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粤纪(续)

  永历至梧州

  庚寅正月朔(乙卯),永历在广东肇庆府,群臣朝贺。

  前除夕夜(甲寅),大清兵过梅岭。初三日(丁巳),克南雄府;而宝丰伯罗成耀弃韶州。初七日(辛酉)报至,永历震恐,戒舟西上。戎政〔刘〕远生奏自请行清道;给事中金堡特奏请留,争之不得。时上下崩溃,武弁家丁大肆抢杀。先劫囊之厚者如冢宰晏清等、宦之显者吏部丁时魁等;凡文臣所有,悉为之掠。初九日(癸亥),永历登舟;十三日(丁卯),解维。随路劫夺,文职俱无完肤。二月初一日(甲申),永历至广西梧州府。自前至是,凡三至矣;皆以舟为家。瞿式耜疏曰:‘粤东水多于山,虽良骑不能野合;自成栋归顺,始有宁宇。赋财繁盛,廿倍粤西,内强而外可备;韶州去肇庆数百里,强弩乘城、竖营固守,亦可待勤王兵四至。何乃朝闻警而夕登舟’?疏再上,而永历移德庆、抵梧州境矣。盖自成栋首疏文武各还事权、言官正气宜奖,失权者意;故急欲永历移舟,弃东如屣。

  永历移武冈则有疏、前往肇庆则有疏,勿东;今移梧州则有疏,勿西。瞿公非自违也,盖以新造小邦,宜以镇定;若轻转徙,则人心易涣而叛将溃兵得以乘机劫掠,敌人闻声而至矣。至永历之易于奔迁,亦自有说:一以知文武诸臣不足恃,战不胜、守不固也;一以鉴崇祯以下数主奔避不早,悉罹亡灭,故亟亟以登舟为逃命计耳。吁!国势至此,有不土崩瓦解者乎?

  由前“遗闻”观之,则以丁、蒙等诏狱为非;由后“粤记”观之,则以五虎等严刑为快。姑并存之,以俟笔之史者。

  瞿式耜谏勿滥刑

  时词谏诸臣疏请正纲纪、慎名器,多失人意。而御史程源辈以攫官不得,伺权者指,攻其所必去,荧惑永历听;下给事中丁时魁、金堡、蒙正发及侍郎刘湘客于狱。式耜闻报,上疏申救;谓‘中兴之初,宜保元气,勿滥刑’。再疏争之,曰:‘诏狱追赃,乃熹庙魏忠贤弄权,鍜炼杨、左事;何可祖而行之’?上颁敕布四人罪状,敕出忌者之手,式耜封还;谓‘法者,天下之至公也;不可以蜚语饮章,横加考案,开天下之疑。且四人得罪,各有本末。臣在政府,若不言,恐失远近人望,其何辞于后世’!凡七疏。遣孙昌文入见,陈说粤西民贫食尽。时昌文孑身由海上来;阁试,授昌文翰林院简讨。

  “粤事记“云:‘李元胤久与陈邦傅相轧,不敢西上,挽舟崧台。丁时魁等失势,仇家尽发其结党贪纵;独袁彭年以艰先去。将金堡、丁时魁、蒙正发、刘湘客四人奉旨逮问,照北京厂卫故事,全副刑具轮番更用;以有马吉翔主事,彼固北金吾起家,纵送乘落尽其法也。招赃俱十五、六万,云为受刑不过所致;拷问时,金堡呼二祖、列宗,丁与蒙、刘则有‘老爷饶命,万代公侯’等语,不计叩头而已。向之附五虎得志者大惧,倾家掩盖。永历登极三年,恭默简静,言笑无间;至是,始见声色’。

  永历中秋坐水殿

  庚寅五、六月间,广州固守弗下;两广总制杜允和时有报捷至梧州江渚,李元胤又于肇庆以计杀叛将罗守诚,局势稍缓。再行考选,略似人形者,无不绣衣铁简,末忝铨席。然得之非其分,即有以败之:如董云骧以台中谢恩,即叩头不起,殒于帝舟;朱士萧吏科归省,全家歼于贼手。潘骏观改铨部,见朝尚无官帽,以便服行礼,时有“方巾片片潘双鹤”口号;亦遂夺职。如此之类,不一而足。严起恒与二、三同官濯缨唱和,萧索兴味。

