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观察公讨银翻脸 布政使署缺伤心

  话说陶子尧接到姊夫的回电,拆出开一看,上面写的是:“上峰不允购办机器。婉商务退款二万,悉数交王观察收。”陶子尧不等看完,两只手已经气得冰冷,眼睛直勾勾的,坐在那里一声也不言语。停了一会子说道:“这是我的‘钉封文书’到了!”其时陶子尧还在兰芬家同新嫂嫂一块儿吃饭。管家送电报来,是电报局已经翻好了来的。陶子尧看完之后,做出这个样子,大家都猜一定报上有了甚么话句。亏得新嫂嫂心定,仍旧吃他的饭。等把一碗饭爬完,才慢慢的问:“到底那哼?”陶子尧也不便告诉他,但说得一句“是催我回去”的话。新嫂嫂心上明白,也不再问。陶子尧便问:“魏翩仞住在那里?”新嫂嫂说:“耐笃一淘出,一淘进,俚格住处,耐有啥勿晓得格。”陶子尧道:“我同他是台面上认得的,其实没有到过他家。”管家插嘴道:“上海的这些露天掮客真正不少,钱到了他们手里,再要他挖出来可是烦难。老爷又不认得他,怎么会托他办事情?”陶子尧骂道:“忘八蛋!放屁!你懂得什么!”管家不敢做声。新嫂嫂连忙改口道:“魏老格人倒是划一不二格,托他俚事体俚总归搭倪办到格。机器退勿脱,格是外国人格事体,关俚啥事。”陶子尧也不答应,穿马褂,拔起脚来要走,新嫂嫂问他:“到啥场化去?”说:“到栈里去。”新嫂嫂明知留也无益,任其扬长而去。

  钉封文书:清时递送处决囚犯的紧要公文。

  陶子尧回栈未久,头一个是魏翩仞来找他,道:“五科已把这话同洋人商量过。洋人大不答应,说打过合同如何可以懊悔的。就是这会子把已经付过的一万一千统通改做罚款,他亦不要,一定要你出货。子翁,你得详详细细把这情形写个禀帖给抚台,也免得你为难。将来闹出事情,打起官司,总是你山东巡抚派来的人。”陶子尧听了,正在满腹踌躇,无话可答,忽见管家拿进一封信来,说是长春栈二十一号,山东候补道王大人差人送来的,立候回音。陶子尧听了王大人三个字,又是一呆。连忙把信拆开来一看,就是刚才他姊夫来的电报上所说王观察了。王观察信上言明是奉了东抚之命,前往东洋考察学务。到了上海又接电报,叫他顺便考察农、工、商诸事,添派四个委员,大小十几个学生。因此就叫他向委员手里讨回那二万银子做盘川。亦是今天接到电报,所以特为写信前来通知。如果银子现成,他就立刻派人来取。

  陶子尧不看则已,看了之时,急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想:“这洋人非但不肯退,而且还要逼后头的。那里王观察又是山东抚宪派来的,叫他来讨,就是洋人肯退银子,只有一万一,那九千已经被我用的九成多了。无论如何,二万的数目总不能归原,叫我心上如何不急!但恨没有地洞,如有地洞,我早已钻进去了。”他一面想,只是不言语。管家站在一旁等回信,也不敢说甚么。

  当下还是魏翩仞等的不耐烦,说:“人家问你讨回音,我怎么讲?”一句话提醒陶子尧,立刻翻出信笺要写回信。忽然想起王观察是本省上司,论规矩应得写张夹单禀复他才是。他本是做文案出身,这些款式是懂得的。无奈心绪不宁,提起笔来,写不上半行,不是脱落字,就是写错字,一连换了五张红单帖,始终未曾写满三行,把他急的头上汗珠子有黄豆大,无如总是写不好。后来还亏魏翩仞替他出主意,说:“王观察乃子翁的本省上司,他既然到这里,你总得去拜他一趟,今日且不必写回信,只拿个片子交给来人,叫他先回去言语一声,说你子翁明天过来一切面谈。”陶子尧正愁着这封回信无从着笔,听了此言,连说“有理……”,立刻自己从护书里找出一张小字官衔名片交代管家,叫他出去告诉来人,托他回转去禀大人,说大人的来信收到,明天一早过来请安,还有许多下情,须得明天面禀。管家拿了衔片自去交代不题。

