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

  姚少师毒计全凭炮火 雷将军神威急显云旗

  却说中原地方连岁灾荒,最惨之处,莫如山东、河南、北直。其江北、淮杨诸郡,尚有一半收成;唯淮西之庐州,与安庆、蕲、黄一带,是年年大稔的。景开府练兵教民,休养数载,已成富强之势。闻得济南兵困民疲,不能北伐,日与马维骝等商议,要进取安庆、蕲、黄,为渡江这举。维骝曰:“安庆三面环江,在孙吴时为重镇。若南人据此,可以北窥中原,西扼三楚,即荆襄上流之师,亦不能直下,乃要害之地。今与庐州唇齿相接,非我去克彼,即彼来袭我。彼之慎重而不敢进者,力未足耳!今开府兵精粮足,将士齐心,艨艟战舰,不下数千。我从濡须水出临大江,合舟师三面攻之。其东北一面为大龙山,逼近城隅,挑选三千壮士,占据山头,俯瞰城中,彼何所恃而无恐?此陈友谅之所以破余忠宣也。”诸将士皆称胜算,各愿尽力致死,所以景佥都上疏奏请出师的。月君素知景星英气过人,既不可阻遏以隳忠义之心,而又恐轻进失律,反成辱国之举,乃批下六卿佥议。不期佥都又上一疏,言于某月某日,督率将士誓师江浒,先定安庆,随渡江而取池州、太平,径下南京以定帝阙等语。诸旧臣皆喜之不胜,竟不须再议定夺了。

  按下这边。且说燕世子留守南都,其军国重事全仗着姚少师措置。向闻知吕军师取了荆州,伐楚山之木以造战舰,有顺流而下江南之举。道衍就调关陕将士驻守汉中以缒其后,又于汉口及鄱阳湖操练水师,为重关门户以扼其来,又虑安庆为江淮之屏蔽,景家军必来争龋已调集江右兵卒屯守。自己潜住城中,差人探听。

  未几报到,景家军已出无为州,从大江溯流而上。道衍呵呵大笑:“果不出我所料!”遂传集诸将,发令道:“大龙山为府城之廓,守住山头,便有金汤之固。舟师攻城,虽百万无能为也!这是极重大的责任,谁敢当之?”帐下两员大将同应声愿往,道衍视之,一员是羽林宿卫大将、官居左都督,姓刘名江;一员是番骑戏将,官居都指挥,姓薛名禄。二人皆武艺超群,智略出众。少师道:“汝二人足当此任。虽然,可押下军令状来!”二将欣然写递了。随谕薛禄:“汝领药弩手一千、火枪手一千,去守后山。拣择稍平处屯扎,再令健卒一千二百名,一半专运灰瓶、炮石、擂木等项,堆垛山凹;一半多带金鼓、旗帜,凡有林木所在,遍行插满,各挟弓矢等候。其大路上山之处,不须把守。若贼抢上来时,便放号炮,但用火枪、药弩打下。其四处林木中,一闻炮声,便金鼓齐鸣,磨动旗帜,吶喊助势,彼必惧而不敢进。退去则已,不许追杀;其有贼从小路抢上山来,但用擂木、炮石打下,若突到林木处所,以乱箭射之。贼退则已,不许追击。如违将令,即使杀败敌人,亦必斩首!”又谕刘江:“汝度领马步精兵二千,去守前山。山上大路平衍地方,分遣骑卒屯守,其小路偏颇地方,悉令步兵把守。每日放炮扬旗,虚示威武。贼恐我城中夹击,决不敢来争山险,如其亡命而来,督率骑兵从上压之,势若建瓴,彼岂能敌?贼退即行敛兵,不许追奔。故违者必按军法!十日以后,别有号令。又须日日令探马往来,若报军情的样子,其间真报假报,总使贼人莫能测我机关,最为要着!”二将得令自去。又发令箭提调鄱阳湖战船,泊向大姑塘,每船都要整备火弩、火箭、火枪、火铳、硝瓶、硫球等物。