  八月十五日,无以为金镜之献,亲书“水殿”二字置一牌坊,鼓吹送入帝舟;再令群臣上表称贺:情实孤舟嫠妇,形同画船箫鼓。

  杜允和固守羊城

  杜允和,河南人;李成栋之爱友。成栋没时,“两广印”允和佩之,得不亡失。次传之李栖鹏,栖鹏陷梅岭;再传之阎可义,病卒于韶州府;又传之李五老(五老者,元胤之兄,亦成栋养子),军士鼓噪而罢;又传罗守诚(守诚,浙江人;成栋之中军),亦以不协众望而罢:此皆己丑秋间事。至九月,允和摄两广篆,专守羊城。庚寅正月初七日大清兵过岭,允和与三司江槱等于十四日出城登舟,仍泊海珠寺侧;俟烽火照影,即挂帆虎头门。不意候至月终,杳无音耗;允和后率三司官属入城,各派汛地为固守计。至二月初四日,大清兵始至,驻营城北,仰攻甚难。盖羊城东、南二面距珠江,北城濠外有二里许污田,人马不得跕立;惟西门一带为山麓,允和为石重城守之。珠江以南五大县钱粮,输贡不懈。二月至十月三大战,允和晋封豫国公。

  羊城,广州府,又曰五羊城。珠江,在南门外,中有海珠寺;虎头门从此去。

  羊城崩陷

  十月初十日(庚寅),永历圣诞;杜允和会齐文武官于五层楼拜祝,时有守西门外城主将范承恩亦在焉。承恩本淮安府皂役,从成栋入广者;目不识丁,故绰号“草包”。时允和直呼之,承恩谓辱之于众也,恨甚;遂潜通平南、靖南二王。十月二十八日(戊申),大清兵竟攻西外城;承恩退入里城,而外城失矣。连攻三日,十一月初二日(辛未)未刻,羊城崩陷;允和仍率三司官属携“两广总督印”航海而去。后二年,俱归顺,南海悉平。

  瞿式耜殉节

  己丑年六月,大清再发师征广;遣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出鄱阳、逾梅岭入广东,而定南王孔有德则渡洞庭湖、牂牁(江名)入广西。时称三王征广,南京提兵索饷甚急。舟约万五千,兵俱带妻随征。

  先是,永历阁臣瞿式耜留守广西桂林府,已阅三载。自戊子二月二十三日夜,乱兵劫掠,式耜下平乐、帝往南宁;君臣从此永诀。行在诸臣各私功名、各徇门户,畏避老成先达,外托留守以尊其体;实疏远之,以便己之所为耳。庚寅年,大清兵再薄全州,卫国公胡一青之兵已撤守榕江;是时勋帅咸进公、次者侯伯,桂林衙门相望,号令纷出。十一月初五日(甲寅)辰刻,报大清兵大举入严关。赵印选、胡一青、王永祚俱以分饷入桂,榕江空壁;武陵侯杨国栋、宁武侯马养麟方驰出小路军榕江,兵未战而溃。发使赵印选,印选已出城;城中大乱,沿途驱掠,式耜令戢不得。城外溃兵云飞鸟散,一青、永祚从城外去。式耜衣冠危坐署中,适总督张同敞自灵川回,过江东不入寓;过式耜署曰:‘事迫矣!公将奈何’?式耜曰:‘封疆之臣,知有封疆;封疆既失,身将安往’!同敞曰:‘公言是矣!君恩师义,敞当共之’。遂哭,与式耜饮。家人泣,请身出危城,号召诸勋再图恢复;式耜挥去,不从。厥明,被执;见大清朝定南王孔有德,式耜以死自誓,不复一言。命幽式耜、同敞于别所,式耜赋诗,日与同敞相赓和。至闰十一月十七日,杀之。其绝命词有云:‘从容待死与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张;三百年来恩泽久,头丝犹带满天香’。死之日,雷电大发,远近皆为称异。时给事中金堡已削发为僧,乃上书定南王孔有德,请葬式耜、同敞;而吴江义士杨艺(字硕文)为具衣冠棺殓,并同敞瘗于北门之园。