  夹单:夹在手本里信函,指那些下级向上级官员报告事情,在公事之外或不便于写在手本里的事。

  这里魏翩仞便问他:“这事到底怎样办?”陶子尧道:“翩翁,外国人那一边,总得叫他能够退才好。”魏翩仞道:“子翁,我们都是自家兄弟,有些事情你虽然没有告诉我,我岂有不知道的。”陶子尧一听这话,脸上一红,知道各事瞒他不过,不妨同他实说,或者有个商量,便说:“我现在好比骆驼搁在桥板上,两头无着落。你总得替我想个方法才好。”魏翩仞道:“依我看起来,这机器还是不退的好。”陶子尧道:“何以见得?”魏翩仞道:“你子翁带来的钱,同你在上海化消的钱,我心里都有个数。洋人那里的钱就是退不掉,还算你因公受过,上司跟前不至于有什么大责罚的。倒是你自己化消的钱如何报销?我同你做了知己朋友,总得替你筹算筹算。”陶子尧道:“多承费心。兄弟一时没有了把握,亏空了公项,倘若追起这笔银子来,怎么办呢?”魏翩仞道:“我早替你想好一条主意了。”陶子尧忙问:“甚么主意?”魏翩仞道:“现在机器是万万退不得的!退了机器,你没有生发了。洋人那里,但凭五科一句话,要退便退!现在老实对你说,是我替你抗住不退。你明天见了王观察,只说机器的事,一到上海就同洋人打好合同,索性多说些,二万二的机器,乐得说他四万银子。二万不够,又托朋友在庄上借了二万。价钱统通付清,机器不日可到。洋人那边是万万不肯退的。现在既然山东来电一定要退,只好请讼师同他打官司。倘若打不赢外国人,你这机器本不要退,这笔讼费至少也得几千两,还有别的费用,也只好由你报销。况且王观察面前也有得推托,叫他不至于来逼你。你说这话可好不好?”陶子尧连称“妙计……”。又说:“我上次发去的电报,早禀明二万不够,还要请上头发款,这话是埋过根的。”

  魏翩仞道:“但是一件,这外国律师你是一定要请一位的。”陶子尧道:“我没有熟人,那里去请?”魏翩仞说:“有我,这里头我都有熟人。我此刻就替你去找一位,明天上半天把事办好回来,你再去见王道台。他见你打官司,这事情是真的了,他一定不好再来逼你。腾出空来,我们再想别的法子。”陶子尧道:“如此,就请你费心罢。”魏翩仞道:“你这回请讼师不过面子帐,用不着他替你着力。我们知己人,能够省一个,乐得省一个。”魏翩仞一面说,一面掐指一算,说道:“这事总得上回把堂,好遮遮人家的耳目。你先拿五百银子出来,我请个朋友替你去包办下来。你说可好?”陶子尧听了,楞了一回道:“要这些钱么?”魏翩仞道:“同你说面子帐。如若要他出力,只怕二三千还不够哩!”

  陶子尧自己估量:“一共总只剩得七百几十两银子,还有二百多块钱的钞票。如今又去五百。照此情形,山东不见得再有汇来,倘若用完,叫我指着什么呢?”想了好半天,只得据实告诉了魏翩仞,托他想法子同讼师商量,先付若干,其余的打完官司再付。魏翩仞听了无法,于是叫他先付三百。后来讲来讲去,陶子尧只肯先付二百。魏翩仞无奈,只得拿了就走。出得门来,先去通知了仇五科。仇五科道:“翩仞哥,又有点小进项了。”魏翩仞道:“这个自然。我们天天在四马路混的是那一项呢?”五科一笑无言。

