其人亦必自审其无可让而後为之。官于是者,其文优,其于是书也有功,则不让于乡矣。乡之先生,其文优,其于是书也有功,则官不敢作矣。义取于独断,则有自为之而不让于乡与官矣。凡此者,所谓职也。故其序止一篇,或别有发明,则为後序。亦有但纪岁月而无序者。今则有两序矣,有累三四序而不止者矣。两序非体也,不当其人非职也,世之君子不学而好多言也。

  凡书有所发明,序可也;无所发明,但纪成书之岁月可也。人之患在好为人序。

  唐杜牧《答庄充书》曰:“自古序其文者,皆後世宗师其人而为之。今吾与足下并生今世,欲序足下未已之文,固不可也。”读此言,今之好为人序者可以止矣。

  娄坚《重刻〈元氏长庆集〉序》曰:“序者,叙所以作之指也。盖始于子夏之序《诗》,其後刘向以校书为职,每一编成,即有序,最为雅驯矣。左思赋三都成,自以名不甚著,求序于皇甫谧。自是缀文之士,多有托于人以传者,皆汲汲于名,而惟恐人之不吾知也,至于其传既久,刻本之存者,或漫漶不可读,有缮写而重刻之。则人复序之,是宜叙所以刻之意可也,而今之述者非追论昔贤,妄为优劣之辨,即过称好事,多设游扬之辞,皆我所不取也。”读此言,今之好为古人文集序者可以止矣。

  ○古人不为人立传列传之名始于太史公,盖史体也。不当作史之职,无为人立传者考。故有碑、有志、有状而无传。梁任《文章缘起》言传始于东方朔作《非有先生传》,是以寓言而谓之传。《韩文公集》中传三篇:大学生何蕃、圬者王承福、毛颖。《柳子厚集》中传六篇:宋清、郭橐驼、童区寄、梓人李赤,负版,何蕃,仅采其一事而谓之传,王承福之辈皆微者,而谓之传;毛颖、李赤、负版则戏耳,而谓之传,盖比于稗官之属耳。若段太尉,则不曰传,曰逸事状,子厚之不敢传段太尉。以不当史任也。自宋以後,乃有为人立传者,侵史官之职矣。《太平御览》书目列古人别传数十种,谓之别传,所以别于史家。

  ○志状不可妄作志状在文章家为史之流,上之史官,传之後人,为史之本。史以记事,亦以载言。故不读其人一生所著之文,不可以作;其人生而在公卿大臣之位者,不悉一朝之大事,不可以作;其人生而在曹署之位者,不悉一司之掌故,不可以作;其人生而在监司守令之位者,不悉一方之地形土俗,因革利病,不可以作,今之人未通乎此,而妄为人作志;史家又不考而承用之,是以抵牾不合。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其谓是与?

  名臣硕德之子孙,不必皆读父书;读父书者不必能通有司掌故。若夫为人作志者,必一时文苑名士,乃不能详究,而曰:“子孙之状云尔,吾则因之。”夫大臣家可有不识字之子孙,而文章家不可有不通令之宗匠,乃欲使籍谈、伯鲁之流为文人任其过,嗟乎,若是则尽天下而文人矣。

  ○作文润笔《蔡伯喈集》中为时贵碑诔之作甚多,如胡广、陈各三碑,桥玄、杨赐、胡硕各二碑,至于袁满来年十五、胡根年七岁,皆为之作碑。自非利其润笔,不至为此,史传以其名重,隐而不言耳。文人受赇,岂独韩退之谀墓金哉。王《野客丛书》曰:“作文受谢,非起于晋宋。观陈皇後失宠于汉武帝,别在长门宫,闻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文君取酒,相如因为文,以悟主上,皇後复得幸。此风西汉已然,”

  杜甫作《八哀诗》,李岂一篇曰:“干谒满其门,碑版照四裔,丰屋珊瑚钩,麒麟织成毯,紫骝随剑几,义取无虚岁。”刘禹锡《祭韩愈文》曰:“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价,辇金如山。”可谓发露真赃者矣。昔扬子云犹不肯受贾人之钱,载之《法言》,而杜乃谓之“义取”,则又不若唐寅之直以为利也。《戒庵漫笔》言:“唐子畏有一巨册,自录所作,文簿面题曰‘利市’。”