  公在狱赋诗,名“浩气吟”。自序云:‘庚寅十一月初五日闻警,诸将弃城而去;城亡与亡,余誓必死。别山张司马自江东来城,与余同死;被刑不屈,累月幽囚。漫赋数章,以明厥志;别山从而和之’。其一曰:‘籍草为茵枕□眠,更长寂寂夜如年;苏卿绛节惟思汉,信国丹心止告天。九死如饴遑惜苦,三生有石只随缘。残灯一室群魔绕,宁识孤臣梦坦然’!其二曰:‘已拚薄命付危疆,生死关头岂待商!二祖江山人尽掷,四年精血我偏伤!羞将颜面寻吾主,剩取忠魂落异乡。不有江陵真铁汉,腐儒谁为剖心肠’!其三曰:‘正襟危坐待天光,两鬓依然劲似霜。愿仰须臾阶下鬼,何愁慷慨殿中狂!须知榜辱神无变,旋与衣冠语益庄。莫笑老夫轻一死,汗青留取姓名香’!其四曰:‘年年索赋养边臣,曾见登陴有一人?上爵满门皆紫绶,荒村无处不青磷!仅存皮骨民堪畏,乐尔妻孥国已贫。试问怡堂今在否,孤存留守自捐身’?其五曰:‘边臣死节亦寻常,恨死犹衔负国伤!拥主竟成千古罪,留京翻失一隅疆。骂名此日知难免,厉鬼他年讵敢忘!幸有颠毛留旦夕,魂兮早赴祖宗旁’。其六曰:‘拘幽土室岂偷生,求死无门虑转清;劝勉烦君多苦语,痴愚叹我太无情!高歌每羡“骑箕”句,洒泪偏为滴雨声。四大久拚同泡影,英魂到底护皇明’。其七曰:‘严疆数载尽臣心,坐看神州已陆沈!天命岂同人事改,孙谋争及祖功深。二陵风雨时来绕,历代衣冠何处寻!衰病余生刀俎寄,还欣短鬓尚萧森’。其八曰:‘年逾六十复奚求?多难频经浑不愁。劫运千年弹指去,纲常万古一身留。欲坚道力凭魔力,何事俘囚学楚囚!了却人间生死事,黄冠莫拟故乡游’!

  临难遗表

  罪臣瞿式耜谨奏:

