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两皂旗死生报故主 二军师内外奏肤功

  马灵传到军师将令,说军士苦战了一夜,恐彼城中有生力兵接应,不必紧迫,只在后面遥张声势,不容他再立寨栅,逼使入城,另有调度。董、宾二将就令军士埋锅造饭,饱餐再进。

  柳升回顾追兵已远,谓朱能道:“目今还是立寨,还是进城?将军定有高见。”朱能道:“部下甲兵不及千数,寇势方张,岂能支撑?战固不足,守或有余。还是进城的是。”柳升遂令军土一路抢些东西,在马上一头吃,一头走,径入济南。段布政等连忙开关延接,殷懃致慰曰:“将军为国尽力,戒行劳苦!”

  朱能忿然道:“那学得你们文官安逸?”就同下个公署,做了帅府,令军士严守城池,然后传集众官商议。柳升注视一遍,莫敢开言,乃向着段民道:“本帅随主上百战而得天下,未尝少挫军威,不意误败于草寇。今且休养精锐,招募勇健,旦晚与朱将军戮力擒之,以报我皇知遇之恩。”段民听去,是老鹳跌倒,全仗着嘴撑的话儿。随顺口应道:“胜负兵家之常。元戎威名播于四海,岂虑此小丑?”朱能道:“亦有话说。虽有良将,亦要精兵,彼皆亡命之徒,我多畏死之士,所以有此蹉跌。元帅欲募乡勇,一城之内能有多少?况是未经训练,安能便上战场?今烦方伯公转为奏请,调取各路善战之兵,为臂指之使,则扫其巢穴,如烈风之振箨耳!”段民道:“奏闻在职,至若守城大事,则仗将军。文官不娴军旅,非敢偷安也!”柳升道:“用着你们守城还好。”段民遂去缮本,众官各散。

  过了一宿,柳升、朱能带杀剩铁骑数百,上城巡视。见青军已到,安下七个营盘,前后联络,左右贯穿,有若阵势一般。

  朱能道:“你看贼的营盘,也有些怪相。”正说话间,早见一彪人马,直奔城下。当先两员猛将,一样打扮:头裹绛红巾,身穿紫罗袍。柳叶锁子甲,桃花叱拨马。一个手执蛇矛,背插皂旗,腕内连珠箭,能落双雕;一个手搦画戟,腰挂铜鞭,指间金仆姑,曾穿杨叶。

  两将见城上张着麾盖,料是柳升,遂令军士指名辱詈。柳升即欲点兵出战,朱能连忙止住道:“动不得。我们昨向文官说了些大话,今日再败,岂不当面出丑?”柳升道:“难道受他这般辱骂,到不叫做出丑么?”朱能道:“野战易,攻城难。

  彼之辱骂,不过激元帅出战。我今亦令军士辱骂,彼若近城,以强弓硬弩射之。以骂敌骂,何为出丑?”柳升道:“姑听将军。”于是城上城下,两军大骂,至晚方息。独是柳升不知青军主将姓名,较之呼名者,原输一帖。

  小皂旗与楚由基回营,禀上军师。军师道:“明日再换两将,并选兵士善骂者前去。”董彦杲曰:“不攻而骂,何也?末将敢请。”军师道:“此佯诱其出战,而实懈其守御之心,五日内可以摧城。将军毋疑。”军师屈指一算,大后日是五月二十三日,微笑道:“已迟两个月矣!”即唤马灵密谕:“今夜五更,汝可仍往高军师处,定于念三夜月上时,照前三月念三之约行事。汝可即留彼处,助成大功。”马灵得令自去。

  念一日晚间,小皂旗巡哨。约有二更时分,见城堵上隐隐有一大汉,手执皂旗一面,在那里招展,小皂旗走近几步,厉声喝道:“恁贼大胆,敢学我皂旗将军的样子?”挣眼细视,但觉得:风凄凄,或隐或现;雾蒙蒙,若行若止。频掀起七星皂旗,杀气腾腾;却映着半规明月,神威奕奕。