  请问硝瓶、硫球,古来无此名色,是怎样制造的?那硝瓶的法,纯用火药硝填实在磁瓶之内,炼泥封固,引出药线一枝,其瓶要薄而小,止盛斤许药物。那硫球的法,形如气球而小,内纯贮硫黄,亦引药线一枝,用裱厚毛头纸并桑皮纸六瓣攒成的。但点火于药线,掷向敌人船内,硝瓶一裂,声如火炮,着人立刻齑粉。硫球一裂,火焰横飞,着物顷刻灰烬,是最恶不过的火器。

  又有密令,期在十日前后,不论雨、雪、阴、晴,但看西北风大作,五百战船,齐出大江,扯起两道风帆,顺流而下,冲入敌舟之内,只用火器攻打,并截住清水塘口,把塘内攻城的敌船,烧个罄尽。误者全家处斩。又部署诸将士严守各门,皆暗伏城堵之下,全不露出形相。然后自登城楼眺望,遥见景家战船蔽江而来。有词为证:

  东风淡荡,旌旄争轻霭飘扬;晓日辉煌,剑戟竞寒威肃杀。声喧画角,江豚不敢拜风来;韵咽金钲,石燕偏宜随雨去。虎贲三百,秋林虎啸已潜踪;鼍鼓十千,寒窟鼍吟如应节。冯夷效顺,黄龙与青雀齐飞;川后扬威,义胆与忠肝并奋。正是:王气不胜杀气盛,涛声莫敌战声多!

  建文二十四年春正月,景开府的大战船五百余只,其名曰“舟居犁”,又有小战船五百余,其名曰“沙唬”,总分作五军,张鹏、牛马辛、马维骐、马维驹,为前、后、左、右四军,自为中军主将。以马维骝为参军,无戒和尚为教师,统领大船一百二十、小船二百四十,其余分隶诸军,又铁箝子干大、杀狼手干二,与赵义各领飞云小棹船数十,为四路游巡之用。

  将次到罗剎洲边,佥都顾谓维骝曰:“林林森森,插满旌旗者,非大龙山乎?”维骝掉首一望,曰:“是耶!此乃山之背,彼虽守却,亦无妨也!”佥都曰:“他既守山后,安得不守前山?则将何策以破之?”维骝应道:“今岁始春融暖,阴阳相乘之理,不日当有严寒;山头地势窄狭,屯兵营帐,必四散分开。我乘其天寒熟睡之夜,袭而取之,如探丸耳!”佥都又曰:“半月以来,总是东南风信,若春气转而为冷,则风亦当返而为西北。孟德云:‘降冬之际,安得有东南风?’我谓仲春之交,亦当有西北风,倘用火攻,何以御之?”维骝道:“孟德不败于东南风,而败于连环计。若战船不加连锁,虽有大风烈火,皆可一一分散;火虽有神,亦安能一一烧却乎?我今要拔城池,只在取得大龙山。要袭大龙山,只待西北风大之夜。到得彼用火攻,而我己拔之矣!”佥都举手曰:“若然,今且不率舟师围城,先列营于江中。与彼搦战,待时猝发,使彼不及应变,何如?”维骝曰:“亦妙!”

  忽巡哨的来报,大龙山上敌兵立满营寨,甚是严整。佥都道:“我意已决。”随传令联舟结营。维骝请修战书一函,差人去窥他动静,佥都从之。随问:“何人敢往?”有帐前牙将厉志应声愿去,就给了战书,并嘱其不可有辱天朝体统。厉声遵命,止带一健奴,叫做仆固义,原是仆固怀恩之后,从小伏侍厉志的。

  当下主仆二人,径投安庆东关,大叫:“天朝景大元帅差官到此,来下战书!”守门军士如飞报至少师府,道衍先令门军搜检一遍,到辕门又搜一遍,方令放炮开门,升堂而坐。有勇士两名,来掖厉志两臂,趋进阶墀,两行摆列着旌旗、戈戟,俨然王者仪仗。左右吆喝一声,如九天忽起震雷,好威风也!怎见得:

  不念法华经,不礼梁王忏,剑光三寸舌,平生杀人惯。身穿绛兖袍,头带毗卢帽。天子谓之师,我佛谓之盗。若比金地藏,剖心不可问。若比佛图澄,洗肠不可净。名固一时尊,行为百世笑。无父又无君,不忠又不孝!