  臣本书生,未知军旅。自永历元年谬膺“留守”之寄,拮据四载,力尽心枯。无如将悍兵骄,勋镇诸臣惟以家室为念。言战、言守,多属虚文;逼饷、逼粮,刻无宁晷!臣望不能弹压、才不能驾驭,请督师而不应,求允放而不从。驯至今秋,灼知事不可为;呼吁益力,章凡数上,而朝延漠然置之。近于十月十三日集众会议,搜括悬赏;方谓即不能战,尚可以守。忽于十一月初五之辰,开国公赵印选传到安塘报一纸,知严关诸塘尽已失去;当即飞催印选等星赴危急,而印选踌躇不前,臣窃讶之!讵意其精神全注老营,止办移营一着。午后臣遣人再侦之,则已丛室而行;并在城卫国公胡一青、宁远伯王永祚、绥宁伯蒲缨、武陵侯杨国栋、宁武伯马养麟各家老营俱去,城中竟为一空矣。臣抚膺顿足曰:‘朝廷以高爵饵此辈、百姓以膏血养此辈,今遂作如此散场乎’?至酉刻,督臣张同敞从江东遥讯城中光景,知城中已虚无人,止留守一人尚在;遂泅水过江,直入臣寓。臣告之曰:‘城亡与亡。自丁亥三月已拚一死,吾今日得死所矣!子非“留守”,可以无死;盍去诸’!同敞毅然正色曰:‘死则俱死;古人耻独为君子,君独不容我同殉乎’?即于是夜,明灯正襟而坐;时臣之童仆散尽,止一老成尚在身旁。夜雨涔涔,遥见城外火光烛天,满城中寂无声响。迨坐至鸡唱,有守门兵入告臣曰:‘大清已围守各门矣’!天渐明,臣与同敞曰:‘吾二人死期近矣’!辰刻,噪声始至靖江府前;再一刻,直至臣寓。臣与同敞危坐中堂,屹不为动;忽数骑持弓腰矢,突至臣前,执臣与同敞而去。臣语之曰:‘吾等坐待一夕矣,毋庸执’!遂与偕行。时大雨如注,臣与同敞从泥淖中踔跚数时,始至靖江府之后门。时大清定南王孔有德已坐王府矣;靖江父子亦以守国未尝出城,业已移置别室,不加害。惟见甲仗如云,武士如林;少之,引见定南。臣等以必死之身不拜,定南亦不强;臣与同敞立而语曰:‘城已陷矣,惟求速死,夫复何言’!定南霁色温慰曰:‘吾在湖南,已知有“留守”在城中;吾至此,即知有两公不怕死而不去。吾断不杀忠臣,何必求死!甲申闯贼之变,大清国为先帝复仇,且葬祭成礼;固人人所当感激者。今人事如此,天意可知’!臣与同敞复定南:‘吾两人昨已办一死。其不死于兵未至之前,正以死于一室,诚不若死于大廷耳’。定南随遣人安置一所,臣不薙发亦不强。只今大清兵已克平乐、阳朔等处,取梧祗旦晚间。臣涕下沾襟,仰天长号曰:‘吾君遂至此极乎’!当年拥戴,一片初心,惟以国统绝维之关系乎一线;不揣力绵,妄举大事。四载以来,虽未竖有寸功,庶几保全尺土。岂知天意难窥、人谋舛错,岁复一岁,竟至于斯!即寸磔臣身,何足以蔽负君误国之罪。然累累诸勋,躬受国恩,敌未临城,望风逃遁;大厦倾圮,固非一木所能支也!臣洒泪握笔,具述初五至十四十日内情形,仰渎圣听;心痛如割,血与泪俱。惟愿皇上勿生短见,暂宽圣虑,保护宸躬;以全万姓之命、以留一丝之绪!至于臣等罪戾,自知青史难逃;窃计惟有坚求一死,以报皇上之隆恩、以尽臣子之职分。天地鬼神,实鉴临之!临表,不胜呜咽瞻仰之至。

  张同敞殉节

  张同敞,湖广江陵人;曾祖居正,相神宗有声。崇祯间,同敞以荫补中书舍人。至十七年,闯贼李自成陷北京,怀宗殉难,贼索朝官甚急,文武逼降者多;同敞藏匿民间,潜出城,徒步南归。时宏光嗣位,同敞痛怀宗之死,服丧三年,誓不仕;往来吴、浙山水间。

  及南都复陷,同敞入闽。适隆武新立,博求先朝旧臣,时宰言同敞,亟召见;上悲喜甚,命之官。力辞,上曰:‘尔祖有功,先朝曾荫锦衣卫指挥。使今尔不受职,数年后此爵湮矣;尔纵欲报先帝,奈祖爵何?强为朕袭锦衣官。尔文人不当授武职,然朕文武兼任,尔慎毋过辞’!同敞感泣;不得已,改授锦衣卫指挥使。时隆武二年二月也。未几,堵〔胤〕锡督师楚中,收降余贼李赤心等;表至行在,上谓同敞曰:‘楚尔父母邦也,尔家世有名于楚,素为楚人所信服。今降贼在楚地,可往为朕抚之;俾戮力报效,毋扰赤子’。同敞受命,行至楚,谕胤锡抚赤心等,宣布上威信,群贼稽颡归化,无不感服。同敞遂即复命还朝;行至粤界,闻八闽不守,同敞仰天大哭,如穷人无所归。

  及永历即位端州,粤东已陷,上留大学士瞿式耜守粤西;驾幸武岗,起同敞入朝。同敞见上,号哭不已;上曰:‘尔文人也,复有大节;何可以武职屈’!因改授翰林院右春坊侍读学士。丁亥八月,寇陷武岗;上狩粤西,同敞为乱兵所掠,避入黔地。时黔、粤隔绝,人情汹扰,数月不闻行在消息。川、黔士绅,议立荣、韩二藩;同敞与钱邦芑及郑逢元、杨乔然力争不可,众议乃沮。戊子,同敞从间道赴行在,升詹事府正詹事;留守瞿式耜疏荐同敞知兵、得士心,上命以兵部侍郎经略楚、粤兵马。时兵弱饷匮,同敞身在行间分甘苦,以忠义激劝,将士人人自奋;每接战,同敞即以死誓。