  魏翩仞出来,到一家熟钱庄上,把银子划出五十两。找到一个讼师公馆,先会见翻译。彼此都是熟人,把手脚做好,然后翻译走到公事房里,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讼师。讼师答应立刻先替他写两封外国信:一封是给仇五科的洋东,说要退机器的话;一封上给新衙门的,等陶子尧禀帖写好,一块送进去。魏翩仞见事办妥,把银子交代清楚,然后袖了这封信回来见陶子尧。其时陶子尧禀帖稿子已经打好,是抱告家人陶升出名,告的是“仇五科代办机器,浮开花名,不照原帐,意图侵蚀,恳请饬退”一派的话。魏翩仞道:“这条倒是亏你想的。可巧那篇到外洋定机器的帐,都是五科一手写出来的。若照你那篇原帐,只有几个总名字,写得不清不爽,只怕走遍地球出没处去办。不料五科为朋友要好,如今倒被人家拿做了把柄。”陶子尧道:“我何曾要同他打官司。不过是无事要生发点事情出来,别的话说不上去,只有这条还说得过。”魏翩仞道:“这词讼一门,不料子翁倒是行家。”陶子尧道:“小弟才到山左的时候,本学过三年刑名。后来家父常说:‘凡做刑名的人,总要作孽。’所以小弟改行,才入了这仕宦一途。”魏翩仞道:“原来如此,倒失敬了。”当下禀稿看过,没甚改动。陶子尧立刻写好,随了外国讼师的信,一块儿拿帖子送了进去,接到回片方才放心。

  新衙门:指公共租界里的审判机关会审公廨。廨,是旧时官吏办公的地方。

  抱告:打官司时委托亲属或仆役代理出庭。

  次日一早,就到长春栈二十一号去见王道台。这天穿的衣裳,照例是行装打扮,雇了一辆轿子马车,拉到长春栈门口,管家先进去投手本。王道台正在那里会客,一见是他,便说了声“请”,吩咐跟班的引他到别的屋里坐一会。跟班会意,把陶子尧请了进来,同他到随员周老爷屋里坐下。不多一刻,王道台送客回来,赶到这边相见。陶子尧虽久在山东,同王道台却是从未谋面,见面之下,少不得磕头请安。王道台晓得他是抚台特识的人,不好怠慢于他,还说了许多仰慕的话。陶子尧忙回:“卑职一直是在洋务局里当差,没有伺候过在人。今番大人来在上海,卑职没有预先得信,所以来的迟了。今日特地前来禀安请罪。”王道台道:“说那里话!”彼此言来语去,慢慢说到退机器、划银子的话。王道台道:“兄弟这回出来,本来是奉了别的差使,到了上海接着电报,才晓得还要到东洋去走一趟,所以出省的时候没有带甚么钱。后来打电报去请上头发款,接到回电,才晓得老兄那里有这笔银子,所以昨天写信通知老兄。这款想是现成的,只等老兄回信,兄弟就派人来领。现在老兄又要自己过来,实在劳驾得很。”陶子尧道:“为了这事,卑职正在为难。晓得大人来到这里,本应该过来禀安,二来还求大人教训,好替卑职作一个主。卑职虽然没有到省,然而当的是山东差使,大人就是卑职的亲临上司一样,所以一切总要求大人指教。”

  王道台听了摸不着头脑,只得随口应酬了两句。后来又问:“这银子几时好划?”陶子尧方说道:“上头发款二万两,差卑职到上海办机器。一到上海,就与洋行订好合同,约摸机器不到一月一定运到。款项不够,已由卑职出名,向庄上借银子二万两垫付。不料诸事办妥,上头又打电报来,叫把机器退掉,银子要回。洋行的规矩大人是晓得的,订了合同,如何翻悔得来。但是卑职既经奉了上头的电谕,也不敢不遵办。同洋行说过几次,说不明白,只好请讼师同他打官司。禀帖是昨儿晚上进去的。将来新衙门还得求大人去关照一声,叫他替咱们出把力,好教卑职将来可以销差。”说罢,又站起来请了一个安,说了声“大人栽培”。王道台听了他话,也不好说甚么,于是敷衍了几句,端茶送客。少不得次日出门,顺便到高升栈,过门飞片谢步。照例挡驾,自不必说。

