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植部·木本第一

  草木之种类极杂,而别其大较有三,木本、藤本、草本是也。木本坚而难痿,其岁较长者,根深故也。藤本之为根略浅,故弱而待扶,其岁犹以年纪。草本之根愈浅,故经霜辄坏,为寿止能及岁。是根也者,万物短长之数也,欲丰其得,先固其根,吾于老农老圃之事,而得养生处世之方焉。人能虑后计长,事事求为木本,则见雨露不喜,而睹霜雪不惊;其为身也,挺然独立,至于斧斤之来,则天数也,岂灵椿古柏之所能避哉?如其植德不力,而务为苟延,则是藤本其身,止可因人成事,人立而我立,人仆而我亦仆矣。至于木槿其生,不为明日计者,彼且不知根为何物,遑计入土之浅深,藏ぼ之厚薄哉?是即草木之流亚也。噫,世岂乏草木之行,而反木其天年,藤其后裔者哉?此造物偶然之失,非天地处人待物之常也。

  ○牡丹

  牡丹得王于群花,予初不服是论,谓其色其香,去芍药有几?择其绝胜者与角雌雄,正未知鹿死谁手。及睹《事物纪原》,谓武后冬月游后苑,花俱开而牡丹独迟,遂贬洛阳,因大悟曰:“强项若此,得贬固宜,然不加九五之尊,奚洗八千之辱乎?”(韩诗“夕贬潮阳路八千”。)物生有候,葭动以时,苟非其时,虽十尧不能冬生一穗;后系人主,可强鸡人使昼鸣乎?如其有识,当尽贬诸卉而独崇牡丹。花王之封,允宜肇于此日,惜其所见不逮,而且倒行逆施。诚哉!其为武后也。予自秦之巩昌,载牡丹十数本而归,同人嘲予以诗,有“群芳应怪人情热,千里趋迎富贵花”之句。予曰:“彼以守拙得贬,予载之归,是趋冷非趋热也。”兹得此论,更发明矣。艺植之法,载于名人谱帙者,纤发无遗,予倘及之,又是拾人牙后矣。但有吃紧一着,花谱偶载而未之悉者,请畅言之。是花皆有正面,有反面,有侧面。正面宜向阳,此种花通义也。然他种犹能委曲,独牡丹不肯通融,处以南面则生,俾之他向则死,此其肮脏不回之本性,人主不能屈之,谁能屈之?予尝执此语同人,有迂其说者。予曰:“匪特士民之家,即以帝王之尊,欲植此花,亦不能不循此例。”同人诘予曰:“有所本乎?”予曰:“有本。吾家太白诗云:‘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倚栏杆者向北,则花非南面而何?”同人笑而是之。斯言得无定论?

  ○梅

  花之最先者梅,果之最先者樱桃。若以次序定尊卑,则梅当王于花,樱桃王于果,犹瓜之最先者曰王瓜,于义理未尝不合,奈何别置品,使后来居上。首出者不得为圣人,则辟草昧致文明者,谁之力欤?虽然,以梅冠群芳,料舆情必协;但以樱桃冠群果,吾恐主持公道者,又不免为荔枝号屈矣。姑仍旧贯,以免抵牾。种梅之法,亦备群书,无庸置吻,但言领略之法而已。花时苦寒,即有妻梅之心,当筹寝处之法。否则衾枕不备,露宿为难,乘兴而来者,无不尽兴而返,即求为驴背浩然,不数得也。观梅之具有二:山游者必带帐房,实三面而虚其前,制同汤网,其中多设炉炭,既可致温,复备暧酒之用。此一法也。园居者设纸屏数扇,覆以平顶,四面设窗,尽可开闭,随花所在,撑而就之。此屏不止观梅,是花皆然,可备终岁之用。立一小匾,名曰“就花居”。花间竖一旗帜,不论何花,概以总名曰“缩地花”。此一法也。若家居种植者,近在身畔,远亦不出眼前,是花能就人,无俟人为蜂蝶矣。然而爱梅之人,缺陷有二:凡到梅开之时,人之好恶不齐,天之功过亦不等,风送香来,香来而寒亦至,令人开户不得,闭户不得,是可爱者风,而可憎者亦风也。雪助花妍,雪冻而花亦冻,令人去之不可,留之不可,是有功者雪,有过者亦雪也。其有功无过,可爱而不可憎者惟日,既可养花,又堪曝背,是诚天之循吏也。使止有日而无风雪,则无时无日不在花间,布帐纸屏皆可不设,岂非梅花之至幸,而生人之极乐也哉!然而为之天者,则甚难矣。