  及庚寅冬,同敞督开国公赵印选、卫国公胡一青连营于桂林之小榕江;十一月初五日,大清兵至,两营战败。同敞率数骑入桂林城,时军民俱散,留守大学士朝服坐堂上,誓与城亡;及见同敞至喜,曰:‘我守臣,不容他适;子军中总督,自宜行。天下事尚可为乎,子勉之’!同敞笑曰:‘公能为朝廷死,同敞独不能乎?何相待之薄也’!连取酒共饮,坐而待之。次日,大清兵入城;同敞与式耜见孔有德,两人不跪,同敞尤大骂。有德部下捶辱之,同敞骂愈厉。有德命拘二人于城北一小室,中命左右说之降;劝谕百端,式耜但大哭、同敞则毒骂,暇则两人赋诗。有德愤甚,命折同敞右臂,仍谈笑赋诗不绝。同敞右臂既损,诗成,式耜代书之。两人幽囚唱和者四十余日,诗各数十章。有德见两人困愈久、苦愈甚而志愈坚烈,知终不可辱;至闰十一月十八日,杀之。金堡时已为僧,致书于孔有德,乃收殓瞿、张两公尸葬于白鹤山下。上闻同敞死,深为痛悼,累日不食,望而祭之;赠陵江伯。无子。所著诗文四十余卷,以兵燹亡失。止临难时绝命词数十章传达行在,上读而悲焉;命工部刻传之,赐名“御览伤心吟”。

  金堡上孔定南王书

  茅坪衲僧性因和尚,谨致书于定南王殿下:

  山僧,梧水之罪人也。承乏掖垣,奉职无状;系锦衣狱,几死杖下。今夏编戍清浪,以路道之梗,养痾招提;皈命三宝,四阅月于兹矣。车骑至桂,咫尺阶前而不欲通;盖以罪人自处,亦以废人自弃,又以世外之人自恕也。

  今且有不得不一言于左右者:故督师大学士瞿公、总督学士张公皆山僧之友,为王所杀,可谓得死所矣。敌国之人,势不两存;忠臣义士杀之而后成名,两公岂有遗憾于王!即山僧亦岂有所私痛惜于两公哉!然闻遗骸未殡,心窃惑之。古之成大业者,杀其身而敬且爱其人,若唐高祖之于尧君素、周世宗之于刘仁瞻是也。我明太祖之下金陵,于元御史大夫福寿既葬之矣,复立祠以祀之;其子犯法当死,又曲法以赦之:盛德美名,于今为烈。至如元世祖祭文天祥、伯颜恤汪立信之家,岂非褒扬忠义、扶植彝伦者耶?山僧闻尝论之:衰国之忠臣与开国之功臣,皆受命于天,同分砥柱乾坤之任。天下无功臣,则世道不平;天下无忠臣,则人心不正。事虽殊轨,道实同源。两公一死之重,岂轻于百战之勋哉!王既已杀之,则忠臣之忠见、功臣之功亦见矣。此又王见德之时也,请具衣冠为两公殓。瞿公幼子,尤宜存恤;张公无子,益可矜哀。并当择付亲知,归葬故里;则仁义之举,王且播于无穷矣!如其不尔,亦许山僧领尸,随缘稿葬;揆之情理,亦未相妨。岂可视忠义之士如盗贼寇仇然,必灭其家、狼籍其肢体而后快于心耶!夫杀两公于生者,王所以自为功也;礼两公于死者,天下万世所共以王为德也:惟王图之!

  物外闲人,不辞多口。既为生死之交情,不忍默默;然于我佛“冤亲平等”之心、王者泽及枯骨之政、圣人维护纲常之教,一举而三善备矣。山僧跛不能履,敢遣侍者以书献,敬候斧钺;惟王图之!