  且说陶子尧自从见过王道台,满心欢喜,以为现在我可把他搪塞住了,关了这道门,免他向我讨钱,再想别的法子。自此每日仍到新嫂嫂那里鬼混。他们的事情,新嫂嫂都已明白,乐得再用他两个。后来陶子尧把钱用完,便去同魏翩仞商量,托他向庄上借一二千。魏翩仞起先不肯,后来想到他这事情,闹到后来,不怕山东巡抚不拿钱来替他赎身。主意打定,虽不能如他的意,也借与他好几百两银子。陶子尧异常感激。新嫂嫂一边,魏翩仞还不时要去卖情,说:“陶大人没有钱用,山东不汇下来,都是我借给他。”好叫新嫂嫂见好。自从新嫂嫂敲到了陶子尧的竹杠,不是剪两件衣料,就是顺便叫裁缝做件把衣裳,不收他的钱,好补补他的情。更兼魏翩仞或是碰和,或假称出门匆促,未曾带得洋钱,时常一二十、三四十,到新嫂嫂手里借用。连借了几次,也有一百多块钱,始终未曾还得分文。新嫂嫂却也不肯向他讨取。这些事不但陶子尧一直未曾知道,而且还拿他当作朋友看待,真正可笑。

  闲话休题。再说王道台因见陶子尧那里的钱不能划到,他这里出洋又等钱用,只有仍打电报到山东去。其时抚台请病假,各事都由藩司代拆代行,接到了这个电报,便打一个回电给陶子尧,说他不肯退机器,不会办事,着实将他申饬两句,一定要退掉机器。陶子尧虽有魏翩仞代出主意,究竟本省上司的言语,不敢违拗,因此甚是为难。同时那个藩台又复一个电报给王道台,叫他仍向陶委员划付。王道台无奈,只得又拿片子前去请他商议此事。陶子尧满肚皮怀着鬼胎,只好前去禀见。这几天头里,他的事情王道台已经访着了一大半。只因王道台的随员周老爷是山西太原府人,同前头陶子尧存放银子的那家票号里的老板是嫡亲同乡。周老爷到得这里拜望同乡,这票号里的老板很同他来往,晓得山东有电报叫王道台向陶子尧手里付银子,陶子尧付不出,他就把这里事情,原原本本,一齐告诉了周老爷。周老爷回来,亦就一五一十的通知与王道台。王道台无奈,只好请了他来当面问过,看是如何,再作道理。

  这日见面之下,王道台取出电报来与他看。陶子尧一口咬定:“银子四万,通通付出。带来的不够,在庄上又借了两万。现在卑职手里实在分文没有。就是请讼师打官司,还得另外张罗,总求大人原谅。大人如果有信到山东,还求大人把卑职为难情形代为表白几句,那是感激不尽!”王道台虽然已经晓得他的底细,听了这话,不便将他说破,只些微露点口气,说:“洋人那里,吾兄是何等精明,断乎不会全数付他。已经付出的呢,兄弟也不说不讲情理的话。退与不退,自然等到打完官司再讲。但是兄弟还有一句公道话:我们出来做官,所为何事?况且子翁来到上海,自然有些用度,倘若还有钱没有付出,子翁不能不自留两千,预备正用。兄弟这里,或者先付五六千。一来兄弟同老兄的事,上头也有了交代,其余不足的,兄弟自然再打电报向上头去要,决计不来逼吾兄。吾兄看此事可好如此办法?”陶子尧只是一口咬定没有存钱。