  蜡梅者,梅之别种,殆亦共姓而通谱者欤?然而有此令德,亦乐与联宗。吾又谓别有一花,当为蜡梅之异姓兄弟,玫瑰是也。气味相孚,皆造浓艳之极致,殆不留余地待人者矣。人谓过犹不及,当务适中,然资性所在,一往而深,求为适中,不可得也。

  ○桃

  凡言草木之花,矢口即称桃李,是桃李二物,领袖群芳者也。其所以领袖群芳者,以色之大都不出红白二种,桃色为红之级纯,李色为白之至洁,“桃花能红李能白”一语,足尽二物之能事。然今人所重之桃,非古人所爱之桃;今人所重者为口腹计,未尝究及观览。大率桃之为物,可目者未尝可口,不能执两端事人。凡欲桃实之佳者,必以他树接之,不知桃实之佳,佳于接,桃色之坏,亦坏于接。桃之未经接者,其色极娇,酷似美人之面,所谓“桃腮”、“桃靥”者,皆指天然未接之桃,非今时所谓碧桃、绛桃、金桃、银桃之类也。即今诗人所咏,画图所绘者,亦是此种。此种不得于名园,不得于胜地,惟乡村篱落之间,牧童樵叟所居之地,能富有之。欲看桃花者,必策蹇郊行,听其所至,如武陵人之偶入桃源,始能复有其乐。如仅载酒园亭,携姬院落,为当春行乐计者,谓赏他卉则可,谓看桃花而能得其真趣,吾不信也。噫,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而寿之极短者亦莫过于桃,“红颜薄命”之说,单为此种。凡见妇人面与相似而色泽不分者,即当以花魂视之,谓别形体不久也。然勿明言,至生涕泣。

  ○李

  李是吾家果,花亦吾家花,当以私爱嬖之,然不敢也。唐有天下,此树未五得封。天子未尝私庇,况庶人乎?以公道论之可已。与桃齐名,同作花中领袖,然而桃色可变,李色不可变也。“邦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邦无道,至死不变,强哉娇!”自有此花以来,未闻稍易其色,始终一操,涅而不淄,是诚吾家物也。至有稍变其色,冒为一宗,而此类不收,仍加一字以示别者,则郁李是也。李树较桃为耐久,逾三十年始老,枝虽枯而子仍不细,以得于天者独厚,又能甘淡守素,未尝以色媚人也。若仙李之盘根,则又与灵椿比寿。我欲绳武而不能,以著述永年而已矣。

  ○杏

  种杏不实者,以处子常系之裙系树上,便结累累。予初不信,而试之果然。是树性喜淫者,莫过于杏,予尝名为“风流树”。噫,树木何取于人,人何亲于树木,而契爱若此,动乎情也?情能动物,况于人乎!必宜于处子之裙者,以情贵乎专;已字人者,情有所分而不聚也。予谓此法既验于杏,亦可推而广之。凡树木之不实者,皆当系以美女之裳;即男子之不能诞育者,亦当衣以佳人之裤。盖世间慕女色而爱处子,可以情感而使之动者,岂止一杏而已哉!

  ○梨

  予播迁四方,所止之地,惟荔枝、龙眼、佛手诸卉,为吴越诸邦不产者,未经种植,其余一切花果竹木,无一不经葺理;独梨花一本,为眼前易得之物,独不能身有其树为楂梨主人,可与少陵不咏海棠,同作一等欠事。然性爱此花,甚于爱食其果。果之种类不一,中食者少,而花之耐看,则无一不然。雪为天上之雪,此是人间之雪;雪之所少者香,此能兼擅其美。唐人诗云:“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此言天上之雪。料其输赢不决,请以人间之雪,为天上解围。

