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太阴主尊贤创业 御阳子建策开基

  洛阳布衣吕律,字师贞,道号御阳子,有经天纬地之才,内圣外王之学。家无恒产,短褐不完,蔬食不充,而意气扬扬自得,常曰:“王景略、刘道冲,几填沟壑,而逢时遘会,身为霸者师。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与?”因赋《扪虱吟》以见志,有“平生百炼胸中气,扪虱军前盖世无”之句。而又性好玄关,恬洁凝静,当其漠然内守,有如处女;及至临机应变,则神鬼莫能测。傲睨物表,与世多忤,故常为人揶揄,叱曰狂徒。每与二三朋友杯酒谈兵,指庭前所建之旗曰:“当有女真人访我,便是树立奇勋之候。”久而寂然,人多不信。惟一门生姓沈,名珂,字宁闻者,钱塘人氏,心悦诚服,尝私语人曰:“吾师命世才也。”朝夕依依不去。师贞谓之曰:“前岁唐勋来访,一去杳然,我曾向各处寺观追寻,并无踪迹。看此生不是个孟浪的,因何而有黎丘之幻耶?至今心上委决不下。”沈珂曰:“我师何不卜之?”师贞曰:“然也。”乃整衣冠,焚香默祝,筮得家人卦,拍案大叫曰:“此子即是女真人,改作男装游戏,我已为所绐。虽然,是亦枉顾茅庐之意也。今者燕兵南下,北地空虚,正好乘机创业,我须前往说之。”即呼二子,属其妇曰:“此皆童稚无知,所幸宗祧不斩,汝须教育成人,勿复念我,从此永诀矣。”

  遂与沈珂飘然而行,竟至蒲台县。下了客店,先问个信儿。

  有说这位神仙不知何处去了,城南有座玄女娘娘道院,留着侍女看守,到那边去问方知明白。师贞即与黎明寻至道院,见有个老人家出来开了门,背着身向内径走。师贞悄悄随后步入,进了重FA星屏门,是个庭院,有两大磁缸莲花,一红一白,觉得清芬袭人。那时柳烟儿头尚未梳,独立在栏畔看花,口吟唐诗两句云:“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猛抬头见一人站在前面,正要发作,依稀认得形容,就是月君在嵩山访过的,知道有因,便问:“你是何人?也不在门上通报,大胆走到这里!”

  师贞见是个美人,却像曾会过面的,一时想不起来,向前作揖道:“学生特来请见姓唐的女真人,有件天大的事,门上决难传说,且不见有司阍的,所以不曾通报。幸勿见罪。”霍地想着当时唐勋来访,这个美人与他俊仆无二,便道:“女真人是神仙,我亦是半神仙。那时女扮男装,随着唐相公到我家里,岂不是你?学生千里远来,且喜寻着了。”柳烟未及对,老仆已在里面出来,便吩咐道:“这位吕相公是见过主母的,今从河南到此,须要待饭。我进去就来。”老仆随请师贞到客座坐下。

  耐心等了一会,见柳烟道家妆饰,又同个苍黑的女道姑出来。师贞各奉一揖,随道:“不便久坐,请教女真人所在,即要星夜赶去。”柳烟道:“且住,相公既是半仙,知道当日相访情由,为何隔着几年才来呢?”师贞道:“今日适当其会,早来亦属无益。”那女道姑向着柳烟道:“我看这位先生昂藏古怪,要见我主母,是要卖弄他才学。只怕五鹿岳岳,充宗折角哩,”师贞吃了一惊,便道:“是学成卿相业,货与帝王家。”柳烟道:“可不是卖弄呢!”师贞道:“非也。如汉高必有子房,先主必有孔明,高皇帝亦必有青田,学生岂卖弄些须才学者哉!”柳烟道:“若然,先生来迟了。女真人早已起兵勤王,这个时候,差不多杀入金陵,那里要什么子房、青田,方成大事呢?”师贞听了,如飞趋出。柳烟大笑,命老仆固留不住。回到寓所,又卜一卦,看女真人渡江与否,得师之上六,以意断曰:“兵已还矣。”沈珂随问:“爻辞‘大君有命,开国承家’。似乎勤王有功,褒锡宠命之意。吾师言兵还,何也?”

  师贞曰:“出师之卦遇终爻,故知师事毕而返也。若爻辞所云,我当应之。”遂投青州大路上等候。正遇先锋及左右二哨兵马回来。师贞杂于稠人中观之,见军马虽少,行伍严整,有十万雄师气象,暗暗赞服。中军已到,两行排列金甲神人二十四对,正中间白马上,斜坐着一位方口长耳,剑眉豹眼,雪白团脸女头陀,齐眉剪发,额周围勒个金脑箍,身披烈火袈裟,手横着狼牙鹿角棒,光着一双大脚,脚踝骨上勒的两个金圈;后一匹铁骊马上,端坐着个赛嫦娥,道家结束的女元帅,头上青丝挽迭如云,带一片紫凤翠花冠,身穿的素绫织锦衫,外罩着鹅黄鹤氅,项挂一串珊瑚数珠,腰束着雕龙赤玉双扣连环带,脚穿踏云软底麂皮靴,手执短柄凌风麈尾拂。师贞不觉失声道:“真天神也!”月君已自瞧见,佯为不闻。番女满释奴,纯用番国装束,看者并猜是神人。