  小唣旗大怒,道:“好贼,看箭!”连发连珠箭,忽无踪影。

  明辰入帐禀知军师,军师道:“你今夜仍去巡哨,若再见时,还来禀我。”小皂旗巡来巡去,将交二更,忽抬头见执皂旗大汉,仍在旧处。亟飞马回营,告知军师。吕军师即与小皂旗星驰前往,仰首端视一回,恍然叹道:“此乃君之先将军。一片忠魂,丹诚不泯,特来显灵报国耳!”随立马营门,飞传诸将,顷刻俱集。先令小皂旗、楚由基、宾鸿、董彦杲、雷一震、董翥、董翱、郭开山、马千里等、带领九百名勇士,各架云梯,分作三路上城。董彦杲、小皂旗、楚由基,但看云中皂旗所向杀去。余六将,分斲东门、南门,放大军进城。又命刘超、阿蛮儿、孙翦、卢龙,各领军一千,杀入南门。卜克、瞿雕儿、彭岑、牛马辛,各一千军,杀进东门。又命姚襄、俞如海,各率兵五百,伏在府城北鹊山湖畔,俟彼逃出掩杀。又命满释奴持令箭一枝,到齐王府保护,不许军士擅入。余将士随军师前进。

  小皂旗等九将赶到城边,遥见堵口上,若有人将皂旗招引。

  众将各于相近处,竖立云梯,鱼贯而上。女墙边有好些兵丁东倒西歪的,坐着打盹。就排头斲将去,顿时做了肉泥!也有几个倒颠城下去了。又听得远远地敲梆鸣锣,也是有一声没一声的。宾鸿等遂各分头去抢城门。董彦杲指道:“云中皂旗,已转向西了。”三将便随着皂旗所指,杀到一个极大的公署,见内里有人马喧嚷。恰是柳升、朱能,闻得炮响震天,心知有变,带领铁骑,正要杀将出来。刚迎着董彦杲、小皂旗、楚由基等率领敢死勇士,当门截住,都拥塞在内。朱能大叫:“速退!”

  柳升亟回马,同着朱能,竟向后门逃出。董彦杲随后杀进,楚由基大呼道:“云中皂旗,从西转北了!”遂一齐勒转马,赶到西边。却有直北大路,三将指马向前,恰又遇着柳升,从后转南而来。彦杲望见,大喝一声,挺着蛇矛抢去。柳升着急,向后便退,朱能亦就踅身引路。忽见一大汉,大踏步,手执铁锤,迎面打来,此正是火力士。朱能急架时,早把个马头打得粉碎,立时仆地。朱能一跃而起,帖木耳就使矟来刺火力士,力土闪过,从旁滚进,铁锤起处,连人腿和马肋打个寸折,又复一锤,帖木耳成了肉酱。幸亏只有数十步兵挡路,柳升乘间抢过去了,朱能夺了匹马,随后来赶。小皂旗等早已杀到,认得是朱能,挽弓一箭,射中后肩胛。朱能负疼喊道:“元帅救我!”柳升回头,见朱能中箭,遂让一步,放他过去,挺手中画戟来战。见是小皂旗,大喝:“看戟!”虚晃一晃,拨马而逃。小皂旗等皆在狭路,被燕军铁骑拥定,杀得七零八落时,柳升与朱能奔出西关去了。再看空中,已不见有皂旗招动。董彦呆道:“神灵已去,叛贼已逃,想是不该丧命,我们且勒兵到布政司衙门去。”

  早见马灵迎住道:“副军师在堂上,将军等可去相见。”

  董彦杲等直至檐前下了马。高咸宁举手道:“正来得好。藩库有数百万金钱,所以护守在此,段布政内署已加封锁。将军等且暂住,我迎军师请令去。”时天色已明,吕军师亦正进城,见咸宁飞马而来,便拱手道:“因有皂旗将军显灵报国,所以先了一日。马灵又留在城,更无人再通信息。”高咸宁道:“众将进城时,某等与马灵叙酌,尚未睡觉。即统领家丁等,分路杀出接应,少间可悉。今来请令者,因段布政居官清正,民心爱戴,某斗胆保护,候裁夺。”吕军师道:“我到齐王府去,可速令段布政来,自当以礼待之。”咸宁又飞马而去。

  军师到了王府,坐于殿中,令人请齐王,齐王早知有人保护,心已放宽,直趋出来,俯伏在地。军师亟扶起道:“殿下金枝玉叶,何乃自卑若此?”方各施礼,分宾主而坐。军师道:“殿下系太祖高皇帝之子,所以特遣一将来护。但既附燕藩,又曾得罪于建文皇帝,此处不可以留,且欲借殿下之宫府为建文皇帝之行殿。烦请于三日内收拾行装,学生亲送殿下出城。