  ○海棠

  “海棠有色而无香”,此《春秋》责备贤者之法。否则无香者众,胡尽恕之,而独于海棠是咎?然吾又谓海棠不尽无香,香在隐跃之间,又不幸而为色掩。如人生有二枝,一枝稍粗,则为精者所隐;一术太长,则六艺皆通,悉为人所不道。王羲之善书,吴道子善画,此二人者,岂仅工书善画者哉?苏长公不善棋酒,岂遂一子不拈,一卮不设者哉?诗文过高,棋酒不足称耳。吾欲证前人有色无香之说,执海棠之初放者嗅之,另有一种清芬,利于缓咀,而不宜于猛嗅。使尽无香,则蜂蝶过门不入矣,何以郑谷《咏海棠》诗云:“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有香无香,当以蝶之去留为证。且香之与臭,敌国也。《花谱》云:“海棠无香而畏臭,不宜灌粪。”去此者必即彼,若是,则海棠无香之说,亦可备证于前,而稍白于后矣。噫,“大音希声”,“大羹不和”,奚必如兰如麝,扑鼻薰人,而后谓之有香气乎?

  王禹《诗话》云:“杜子美避地蜀中,未尝有一诗及海棠,以其生母名海棠也。”生母名海棠,予空疏未得其考,然恐子美即善吟,亦不能物物咏到。一诗偶遗,即使后人议及父母。甚矣,才子之难为也。鼎革以前,吾乡杜姓者,其家海堂绝胜,予岁岁纵览,未尝或遗。尝赠以诗云:“此花不比别花来,题破东君着意培。不怪少陵无赠句,多情偏向杜家开。”似可为少陵解嘲。

  秋海棠一种,较春花更媚。春花肖美人,秋花更肖美人;春花肖美人之已嫁者,秋花肖美人之待年者;春花肖美人之绰约可爱者,秋花肖美人之纤弱可怜者。处子之可怜,少妇之可爱,二者不可得兼,必将娶怜而割爱矣。相传秋海棠初无是花,因女子怀人不至,涕泣洒地,遂生此花,可为“断肠花”。噫,同一泪也,洒之林中,即成斑竹,洒之地上,即生海棠,泪之为物神矣哉!

  春海棠颜色极佳,凡有园亭者不可不备,然贫士之家不能必有,当以秋海棠补之。此花便于贫士者有二:移根即是,不须钱买,一也;为地不多,墙间壁上,皆可植之。性复喜阴,秋海棠所取之地,皆群花所弃之地也。

  ○玉兰

  世无玉树,请以此花当之。花之白者尽多,皆有叶色相乱,此则不叶而花,与梅同致。千干万蕊,尽放一时,殊盛事也。但绝盛之事,有时变为恨事。众花之开,无不忌雨,而此花尤甚。一树好花,止须一宿微雨,尽皆变色,又觉腐烂可憎,较之无花,更为乏趣。群花开谢以时,谢者既谢,开者犹开,此则一败俱败,半瓣不留。语云:“弄花一年,看花十日。”为玉兰主人者,常有延伫经年,不得一朝盼望者,讵非香国中绝大恨事?故值此花一开,便宜急急玩赏,玩得一日是一日,赏得一时是一时。若初开不玩而俟全开,全开不玩而俟盛开,则恐好事未行,而杀风景者至矣。噫,天何仇于玉兰,而往往三岁之中,定有一二岁与之为难哉!

  ○辛夷

  辛夷,木笔,望春花,一卉而数异其名,又无甚新奇可取,“名有余而实不足”者,此类是也。园亭极广,无一不备者方可植之,不则当为此花藏拙。

  ○山茶

  花之最不耐开,一开辄尽者,桂与玉兰是也;花之最能持久,愈开愈盛者,山茶、石榴是也。然石榴之久,犹不及山茶;榴叶经霜即脱,山茶戴雪而荣。则是此花也者,具松柏之骨,挟桃李之姿,历春夏秋冬如一日,殆草木而神仙者乎?又况种类极多,由浅红以至深红,无一不备。其浅也,如粉如脂,如美人之腮,如酒客之面;其深也,如朱如火,如猩猩之血,如鹤顶之珠。可谓极浅深浓淡之致,而无一毫遗憾者矣。得此花一二本,可抵群花数十本。惜乎予园仅同芥子,诸卉种就,不能再纳须弥,仅取盆中小树,植于怪石之旁。噫,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予其郭公也夫!