  军马过完,师贞方欲回寓,忽侧首一人,迎着一揖问道:“尊兄何方到此?”师贞听是下路声音,即转问道:“尊兄何亦在此?”觉得大家心契,遂相邀同寓一店,沽酒而谈。那人道:“贱姓胡,名先,原任沛县县丞。燕兵入境,我向徐州求救,到得回县时,城已打破,大尹亦已殉难。我收尸葬后,就到淮上,闻知他们义师已战胜凯旋,就随了他转来,有个从军报国的意思。”师贞便接住道:“若然,则我与君大有同心。”

  就将女元帅先曾枉过茅庐,及今远来相访,并将来数应开国中原的话,细细说将起来,当作下酒之物,不觉的直到天明。胡先大喜道:“我尚未知二位的大名。”沈珂应道:“这是我师洛阳吕某。”又将自己姓名说了。三人就一路同行前去。暂且按下。

  却说月君回到卸石寨,见宝华寺是座古剎,大殿有九丈余高,内进七层,宽亦七架,共七七四十九间,殿后东西各有方丈,周回屋宇又多,可以栖止,但无会集将士、商议军情之处。

  随令董彦杲在寺旁空地搭起演武厅来,先设青油幕于露台上公坐。众将齐来恭谒,月君谕道:“从来图王致霸,全在收罗贤士,所以汤武得伊吕而王,汉高得三杰而霸,光武有二十八员名将,唐太宗有一十八位学士,皆出类拔萃之材。古云‘得人者昌,失人者亡’;又曰‘千金易得,一将难求’。周公旦接纳贤士,至于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之。圣人且然,况其下乎?今者开创伊始,第一件是求贤为辅,共成大业。前者两杆‘延揽英杰’、‘招纳忠义’黄旗,应建立在山寨左右,不拘文武之士,有来投谒者,立即传报,以便召见。”彦杲等皆声喏遵命。

  至次日,就报有个河南吕姓的,同着两个下路人来晋谒。

  满释奴转禀过了,传令请进。吕师贞前行,胡先、沈珂随后。

  将近墀下,师贞向上长揖,胡先与沈珂皆行庭参礼。月君命三人在东首,诸将在西首,各席地而坐,随问吕师贞:“先生记得唐思安否?”答道:“别后数日,候驾不至,即占一数,方知是神仙游戏。今日之来,正践前言耳。”月君道:“既辱远临,愿闻长策。”师贞道:“目今第一要着,是正名二字。名者,君臣之大伦也。从来异姓篡逆,人皆称为乱臣,若同宗反叛,则不能尽知为贼子。燕藩者,乱臣贼子之尤也,而人咸曰是亦高皇之子,则君臣之大义灭绝矣。建文圣主,为燕藩之侄,私亲也。其为燕藩之君,大义也。懿文太子与建文太孙,皆高皇帝之所置也,燕藩削去建文年号与懿文谥号,是叛二帝,即叛高皇,无父无君,其罪滔天莫数。夫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今大元帅欲伸大义于天下,必先尊奉建文年号,使人咸知有帝,然后兴师问罪,则讨贼之名正,而四海忠义之士,莫不来归矣。”

  月君曰:“是固然矣。但武侯未出茅庐,三分霸业,了然于胸中。今燕之巢穴在北,帝阙在南,二者先何所定,请试言之。”

  师贞曰:“一要看帝之存亡,二要看燕逆之迁都与否。北平有塞外俺答之患,彼必回顾巢穴,纵不能一旦迁都,大抵自镇于北,而令其子留守金陵,以防建文之复位。今若行在有信,宜先取南都,迎复故主。燕藩虽踞北平,可以下尺一之诏,系首于阙下。若圣驾已崩,则先取北平,平分天下,然后渡江南伐,未为迟也。总之,南北须要待时。目下先取青州,次拔登莱,再定济南,绝其要路,则是一定之着。”董彦杲道:“登莱边海凋瘠,取之何用?莫若于定济南之后,便取开封,岂不成虎踞中原之势?”月君曰:“吕先生之言是也。登州总兵张信为燕心腹,是我肘腋之寇,岂可不预为除之。”胡先问曰:“前日义师南指,燕贼丧胆,何以临淮不渡?”师贞曰:“元帅之不渡,盖有道焉。义师不满三千,京城之大,百有余里,围其城郭,不盈十堵。况且远隔长江,兵饷不继,是非善策。”胡先叹服。

  月君欲用吕师贞为军师,恐众心未服,乃问曰:“古来用兵者,孰得孰失,先生其一一敷陈之。”