  王道台本来也正想银子使用,齐巧派了这个差使,有二万两拨给他,他如何不拚命的追?况且已经探实陶子尧的细底,如何肯将他放松?便道:“这注银子是上头叫兄弟讨的,既然老哥没有,须得给兄弟一个凭据,我也好回复上头,请上头汇款下来。”陶子尧道:“卑职回去就具个禀帖过来,大人好据着卑职的禀帖回复上头。”王道台道:“不但这个,吾兄付款出去总有收条,这个收条一定是洋字。兄弟这边因为出洋,才找到一位翻译,吾兄回来可把这个收条带了过来,由兄弟叫翻译替你翻好,写一分寄到上头去。并不是不放心吾兄,向吾兄要收条,为的是有了实凭实据,银子实实在在付给洋人,上头看见,也不好再叫兄弟前来追逼吾兄。吾兄以为何如?兄弟这里翻译是现成的,免得吾兄出去找人,又要化钱。”

  陶子尧一听王道台问他要收条,知道事情不妙,怕要弄僵,忙回道:“收条本来是有的。但是因为银子不够,向人家借垫,人家不相信,暂时只得将合同收条抵押在那个人家,并不在卑职手头。现在大人要看,须得卑职先去说起来看。”王道台道:“并不是我要顶真,为的是大家洗清身子。既然押在人家,亦不妨事,我叫翻译跟了老兄同去,就在那个人家取出来一看,翻他一张底子带了回来,岂不甚便?”陶子尧道:“这事总得卑职先去通知一声,叫那人家把东西拿在手头,然后卑职再来同了翻译前去,免得耽误时刻。”王道台见他总是一味推诿,也不值再去逼他,便乃一笑,端茶送客。

  过了两三日,王道台见他竟无回音,便差了周老爷同了翻译前去拜他,讨他的回信。倘若已与前途说妥,就叫翻译立刻翻好带了回来,因为立等寄信山东,免得耽误时刻。谁知一连去了三次,总是未曾见面,亦不见他前来回拜,把个王道台气的了不得,说他靠了谁的势,连我都不在他眼睛里,跟手写了一封信,居然摆出上司的款来,很拿他申饬几句,还说甚么:“老兄在这里办的事,兄弟统通知道,不过因与令姊丈是同官同寅,处处顾全面子。现在反将我一片好心当作了歹意。既然不肯赐教,兄弟也只得据实禀复上头,将来休要怪弟不留面情!”痛痛快快的写了一封信,送到栈里。管家见是王道台来的要信,立刻到小陆兰芬家,找到主人,把信呈上。陶子尧看了,着实有点耽心事,愁眉不展,茶饭无心。新嫂嫂见了问问他,虽说是一味支吾,然而已经十猜六七,便说:“有甚为难之事,魏老主意极多,外面人头也熟,何不请他前来商量商量?”一句话把陶子尧提醒,立刻写了一个票头,差相帮去请,堂子里请不着,后来还是新嫂嫂差了一个小大姐,在六马路他的姘头大姐老三小房子里找着的,一同同到同庆里。魏翩仞便问何事。此时陶子尧早拿他当自己人看待,便也不去瞒他,把王道台的信取了出来与他观看,同他商量办法。

  魏翩仞道:“这事须得同五科商量。我想除掉借洋人的势力克伏他,是没有第二个法子。”说完,便约了陶子尧一同去见仇五科,告诉他王道台情形。仇五科道:“这事须得请洋东即刻打个电报到山东,托他们的总督向山东抚台说话,就说:‘定了机器,无故要退,商人吃亏不起。委员已经同我们打官司,他们山东官场上又派甚么姓王的道台来到这里提钱。我们的招牌已经被他们闹坏了,以后不能做生意。现在非但不准他退生意,而且还要山东抚台赔我们的招牌。’照此电报打去,外国的总督没有不帮着自己商人的。如此做去,陶子翁,包你的机器一定办得成,敲开板壁说亮话:合同打好再由你退,我们行里只好替你们白忙,生意也不要做了。陶子翁,你去同王道台说,叫他不要来逼你;他再来逼你,叫他提防些,我要出他的花样。上海地方还轮不着他海外哩。”陶子尧听了,千多万谢。跟手魏翩仞替他出主意,叫他同仇五科另外订了一张定办四万银子机器的假合同,写好两分,两人签过字,一人拿着一张,预备将来真果打官司,好呈上去做凭据。仇五科也叫陶子尧另外写了一张借银二万,即以订办机器合同作抵的字据,连合同交给魏翩仞收好。