  ○紫薇

  人谓禽兽有知,草木无知。予曰:不然。禽兽草木尽是有知之物,但禽兽之知,稍异于人,草木之知,又稍异于禽兽,渐蠢则渐愚耳。何以知之?知之于紫薇树之怕痒。知痒则知痛,知痛痒则知荣辱利害,是去禽兽不远,犹禽兽之去人不远也。人谓树之怕痒者,只有紫薇一种,余则不然。予曰:草木同性,但观此树怕痒,即知无草无木不知痛痒,但紫薇能动,他树不能动耳。人又问:既然不动,何以知其识痛痒?予曰:就人搔扒而不动者,岂人亦不知痛痒乎?由是观之,草木之受诛锄,犹禽兽之被宰杀,其苦其痛,俱有不忍言者。人能以待紫薇者待一切草木,待一切草木者待禽兽与人,则斩伐不敢妄施,而有疾痛相关之义矣。

  ○绣球

  天工之巧,至开绣球一花而止矣。他种之巧,纯用天工,此则诈施人力,似肖尘世所为而为者。剪春罗、剪秋罗诸花亦然。天工于此,似非无意,盖曰:“汝所能者,我亦能之;我所能者,汝实不能为也。”若是,则当再生一二蹴球之人,立于树上,则天工之斗巧者全矣。其不屑为此者,岂以物为肖,而人不足肖乎?

  ○紫荆

  紫荆一种,花之可已者也。但春季所开,多红少紫,欲备其色,故间植之。然少枝无叶,贴树生花,虽若紫衣少年,亭亭独立,但觉窄袍紧袂,衣瘦身肥,立于翩翩舞袖之中,不免代为。

  ○栀子

  栀子花无甚奇特,予取其仿佛玉兰。玉兰忌雨,而此不忌;玉兰齐放齐凋,而此则开以次第。惜其树小而不能出檐,如能出檐,即以之权当玉兰,而补三春恨事,谁曰不可?

  ○杜鹃樱桃

  杜鹃、樱桃二种,花之可有可无者也。所重于樱桃者,在实不在花;所重于杜鹃者,在西蜀之异种,不在四方之恒种。如名花俱备,则二种开时,尽有快心而夺目者,欲览余芳,亦愁少暇。

  ○石榴

  芥子园之地不及三亩,而屋居其一,石居其一,乃榴之大者,复有四五株。是点缀吾居,使不落寞者,榴也;盘踞吾地,使不得尽栽他卉者,亦榴也。榴之功罪,不几半乎?然赖主人善用,榴虽多,不为赘也。榴性喜压,就其根之宜石者,从而山之,是榴之根即山之麓也;榴性喜日,就其阴之可庇者,从而屋之,是榴之地即屋之天也;榴之性又复喜高而直上,就其枝柯之可傍,而又借为天际真人者,从而楼之,是榴之花即吾倚栏守户之人也。此芥子园主人区处石榴之法,请以公之树木者。

  ○木槿

  木槿朝开而暮落,其为生也良苦。与其易落,何如弗开?造物生此,亦可谓不惮烦矣。有人曰:不然。木槿者,花之现身说法以儆愚蒙者也。花之一日,犹人之百年。人视人之百年,则自觉其久,视花之一日,则谓极少而极暂矣。不知人之视人,犹花之视花,人以百年为久,花岂不以一日为久乎?无一日不落之花,则无百年不死之人可知矣。此人之似花者也。乃花开花落之期虽少而暂,犹有一定不移之数,朝开暮落者,必不幻而为朝开午落,午开暮落;乃人之生死,则无一定不移之数,有不及百年而死者,有不及百年之半与百年之二三而死者;则是花之落也必焉,人之死也忽焉。使人亦知木槿之为生,至暮必落,则生前死后之事,皆可自为政矣,无如其不能也。此人之不能似花者也。人能作如是观,则木槿一花,当与萱草并树。睹萱草则能忘忧,睹木槿则能知戒。

  ○桂

  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树乃月中之树,香亦天上之香也。但其缺陷处,则在满树齐开,不留余地。予有《惜桂》诗云:“万斛黄金碾作灰,西风一阵总吹来。早知三日都狼藉,何不留将次第开?”盛极必衰,乃盈虚一定之理,凡有富贵荣华一蹴而至者,皆玉兰之为春光,丹桂之为秋色。