  郑之珖传

  郑之珖,四川广安州人;崇祯庚午举人。庚辰,授广东高州府推官。粤东素富饶,而高州又濒海、去京师远,官其地者多贪墨不检。之珖独清约,不妄取,于刑狱尤甚;以故士民戴之。考绩以最闻,以之珖为通州知府;未赴,值闯贼陷北都,之珖为粤士民攀留不得去。及隆武嗣位闽中,召之珖入,授工部主事,升员外。丁亥秋,八闽皆陷,士绅半降;之珖削发为僧,卖药于广之新会县。有司及土人逼胁万端,之珖终不易志。

  戊子,李成栋归明;之珖乃蓄发赴行在,改授户部员外。庚寅二月,升礼部祠祭司郎中;典试贵州。五月,至贵阳。适流寇孙可望入黔,以兵胁朝廷索封“秦王”,大学士严起恒、杨鼎和、兵科给事中刘尧珍、吴霖、张载述建议不从,可望遂命部下杀五人,投其尸于水,乃自称秦王。上惊悼不已;赐可望名朝宗,遣官抚谕之。可望遂尽胁诸文武,授以官爵,改铸印章,更立制度;有不从者,辄诛之。一时士绅怵其威,无不屈从者。之珖乃弃官携妻孥隐于湄水之阳,自号蛾眉道者。之珖素贫,居官绝苞苴,行李萧然;躬耕自给,或至并食,恬如也。

  时钱邦芑弃官隐于余庆之蒲村,相去三舍。寒暑朝昏得村酒一壶,必相招共饮;醉则悲歌不辍。及甲午春,邦芑迫于可望之征逼,祝发为僧,号大错和尚;之珖闻之,大哭,走唁邦芑曰:‘昔吾遇闽难为僧,今公遇贼亦为僧,天厄我辈,固如是乎’!自是,放情诗酒,不复以人世为意。至丙申九月,之珖忽病;谓妻汤氏曰:‘我若不起,大错和尚必来,后事惟彼可托’。至十月初五日,卒。邦芑闻讣,奔往哭之。时其友山阴胡钦华、门人西川陶五柳、湄水龚惟达、吴开元、赵时达俱来会哭,因私谥之曰“贞确先生”;卜葬于湄水桥西,为立碑表其墓。

  之珖娶吴氏,继杨氏。子三:长先卒,次方三岁,次方一岁;江津程源为抚其两孤。所著有“明书”二十卷、“罏史”八卷、“椟庵文集”六卷、“诗集”七卷、“纪难”二卷,行于世。其所杂着尚多,俱散失不可考矣。

  钱邦芑曰:‘士之犯难不辱,激于一时、义形于色,易易也;至屡遭大变,百折不挫,几几乎难哉!三十年来国难频兴,所见抗节自全者固不乏人;若夫张、郑二子,文章、事业已龙变鸿翥,光昭天壤矣。而矫矫志节,复风被百世;振起懦顽,自非祖宗布德之深、养士之善,曷臻此哉!野史议曰:“同敞始不污贼、终不屈于大清,之珖始不屈于大清、终也不污于贼;二子之死,慷慨从容虽有异,要其清白一节、始终不辱,一也”。宣圣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二子之谓欤?以备国史述采择云’。

  乡城异岁

  庚寅年大统历,两广、云、贵地方永历于己丑年十月朔颁发,闰月在十一月;广东广州府省城与广西桂林府省城俱前十一月内失陷,下而肇庆、高、雷、浔、梧、平庆等府一切道府州县大小官属则于十一月下旬陆续抵任,所奉者大清时宪历也。时宪闰月不在庚寅而在辛卯二月,一时城中官府军丁自北来者,悉以十二月朔为辛卯元旦,行拜贺礼;各乡镇居民仍永历旧历,则以辛卯年二月朔日为元旦。守除、拜岁,有乡城之别;至交四月,岁时始同:亦一异也。

  袁彭年献金

  十一月初五日,佛山至羊城最近,袁彭年首先投诚,献犒军银八百两;哭诉当年迫于李成栋之逆贼,后则着着仍为大清朝,此心可表天日。因求降级,实授通判,亦逼于富妾之命也。平南王、靖南王挥出之。

  黄士俊薙发

  先,朝辅黄士俊、何吾驺及乡绅杨邦翰、李贞、吴以连俱投诚恐后,当时打油腔嘲士俊有‘君王若问臣年纪,为道今年方薙头’之句。盖崇祯末年,士俊曾膺存问也。士俊,广东广州府顺德县人;字亮垣,号振宇。万历癸卯年举人;丁未状元,时年二十五岁。至是,年已八十二;状元、宰相俱遭此几代升沈,所生不辰矣!他人不寿为不幸,而士俊又以多寿为不幸也。噫!