  自南自北,唯其所便。”只见高咸宁领着段布政来,军师随请咸宁与齐王相见。并设一座于下面,令段布政坐。段民道:“何以坐为?不才添方岳之任,失守疆土,大负今上之恩,一死不足塞责。请即斩我头,以示僚属,以谢黎民。”军师道:“学生奉建文年号,所以明大义也。今定鼎于此,便遣人访求复位,尚欲借方伯为明良之辅,何苦殉身于燕贼耶?”段民道:“不然。建文永乐,总是一家,比不得他姓革命。不才受知于永乐,自与建文迂阔,肯事二君以玷青史?”高咸宁再三劝谕,段民即欲触柱。军师道:“士各有志,不可相强。可回贵署,明日与齐殿下同送出郭,何如?”段民长叹不答。

  两位军师就出了王府,并马来至藩署,封了帑库,收了册籍。随至柳升所住之公署,立了帅字旗,放炮三声,两军师南向坐下。早有军士解到丘福,已是垂毙。军师道:“丘福素为燕藩之将,犹之桀犬吠尧。死后可掩埋之。”俄顷,陆续献功。

  刘超活捉到毛遂,审系建文时德州卫指挥,降于燕藩者。军师大骂:“贼奴!德州系由南入北三路总要之地,尔若死守不降,燕兵何道南驰?”命腰斩之。马灵解到李友直,火力土解到墨麟,彭岑解到奈亨,军师一一勘讯。墨麟系建文时北平巡道,素与燕邸往来契密者,亦命腰斩。李友直为臬司书吏,奈亨为藩司张昺书吏,昺密奏燕藩谋反,李友直、奈亨二人侦知,抄窃疏稿以告燕王。军师大怒道:“此张信之流亚也!谢贵!张昺,中计惨死,皆二贼奴致之!”命绑于庭柱下,置慢火烧之。

  又审张保,系耿都督部将,暗降于燕,又假意逃回,赚取真定府。命支解之。仍各枭首号令。王有庆叩头求降,自陈流落江湖,为枪棒教师。偶到朱荣部下顶食空粮,拔起把总,苟图出身。今愿充马前一卒。军师道:“此可恕也。”即发与董将军,令为牙将。

  高宣、景星解到济南府太守刘骏及各厅员,高不危、铁鼎解到历城县令陈恂并佐贰等员。咸宁立起身道:“此位是景都宪公子,这是家兄名宣,那是舍弟名不危。”铁公子遂引三人同进拜见,军师答以半礼,即命设座。二公子坐于左侧,二高又鞠躬告毕,方就右边坐下。军师先向咸宁道:“昆仲英才,幸得共襄军旅,社稷之福也!”适宾鸿等诸将,来献蒋玉及各武弁首级,禀道:“城中凡有拒敌者,尽皆诛夷。降者又有数千,已交与沈监军查点。”小皂旗道:“先父在云中层旗指引,直至北城。小将射了朱能一箭,就不见了灵旗,不知何故,所以不敢出城远追。”军师道:“尔先尊殁于朱能河间之战,今已中尔神箭,料亦难生。城池既拔,大仇又复,前途自有伏兵,不须尔去远追,所以敛却灵旗也。”因向景、铁公子道:“两位令先尊之枯皮焦骨,犹能大显威灵,慑贼气魄,真千古未有之人,千古未有之事。今皂旗将军忠魂报国,亦千古未有之人,未有之事也!”三人皆顿首称谢。

  少顷,姚襄、俞如海来缴军令。献上柳升金盔、金甲,及所乘马。言彼与一小军互换穿戴,我二人错认拿获。朱能亦换小军衣服,所以被他走脱,逃向德州去了。军师笑道:“虽走脱,无多日矣!”那时,高不危屡以目视咸宁,咸宁乃手指刘知府与陈知县,请命军师道:“他两人原是建文时除授的官,未曾尽节,但向来居官操守廉洁,政令和平,不愧牧民之职。

  所以济南藩府县,向有三清之号。”军师道:“全人今古难得,奇人更难。安可以殉难勤王之大事,尽人而责之?清,为有司之本分。统复原官,仍令视事。”命左右放了绑,给与衣冠。

  刘骏、陈恂及各员,皆叩谢而去。

  次日,军师出榜安民,劳赏将士,令各率兵屯扎城外。沈珂送上降兵册,共五千八百七十一名。军师发与董、宾二将,拔其勇锐其充伍,余令发往登、莱几处屯田。有愿归农者,与之安插。随具表章告捷,并上诸将功册,又缮折奏,交满释奴赍赴登州,请帝师驾临济南府。于今再建行宫,俨若天威咫尺,自此远寻帝主,幸承御制颁临。且看下回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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