  ○合欢

  “合欢蠲忿”,“萱草忘忧”,皆益人情性之物,无地不宜种之。然睹萱草而忘忧,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对合欢而蠲忿,则不必讯之他人,凡见此花者,无不解愠成欢,破涕为笑。是萱草可以不树,而合欢则不可不栽。栽之之法,《花谱》不详,非不详也,以作谱之作,非真能合欢之人也。渔人谈稼事,农父著樵经,有约略其词而已。凡植此树,不宜出之庭外,深闺曲房是其所也。此树朝开暮合,每至昏黄,枝叶互相交结,是名“合欢”。植之闺房者,合欢之花宜置合欢之地,如椿萱宜在承欢之所,荆棣宜在友于之场,欲其称也。此树栽于内室,则人开而树亦开,树合而人亦合。人既为之增愉,树亦因而加茂,所谓人地相宜者也。使居寂寞之境,不亦虚负此花哉?灌勿太肥,常以男女同浴之水,隔一宿而浇其根,则花之芳妍,较常加倍。此予既验之法,以无心偶试而得之。如其不信,请同觅二本,一植庭外,一植闺中,一浇肥水,不浇浴汤,验其孰盛孰衰,即知予言谬不谬矣。

  ○木芙蓉

  水芙蓉之于夏,木芙蓉之于秋,可谓二季功臣矣。然水芙蓉必须池沼,“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者,不可数得。茂叔之好,徒有其心而已。木则随地可植。况二花之艳,相距不远。虽居岸上,如在水中,谓之秋莲可,谓之夏莲亦可,即自认为三春之花,东皇未去也亦可。凡有篱落之家,此种必不可少。如或傍水而居,隔岸不见此花者,非至俗之人,即薄福不能消受之人也。

  ○夹竹桃

  夹竹桃一种,花则可取,而命名不善。以竹乃有道之士,桃则佳丽之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合而一之,殊觉矛盾。请易其名为“生花竹”,去一桃字,便觉相安。且松、竹、梅素称三友,松有花,梅有花,惟竹无花,可称缺典。得此补之,岂不天然凑合?亦女祸氏之五色石也。

  ○瑞香

  茂叔以莲为花之君子,予为增一敌国,曰:瑞香乃花之小人。何也?《谱》载此花“一名麝囊,能损花,宜另植”。予初不信,取而嗅之,果带麝味,麝则未有不损群花者也。同列众芳之中,即有明侪之义,不能相资相益,而反崇之,非小人而何?幸造物处之得宜,予以不能为患之势。其开也,必于冬夏之交,是时群花摇落,诸卉未荣,及见此花者,仅有梅花、水仙二种,又在成功将退之候,当其锋也未久,故罹其毒也亦不深,此造物之善用小人也。使易冬春之交而为春夏之交,则花王亦几被篡,矧下此者乎?唐宋诸名流,无不怜香嗜色,赞以诗词者,皆以早春无花,得此可搔目痒,又但见其佳,而未逢其虐耳。予僭为香国平章,焉得不秉公持正?宁使一小人怒而欲杀,不敢不为众君子密提防也。

  ○茉莉

  茉莉一花,单为助妆而设,其天生以媚妇人者乎?是花皆晓开,此独暮开。暮开者,使人不得把玩,秘之以待晓妆也。是花蒂上皆无孔,此独有孔。有孔者,非此不能受簪,天生以为立脚之地也。若是,则妇人之妆,乃天造地设之事耳。植他树皆为男子,种此花独为妇人。既为妇人,则当眷属视之矣。妻梅者,止一林逋,妻茉莉者,当遍天下而是也。

  欲艺此花,必求木本。藤本一样看花,但苦经年即死,视其死而莫之救,亦仁人君子所不乐为也。木本最难为冬,予尝历验收藏之法。此花痿于寒者什一,毙于干者什九,人皆畏冻而滴水不浇,是以枯死。此见噎废食之法,有避呕逆而经时绝粒,其人尚存者乎?稍暧微浇,大寒即止,此不易之法。但收藏必于暧处,篾罩必不可无,浇不用水而用冷茶,如斯而已。予艺此花三十年,皆为燥误,如今识花,以告世人,亦其否极泰来之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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