  厉志瞪目而视,植立不跪。道衍令取上战书,冷笑道:“尔主将何人,敢与我战书?尔小卒何物,敢来下战书?就是汝一个,还有同来的呢?”厉志厉声道:“只我一个,足诛尔魄!何用两个!”阶下有兵士上禀道:“闻得还有一个,不许他进城。”

  道衍令立刻唤到,问:“汝是何物?”健奴不对。道衍又冷笑道:“你那济南泼妇,是个妖狐!他手下一班总是畜类!我曾拿住个猴精,剐在南都天坛,谁不晓得”你那主将若是人类,岂有投向妖狐之理?定然也是畜类!我位居少师,乃天子之下一人,岂与畜类通名道姓,酬答书启?”遂将战书扯得粉碎,喝将来人枭取首级,悬之城上,并割去健奴一耳,逐出城外,令回报信。健奴指着道衍大骂:“秃贼!汝敢擅杀天朝大使!”

  道衍又复冷笑道:“汝亦能骂人耶?”命以嚼子勒其口,挖其左眼,械其两手,令人牵之去。

  健奴出了城,负痛奔至江边。佥都远远望见,认是牙将回来,大怒道:“彘子辱却天朝!”即拔佩剑,令左右就岸上斩之。

  左右校士如飞登岸,见不是厉志,遂脑揪着来见元帅。褪下嚼子,喝问:“厉志何在?”健奴道:“已抗节而死!现今枭于城上。”佥都道:“君辱臣死,主仆之义亦然!汝何得将此面目来见我?”健奴道:“我大骂这个秃驴!尀耐他偏不杀我,要得我来报信。我这个信决不敢报的!只求元帅赐我一死,到泉下去寻我主子罢!”佥都叱道:“你若不说明白,便为不义!”健奴无奈,不说犹可,一说之时,佥都怒气塞心,望后便倒。健奴着急,即自触阶而死。众将士亟扶元帅,灌下苏合香丸,方得苏醒。一脚踢翻几案道:“我与秃逆,誓不两立!”维骝也气忿不过,即刻传令进兵。

  炮响一声,战船齐发,直到安庆城下。但见四门紧闭,并无旌旗竖立,亦无将士把守,乃令声音洪大的小卒叫了道衍的名,辱骂竟日,更无一人答应。抵暮方回。只听得城上吹波卢、击刁斗,扬旗植戟,守陴军士,吶喊三声。佥都道:“此虚张声势耳!不必提备。”下令诸军整顿炮位,明日攻城。维骝道:“元帅高见极是。彼之黑夜扬旗示威者,是欲我提备以劳我之师,白昼敛迹不战者,是欲我呼骂以骄我之师,其间乘一空隙而来袭我。如今我率兵昼夜攻打,彼且死守不暇,我于天寒风紧之夜,悄然而袭大龙山,不要说贼不能料,即使知之,又焉能赴救哉!”佥都称善。维骝又进道:“三面围城,唯清水塘为要处。我当率兵前去,元帅只大江调度,合力攻打,不怕不破。”

  次早,维骝分兵自进塘口,佥都率兵登岸,架起大炮攻城。

  遥见城头也架起大炮来,张鹏进言道:“我们的炮,打他城子,尚恐不能破;他的炮,打我的船只,怎当得起?”佥都沈吟一会,令且打几炮。端的震天塌地,那边却并不放炮。佥都令将士向前去看,原来炮是倒放着的!佥都笑道:“越发是虚幌子!他要猝然移转时,我却先有备了!”遂亲督将卒尽力攻打。虽然打坏了两处城堵,奈他强弓、硬弩、擂木、炮石,如雨点般下来,军士不得上城。他那料物总已备着,顷刻修好,又以铁汁熔灌,倒比原旧更加坚牢。九日不能拔。

  至十一日,西北风大作,天气骤冷。维骝密启佥都,请于二更发兵,攻夺大龙山后,即抄过山顶,并捣前山营寨,然后架大炮于山头,打入城内,可以立溃。佥都即命马维驹统壮士一千当先,马维骐领壮士八百为后应,于二更时分衔枚潜进。