  师贞曰:“善用兵者,有军师、名将之别。折冲樽俎,军师之职也;智勇兼备,名将之任也。不但为六军之师,直可以为帝王之师者,方称得军师二字。若名将,则专主军旅而已。尚父为军师之祖,继之者子房、孔明与青田也。三公之才略相埒,品节相似。亦松子与五丈原,易地皆然。青田末路受谮见疑,稍昧知几。武侯躬行讨贼,将士敬之如神,爱之若父。留侯一椎击秦,万乘丧胆,四海惊心,皆青田所未逮也。次则管仲父,作内政而寄军令,出自创始,真霸才也。而且尊周室,攘夷狄,所持者正,勋烈烂然。王景略可谓流亚,独是屈身于氐羌,名号不正,犹赖识得小晋为正朔,识者谅之。李药师才智有余,学术稍逊,然而规模弘毅,有帝师之气象焉。孙武子兵法十三篇,名将之宗也。后如韩淮阴、周公瑾、郭汾阳、岳武穆、韩蕲王,皆名将之尤者。淮阴用兵,疾若雷霆,幻如神鬼,千古无二,独识不得汉高为何如主耳。公瑾有绝伦之才,无容人之度,三十登坛,临大事而不惑,亦所罕有。武穆不师古而师心,圆机活泼之中,具有变化纵横之妙,令简而乐从,法宽而莫犯,返觉三略六韬为繁碎矣。韩蕲王智信仁勇严,略亚于武穆,独能全令名于昏主之朝,是所优耳。汾阳驭下以仁,士卒效死如归,未免兵法稍疏,或至败绩,然至公无我,休休之度,诸公莫敢望焉。次则乐毅、李广、李光弼、曹彬、徐魏公,亦名将也。莒、即墨之不下,毅以妇人之仁失之;七十战而迷道,广以小忿失之;光弼优于纪律,短于应变;彬有儒将之风,不能膺危险之任;魏公用智而慎,作气以严,济之以光明俊伟,较诸子为愈焉。其有似军师而非军师者,如范蠡之用柔近于污,陈平之用智过于贪,庞统临机失之执,道冲运筹失之泛,齐丘之画策则失之忍矣。是皆谓之谋臣则可。又有附于名将而不可称为名将者,如穰苴之未建大功,孙膑之止报私仇,田单之幸尔复国,邓艾之行险侥幸,谢玄之草木得胜,狄青之歼灭小丑,皆非真名将也。更有吴起之劣,邓禹之庸,卫、霍之骄,张浚之迂,亦享大名,斯为舛矣。其有有才略而未用,或始用之而终弃之,或虽用之而又制之,不得展其施为者,概置勿论。”

  诸将士听了这篇侃侃凿凿的话,莫不竦然。

  月君已知将士心服,问道:“如吕律,可做得你们军师否?”董彦杲等齐声应道:“真军师也!愿听指挥。”月君又问吕律:“你同来二位才略何如?”师贞道:“胡先是中途偶遇,看来智虑精详。沈珂是小可弟子,刚直不挠,亦通兵法。”月君即拜吕律为军师,命胡先监理兵饷,沈珂参赞军政。以周缙总理卸石寨政事,董彦杲提督卸石寨军事,并一切将员,皆颁给兵符印信。

  过有月余,中秋节到,月君于清晨驾临演武厅,吕军师同诸将士齐集祝贺毕,董彦杲前禀道:“山寨内人家老幼男妇,闻知太阴仙主圣诞,共来叩贺,现在外厢伺候。”月君即令传进。差不多有数千名口,七上八落的,跪在地下磕头礼拜。月君周览一回,总是村农,随默呼神人到盘槐洞运取银箱。霎时狂风响处,马灵从空而降,银箱四个,齐齐摆在厅前。众皆大惊。月君谕令董彦杲打开一箱,皆是十两大锭,每人各与一锭。

  众百姓齐呼“圣后万岁”,声震山谷,随陆续放令出去。落后有百来个妇女,都是无儿无女的寡妇,说愿随圣后出家,月君即令留在塞中,分授职事。又谕马灵:“不必再回山洞。听候军师调遣,剔探军机消息。”

  处置已毕,方欲退散;忽彩云一朵从南飞下,却是鲍师。

  月君降阶而迎,曼师从厅后趋出笑道:“老鲍来得好,我一人没兴,正待着你与月君祝诞哩。”月君谦谢过,然后问及金陵之事。鲍师将建文皇帝披缁削发,从鬼门出宫,并神乐观道士王矟,先梦刘青田说“中原有女主出世,建文尚得复位”,遂前去迎接,至观一宿,有史彬等数人扈从同下吴门各情由,备述一遍。军师顾谓诸将佐道:“我等是顺天行道矣!”将土莫不踊跃。鲍师又述燕王改元永乐,族灭忠良,不可胜数,妻女有发教坊者,子孙有下诏狱者,正在搜拿,尚无底止。吕军师勃然晋言道:“燕贼获罪于天矣!大元帅为神人之主,宜亟救之,以延忠臣之宗祧,以全烈媛之名节。”月君道:“我正有此意,非鲍、曼二仙师亲往,不能济也。”鲍师曰:“我向寓于神乐观,王矟颇有忠义之心,此事可图。”曼师曰:“不必多讲,就此行程。”遂携手凌云而去。不因此去,有分教:殉节完贞,地下忠臣夫妻再会;冰心玉骨,人间孝子伉俪旋谐。且看下文相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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