  海外:原为管不着的地方,这里比喻为霸道。

  此时,陶子尧拿魏翩仞真当作自己人看待,以为他办的事真是千妥万当,异常放心,不在话下。等到陶子尧去后,仇五科果然把此事始末根由,又编上许多假话,告诉了本行洋东,请洋东打个电报给本国总督,请他照会山东巡抚。总督得了电报,果然外国的官专以保商为重,不比中国官场是专门凌虐商人的,一个电报打过去,除了机器四万不能退还分文外,还要索赔四万。山东抚台得了这个电报,这一惊非同小可!

  且说其时原委陶子尧办机器的那位巡抚,前因抱病请假,一切公事,奏明由藩司代拆代行。等到假满,病仍未痊,只好奏请开缺。朝廷允准,立刻放人,就命本省藩司先行署理。这藩司姓胡名鲤图,乃是陕西人氏。早年由两榜出身,钦用榜下知县,吏部掣签,分发湖广。到任不多两年,就补得一个实缺。不料那年地方上民、教不和,打死一个洋人,闹出事来。上司说他办理不善,先拿他撤任,后来附片进去,又将他革职。后来好容易投效军营,开复原官,又历保至知府放缺。为了一桩甚么交涉案件,得罪了外国人。外国人禀了外国公使,本国公使告诉了总理衙门,行文下来,又拿他开缺,把他气的了不得。后来又走了门路,凑巧那年闹“拳匪”,杀洋人,山西抚台把他咨调过去办团练。等到和局告成,惩办罪魁,换了巡抚。后任虽未查出他纵团仇教的真凭实据,然而为他是前任的红人,就借了一桩别的事情,将他奏参,降三级调用。他名心未死,竭力张罗,于秦、晋赈捐案内,捐复原官,加捐道台。幸喜折扣便宜,化钱有限,又把家里的老本一齐搬了出来,报效国家二万银子,就有人保荐他奉旨记名简放,并交部带领引见。他就立刻进京,又走了老公的门路。吃亏化的钱不多,不能望得好缺,就放了山东兖沂曹济道,是个苦缺。到任之后,因在内地,洋人来的不多,遂得平安无事。然而为了不知那一国的教士,要在这兖州府一个地方买地建立教堂,与乡人议价不合,教士告诉本道。胡鲤图非但不办乡下人,而且反劝教士多出两个。教士大动其气,进省告知巡抚。虽没甚大过处,巡抚曾将他申饬一番。因此他生平做官,屡次翻斤斗,都是为了洋人的事。幸喜圣眷极优,不到两年,升运司,升臬司,仍旧做到山东藩司,不与洋人交涉,宦途甚觉顺利。目今因本省巡抚告病,奉旨就叫他升署。未曾升署之前,因为抚台请假,照例是他代拆代行。接到陶子尧来电,禀请添拨款项。他生平最怕与洋人交涉,忽然发了一个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念头,立刻就打电报叫陶子尧停办机器,要问银子,立刻回省销差。又叫王道台帮着讨回此款。却不想到因此一番举动,却生出无数是非,非但银子不能讨还,而且还受外国人许多闲话。毕竟是他不识外情,不谙交涉之故。