  不知道衍早经预备,时正二月上弦,月光已堕,满山都是云气。

  昏黑之中,不辨径路。忽闻震炮一声,林中都是火把,弩、矢、炮、石,从上飞下,背后又有伏兵截住,喊杀连天。维驹大呼道:“中了贼智!进退皆死,好汉子跟我杀去!”舞动双鞭,大踏步迎上,打死数人。争奈燕军自山顶压下,众人立脚不住,大半望后而倒。维驹身中数箭,又被一块巨石打伤右脚,遂自投崖而死;维骐听见厮杀,亟催兵来救时,正被刘江自前山抄到,截住混战。薛禄又下山来攻击,维骐大败亏输,夺路而走,逃得性命。共一千八百壮士,只剩得七、八十人回来。

  佥都这一惊不校军士忽报上流头有好些战船顺流而下佥都亟升舵楼看时,皆是大唬沙船,扯着满帆,乘着顺风,波涛汹涌,其来如飞,却不见有旌旗,亦不闻有金鼓。佥都失声道:“此火攻策也!”欲取大炮打时,因两日攻城,都抬在岸上,布置不及。马维骐着急,亟令双枪铁棍手向前迎敌。尚未整顿,这边迟,那边疾,无数战船早已冲到面前,但见火弓、火弩、火瓶、火球、火枪、火筒、火爆、火铳,急先并发,从何遮拦?

  船犁船又忒大了,手忙脚乱,不能即便移动,烧了一两个,皆可蔓延,何况到有大半着火!霎时烈焰冲天,遍江上下通红,又满耳的炮声大震,却就是城上倒排的炮位,专待鄱阳湖战船,截住了港口,然后移将转来,只打清水塘、扬槎洲两处攻城的船只。正是:

  祝融开辟南离路,任尔无情也有数。阿谁算出火攻策,火龙火马为羽翼。当年赤壁曹瞒败,汉室三分留一派。今日王败化作灰,建文皇帝空崔嵬。可是天心偏助逆,忠臣义士摧肝膈!从来炮是攻城物,铁壁铜墙可坏裂。后代军师胡不仁,杀敌竟用炮打人?饶他十万皆贲育,顷刻涂泥糜烂肉!吁嗟乎!道家三世忌为将,何况僧家杀人至无量!

  景佥都所坐的船,前半早经烧着,即拔剑自刎,左右疾忙抱住。听得有人大叫:“请元帅快下小船!”佥都看时,乃是张鹏,从上流下来,已到大船旁边,佥都随一跃而下。
  时马维骐亦在一个沙唬船上,指挥小船搭救兵士。幸扬槎洲口敌船未到,无戒和尚领着数十船只,冒烟突出,合作一处。

  遥见火光中牛马辛在弓劲犁船尾上,大叫救人,无戒掉船去时,尚距丈余,牛马辛向江一纵,但听得“扑通”一声,早已下水。

  就这一声响处,忽有黄旗一面,向空一层,上流刮的是东南风,把敌舟禁住;下流刮的是西北风,把佥都等百来个船一直吹到无为州地方才止。黄旗亦不见了。佥都令挽住了船,问维骐道:“令弟太守公不知在那里?”维骐道:“这是他殉国时候了!”却见有百来个小船陆续逃回,报说清水塘中船只一个也出不来,马公太守的船,被火炮打坏,不知下落。随点小船时,五停去其三,舟居犁大船不见半个回来,将、卒死者十之八、九。佥都道:“不才有何颜面对人耶?”维骐劝慰一番,收舟入港。

  到了濡须坞,牛马辛在岸上大叫道:“元帅无恙?”佥都道:“奇哉!”亟令下船问时,说:“小将落水,便有人在浪中提出,将黄旗一面,裹在我身,送到这里。大声说:‘元帅将次到了!”小将睁目一看,乃是雷一震将军。忽而无影无踪了!”

  佥都叹道:“前此在瓜洲显灵,今又在皖江显灵,真忠臣,真义士也!我等若非将军,何能生还到庐州?”景佥都命用太牢致祭雷将军,又用少牢致祭马维骝、马维驹,及铁箝子、杀狼手、干氏弟兄二人,又设一坛,普祭赵义等阵亡将士。抚膺大恸,左右莫不挥泪!随自草表请革职待罪,愀然不乐。

  一日,无戒禅师密语佥都道:“我拼我躯前去,如此行事,方可为元帅解忧,为马家哥儿报仇!”佥都道:“果能着手,实快子心!”无戒毅然挈个衣包,提根禅杖,辞却佥都,渡江而去。所干何事,且请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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