  《新唐书·韦贯之传》言:“裴均子持万缣,请撰先铭。答曰:‘吾宁饿死,岂能为是?’”今之卖文为活者可以愧矣。

  《司空图传》言:“隐居中条山,王重荣父子雅重之,数馈遗,弗受。尝为作碑,赠绢数千,图置虞乡,市人得取之,一日尽,”既不有其赠,而受之何居,不得已也,是又其次也。

  《元史》:“姚燧以文就正于许衡,衡戒之曰:‘弓矢为物,以待盗也,使盗得之,亦将待人。文章固发闻士子之利器,然先有能一世之名将何以应人之见役者哉。非其人而与之,与非其人而拒之,均罪也,非周身斯世之道也。吾观前代马融,惩于邓氏,不敢复违忤势家,遂为梁冀草奏。李固又作《大将军西第颂》,以此颇为正直所羞。徐广为祠部郎时,会稽王世子元显录尚书,欲使百僚致敬,台内使广立议,由是内外并执下官礼,广常为愧恨。陆游晚年再出,为韩诧胄撰《南园阅古泉记》,见讥清议。朱文公尝言其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其晚节。是皆非其人而与之者也。夫祸患之来,轻于耻辱,必不得己,与其与也宁拒。至乃俭德含章,其用有先乎此者,则又贵知微之君子矣。”少年未达,投知求见之文亦不可轻作。《韩昌黎集》有《上京兆尹李实书》,曰:“愈来京师,于今十五年。所见公卿大臣不可胜数,皆能守官奉职,无过失而已。未见有赤心事上,忧国如家如阁下者。今年以来,不雨者百有馀日,种不入土,野无青草,而盗贼不敢起,价不敢贵,百坊百二十司六军二十四县之人皆若阁下亲临其家,老好宿赃,销缩摧沮,魂亡魄丧,影灭迹绝,非阁下条理镇服,布宣天于威德,其何能及此。”至其为《顺宗实录》,书贬京兆尹李实为通州长史,则曰:“实谄事李齐运,骤迁至京兆尹,恃宠强腹,不顾文法。是时春夏旱,京畿乏食,实一不以介意,力务聚敛征求,以给迸奉。每奏对辄曰:‘今年虽旱、而仪甚好。’由是租税皆不免,人穷至坏屋卖瓦木,贷麦苗以应官。陵轹公卿已下,随喜怒,诬奏迁黜,朝廷畏忌之。尝有诏免畿内逋租,实不行,用诏书征之如初,小勇于杀害,人吏不聊生。至谴,市里欢呼,皆袖瓦砾,遮道伺之,实由间道获免。”与前所上之书迥若大渊矣。岂非少年未达,投知求见之文,而不自觉其失言者邪?後之君子,可以为戒。

  ○假设之辞古人为赋,多假设之辞。序述往事,以为点缀,不必一一符同也。子虚、亡是公、乌有先生之文,已肇始于相如矣。後之作者实祖此意,谢庄《月赋》“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又曰:“抽毫进牍,以命仲宣。”按王粲以建安二十一年从征吴,二十二年春道病卒。徐、陈、应、刘一时俱逝,亦是岁也。至明帝太和六年,植封陈王,岂可椅掖史传,以议此赋之不合哉。庚信《枯树赋》既言殷仲文出为东阳太守,乃复有桓大司马,亦同此例。而《长门赋》所云,陈皇後复得幸者,亦本无其事。徘谐之文不当与之庄论矣。

  陈後复幸之云,正如马融《长笛赋》所谓“屈平适乐国,介推还受禄”也。

  ○古文未正之隐陆机《辨亡论》,其称晋军,上篇谓之“王师”,下篇谓之“强文信国《指南录序》中“北”字皆“卤”字也。後人不知其意,不能改之,谢皋羽《西台恸哭记》,本当云“文信公”,而谬云“颜鲁公”,本当云“季宋”,而云“季汉”。凡此皆有待于後人之改正者也。胡身之注《通鉴》,至二百八十卷石敬瑭以山後十六州赂契丹之事,而云“自是之後辽灭晋,金破宋”,其下阙文一行,谓蒙古灭金取宋,一统天下,而讳之不书,此有待于後人之补完者也,汉人言《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者,其事皆见于书,故定、哀之间多微辞矣,况于易姓改物,制有华夏者乎。孟子曰:“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习其读而不知,无为贵君子矣。”

  郑所南《心史》书文丞相事,言公自序本末,未有称彼曰“大国”、曰“丞相”,又自称“天祥”,皆非公本语,旧本皆直斥彼酋名。然则今之集本或皆传书者所改。

  《金史·纥石列牙吾塔传》“北中亦遣唐庆等往来议和”,《完颜合达传》“北中大臣以舆地图指示之”,《完颜赛不传》“按春自北中逃回”。“北中”二字不成文,盖“卤中”也,修史者仍金人之辞未改。

  《晋书》刘元海、石季龙,作史者自避唐讳,後之引书者多不知而袭之,惟《通鉴》并改从本名。

上一章 > 目录 < 下一章
推荐古籍
论语 三字经 三国演义 大学章句集注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三国志 史记 三侠五义 三十六计 三命通会 三略 三遂平妖传 世说新语 东京梦华录 东周列国志 东游记 东观奏记 中庸 中论 中说 九州春秋 九章算术 书目答问 乾坤大略 了凡四训 二刻拍案惊奇 云笈七签 五代史阙文 五代新说 五灯会元 亢仓子 人物志 仪礼 传习录 伤寒论 伯牙琴 何典 何博士备论 佛国记 便宜十六策 僧伽吒经 僧宝传 儒林外史 儿女英雄传 元史 公孙龙子 公羊传 六祖坛经 六韬 兵法二十四篇 农桑辑要 冰鉴 列女传 列子 刘公案 刘子 初刻拍案惊奇 前汉演义 剪灯新话 北史 北史演义 北游记 北溪字义 北齐书 匡谬正俗 医学源流论 十七史百将传 十二楼 十六国春秋别传 千字文 千金方 华严经 华阳国志 南北史演义 南史 南史演义 南游记 南越笔记 南齐书 博物志 历代兵制 反经 古今谭概 古画品录 史通 司马法 后汉书 后汉演义 后西游记 吕氏春秋 吴子 吴船录 吴越春秋 周书 周易 周礼 呻吟语 唐传奇 唐才子传 唐摭言 商君书 商君书 喻世明言 四十二章经 四圣心源 园冶 困学纪闻 围炉夜话 国语 圆觉经 地藏经 增广贤文 墨子 声律启蒙 夜航船 大唐创业起居注 大唐新语 大唐西域记 大戴礼记 天工开物 天玉经 太平广记 太平御览 太玄经 太白阴经 夷坚志 奇经八脉考 奉天录 女仙外史 子夏易传 孔子家语 孙子兵法 孙膑兵法 孝经 孟子 孽海花 宋书 宋史 官场现形记 宣室志 容斋随笔 封神演义 将苑 尉缭子 小五义 小八义 小窗幽记 尔雅
版权所有©一直查   网站地图 闽ICP备20012346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