  永历梧江酉奔

  十月初七日(辛巳),永历挽舟梧州城外;闻羊城尽失,俱各奔窜。移舟西上,不五里遂抢杀遍行。上至藤县,分为两股:从永历者上右江,若严起恒、马吉翔等是也;余则入容县港,若王化澄等是也。上右江者,至浔州道上,兵各溃散;永历呼之不应。入容县港者,于北流境上,为土寇劫夺;弃妻失妾、亡子遗仆,比比皆是。茕茕只身,步行足重,乞食羞颜。向为鸳班贵客、今为鹄形丧狗,哀苦万状,生不如死矣。

  永历再上南宁

  永历再上南宁府,仍以府署为行宫。时陈邦傅为李定国所驱,不知所之;赵只因邦傅强夺其女,遁入土司。所喜阁臣严起桓尚不忍舍去,同大金吾马吉翔、大司礼庞天寿三人班荆对泣而已。

  永历在南宁  辛卯正月己酉,永历在南宁,免朝贺。正、二两月,稍觉平安。间有旧臣从别道而至者、又有新臣贪爵衔而就职者,文武两班位列楚楚;然亦薤上露、水中沤,究无所恃也。

  孙可望入南宁

  二月朔(戊寅),孙可望忽发兵三千直抵邕江,亟取兵科都给事中。当日现任其职者,应天吴晋也。可望腰斩之,犹以为向日之金堡耳;不知官是而人非矣。

  吴晋,字叔山;上元县生员也。邕江,即南宁府。  严起恒被难

  孙可望既杀吴晋,复取首相严起恒,与之追论不封“秦王”之故;相对舟中,犹然成礼。及别后,则竟挤入邕江。江出交趾,流极迅暴;起恒家人急驾舟往救,直追至横州,始得其尸。呜呼!亦可谓死得其所矣。其余朝臣悉皆奔散,为生、为死,不得而闻之。

  何、辜毁灭

  两广军民杀戮百万、城郭村墅毁灭万千;致世界两次鼎革者,皆由辜朝荐、何吾驺争事权、分尔我所起。吾驺家赀三百万,所居号大澜、小澜,巍焕壮丽,海内无比;辛卯年,总付之一炬。初,辜朝荐引李成栋入广,自谓首建大功;而潮阳士庶久恨其开祸西粤,于辛卯四月激于义愤,尽毁灭其家云吾驺一炬,多藏厚亡也;朝荐毁减,天道好还也。利徒戎首,可以鉴矣!

  贞女绝命诗

  女郎,不知何氏,大约湖南闺秀也。顺治十一年(甲午)秋,兵旋被掳;女郎抗志不辱。行至鹦鹉洲,伺间投江死,浮身于黄鹤渚,有司怜而命瘗之。乃于衣裾间得绝命诗云:‘征帆已说过双姑,眼泪声声泣夜乌;葬入江鱼波底没,不留青冢在单于’。其二曰:‘厌听行间带笑歌,几回肠断已无多;青鸾有意随王母,空费人间设网罗’!其三曰:‘遮身只是旧罗衣,梦到湘江恐未归;冥冥风涛又谁伴?声声遥祝两灵妃’。其四曰:‘少小伶仃画阁时,诗书曾拜母兄师;涛声夜夜催何急,犹纪挑镫读“楚词”’。其五曰:‘影照江干不暇悲,永辞鸾镜敛双眉;朱门曾识谐秦、晋,死后相逢总未知’。其六曰:‘生来弱质未簪笄,身没狂澜叹不齐!河伯有灵怜薄命,东流直绕洞庭西’!其七曰:‘当时闺阁惜如金,何事牵裾遂水滨!寄语双亲休眷恋,入江犹是女儿身’。其八曰:‘国史当年强记亲,杀身自古以成仁;簪缨虽愧奇男子,犹胜王朝共事臣’!

  顺治辛丑仲秋十日,予始得此。读前数章,想见贞节女子;读至卒章“杀身犹胜”等语,则非闺秀口角,俨与文山争烈矣。惜乎!失其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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