  闲话休题。且说这日正是他接印日期,一早起来,把他兴头的了不得。辰正三刻,摆齐全副执事,亲到抚院大堂拜受印信并王命旗牌。升座之后,便有司、道各官上来参堂,从前虽是同寅,现在却做了下僚子。一时接印礼成。其余照例议注,不用细述。只因抚台尚未迁出,所以署院只好将印信带回自己藩司衙门办事。当下胡鲤图胡大人才回得衙门,便有合城官员拿着手本前来禀贺。胡大人只命把司、道请进,行礼之后,彼此闲谈。正说得高兴时候,忽见巡捕官送进一个洋文电报来,说是胶州打来的。胡大人一听,不觉心上陡然一惊,忙叫翻译翻出,原来正是不准陶子尧退机器,并叫山东官场再赔四万银子的那个电报。胡大人看过,登时吓得面孔如白纸一般。歇了半天,才说道:“我想不到我的运气就怎们坏!我走到那里,外国人跟到我那里!总算做了半年扬州运司,八个月的湖北臬司,算没有同他来往,省得多少气恼,就是在藩司任上也好。怎么一署巡抚,他就跟着屁股赶来!偏偏是今天接印,他今天就同我倒蛋,叫我一天安稳日子都不能过!真正不知道是我那一门的七世仇寇,八世冤家!照这样的官,真正我一天也不要做了!”一面说,一面咳声叹气不止。

  王命旗牌:清政府把写有“令”字的蓝旗和圆牌,授给督、抚、提、镇,代表王命,可以立即处决囚犯。

  臬司:指按察司,主管刑名案件。

  署藩台劝道:“陶某人办机器的事情也长远了。”其时,洋务局的老总,就是陶子尧的姊夫也正在座,署藩台便道:“某翁,陶某人是你令亲,还是你打个电报给他,叫他把事情早点弄好回来,免得大人操心。”陶子尧的姊夫道:“当初我早晓得他不能办事,果然闹的不好。当初原是他上条陈,前院忽然赏识起来,就派他这个差使。真真年轻不能办事!”胡大人道:“你也不必埋怨他,这都是我兄弟命里所招。兄弟自从县令起家,直到如今,为了洋人,不知道害我化了多少冤枉钱,叫我走了多少冤枉路,吃了多少苦头!我走到东,他跟到东,我走到西,他跟到西,真正是我命里所招。看来这把椅子又要叫我坐不长远了!”他正说得伤心,忽见巡捕官又拿着一个电的来回,说外务中来的电报,胡大人这一惊更非同小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章 > 目录 < 下一章
推荐古籍
论语 三字经 三国演义 大学章句集注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三国志 史记 三侠五义 三十六计 三命通会 三略 三遂平妖传 世说新语 东京梦华录 东周列国志 东游记 东观奏记 中庸 中论 中说 九州春秋 九章算术 书目答问 乾坤大略 了凡四训 二刻拍案惊奇 云笈七签 五代史阙文 五代新说 五灯会元 亢仓子 人物志 仪礼 传习录 伤寒论 伯牙琴 何典 何博士备论 佛国记 便宜十六策 僧伽吒经 僧宝传 儒林外史 儿女英雄传 元史 公孙龙子 公羊传 六祖坛经 六韬 兵法二十四篇 农桑辑要 冰鉴 列女传 列子 刘公案 刘子 初刻拍案惊奇 前汉演义 剪灯新话 北史 北史演义 北游记 北溪字义 北齐书 匡谬正俗 医学源流论 十七史百将传 十二楼 十六国春秋别传 千字文 千金方 华严经 华阳国志 南北史演义 南史 南史演义 南游记 南越笔记 南齐书 博物志 历代兵制 反经 古今谭概 古画品录 史通 司马法 后汉书 后汉演义 后西游记 吕氏春秋 吴子 吴船录 吴越春秋 周书 周易 周礼 呻吟语 唐传奇 唐才子传 唐摭言 商君书 商君书 喻世明言 四十二章经 四圣心源 园冶 困学纪闻 围炉夜话 国语 圆觉经 地藏经 增广贤文 墨子 声律启蒙 夜航船 大唐创业起居注 大唐新语 大唐西域记 大戴礼记 天工开物 天玉经 太平广记 太平御览 太玄经 太白阴经 夷坚志 奇经八脉考 奉天录 女仙外史 子夏易传 孔子家语 孙子兵法 孙膑兵法 孝经 孟子 孽海花 宋书 宋史 官场现形记 宣室志 容斋随笔 封神演义 将苑 尉缭子 小五义 小八义 小窗幽记 尔雅
版权所有©一直查   网站地图 闽ICP备20012346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