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赴约会地坛拜老侠 战贺豹二结一掌仇

  上回说到五小闹王府,打掉单刀拐,今晚在地坛要会见八旬老侠侯敬山。

  海川问清了道,来到城门口,跟着出城的人挤出来。绕过箭楼,过桥往北,直奔地坛。这时已路静人稀,关厢左右闪烁着两三星火。走着走着,海川发现东边一片红墙,里边茂密森林,高大红坛门,关得很严。海川来到红墙下,这大墙足足有两丈多高。英雄脚尖点地,提气轻身,“哧”的一下,真是身轻似燕,飞身上墙,手扒琉璃瓦的泥鳅背,双足轻轻蹬住出水的琉璃瓦垄,右手用包袱挡住前胸;举目往下看,里边都是参天古树,无风自响,又加夜晚,好不吓人。海川一飘身下来,顺着东西甬路,来到二道坛门,依然双门紧闭,海川拔腰上墙,往里观瞧,也都是大树。海川再飞身下来,心里纳闷,“怎么一个人也看不见哪?”

  突然间林中草动,闪身出来两个人,海川一瞧,见过面啦。一位是陀头和尚,一位是斜着一只眼睛。和尚是坏事包张旺,大个子是斜眼太岁阎宝。

  张旺合掌打问讯:“弥陀佛,童教师真不爽约,果然前来,我弟兄奉恩师之命,前来迎接。草草不恭,请您原谅。”海川拿着包袱一拱手:“好说好说。有劳二位久等,童林一步来迟,恕罪恕罪。”和尚一抱拳:“请吧。”顺着大树林往东来,快到拜坛西门啦,从里边走出两个人来。海川看这二位,也都在五十多岁,细腰窄背一身蓝。肋下配刀,长眉朗目,松散的梳一条大辫子,面带忠厚,“师弟,童教师到啦?”“师兄,您陪着童教师往里请吧。”

  说话间,海川随二位师兄进西门,跨二门直奔里来,侯二侠早在坛阶下恭候,还有六个弟子都在身后,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老侠面带笑容:“童教师,恕老朽失迎啦。”海川抢步进身行大礼:“老前辈,晚生童林参拜。”侯老侠怎能叫童林磕头哇,双手一拉,“童教师,在下不敢当。请吧。”海川随着众人登上拜坛。

  北京有五坛八庙,这五坛是:地坛、天坛、日坛、月坛、社稷坛。这拜坛有十几丈见方,高有一丈多,四面有阶石。来到上边,四顾空阔,显得居高临下,铺着几领莲花席,放着壶碗包裹。

  侯二爷执手相让:“童教师,星月皎洁,深夜无风,万籁寂静,正好畅谈。席地而坐吧。”二人坐好,老侠细问:“府上什么地方?”“晚生祖居京南霸州童家村,世代务农为业。”“您的贵老师是哪一位?”海川一想师父不叫提呀,便道:“在下无师自通,是仙传。”老侠一听这不像话呀,又问:“你的门户呢?”“我准备在武林中自立门户,兴一家武术。”侯老侠看出海川不像话,有些生气,有意想考问一番,便笑道:“哈哈哈,教师所言,老夫一生才第一次听到。你既承仙传,一定博学多闻,老夫有一军刃,虽使用多年,但不知其名,既遇阁下,倒要请教其名。”说话一招手,徒弟把一个长包袱递过来,海川一看可就一怔啊。老侠把军刃一托,“童教师,您请看一看。”纯钢粗制,二尺四寸长,一头象核桃那么粗,一头细得跟大枣差不离。通体漆黑唰亮,两头儿都是馒头顶儿,没尖没刃。粗头一边凿个透眼,黄绒缦的挽手,黄色灯笼穗儿,刻着一条龙,很讲究,不为好看,为的是攥住涩手不打滑。“童教师,您请赐教吧。”童林从心里感激老恩师当年传授,便不慌不忙地答道:“老前辈,您这对军刃,我是第一次见到,在学艺的时候,老师提过,叫镔铁双镢。此物出在清真教,一只长三尺有六,叫长镢;一只二尺四寸,叫短镢,还有短把镢。用这种兵器必须隔衣认穴,专讲打穴之招。天下武林一共有四趟镢。第一趟镢,出在清真门户,叫七十二趟地行镢,招走中下两盘,从小腹一直到脚跟。练此功必须从幼小练起,不然不能成功。会此绝艺的只有当代清真门长,道秉清真,术传天外的西域大侠马骏马四爸马老剑客爷。第二趟镢法为八卦进步边环镢,招走中上两盘,从中腹到头顶,也是一门绝艺。目前当推威镇樟州白泰官白老剑客为独步。

  第三趟为天罡镢,招分三十六式,神出鬼没。通此术者当为五台门户,会者大部为僧人。第四趟为进步镢,会者寥寥无几啦。晚生妄谈,班门弄斧,雕虫小技,老人家不要见笑吧。”侯二侠伸大拇指赞美:“博学多闻,老夫甚是钦佩。”侯老侠把军刃包好。海川伸手把自己包袱打开,把双钺亮出,往手里一托道:“前辈乃当代武林名人,风尘侠隐,晚生临出师的时候,蒙恩师不弃,赐我一对军刃,临行仓猝,未能请示老师此军刃叫作何名?老前辈示下。”侯二爷一看傻眼啦,前后是尖儿,里外是刃儿,“啊,您的军刃可很出奇,很特别呀。”“老师夸奖,您看这军刃到底叫什么名哪?”“啊啊啊,这个这个……”老头子的汗顺着秃脑门儿都流下来啦。二爷一着急,看到这大小两个月牙子,急中生智答道:“嗯!您这军刃叫钺,对吗?”海川点头:“老前辈见多识广,是钺。”“听说武当内家有鸳鸯钺,讲究蟒狮熊虎蛇马猴鹏八形。老夫生平未见,只是听家兄提过,妄谈妄谈。”

  侯二爷一见童林虽然年岁不大,十分老成,而且为人行事很憨厚,并且知道是内家弟子,一定出身高门。虽说初入江湖,见人绝无自大之感,而是浑金璞玉,内力充沛,定有一身好功夫,将来在江湖路上必是龙腾虎跃,不可限量。倘若我跟他过过手,交个朋友也好。想到此,侯二爷便道:“教师,听孩子们说在王府多蒙你手下留情,我先谢谢。”童林捧拳答礼:“恕我不知是少侠客们,多有得罪,还请前辈和众位少侠客们多多原谅。我童林初入江湖,不懂规矩。”“哟,童教师太客气啦,倒使我们爷儿几个汗颜无地了。我想阁下既然来啦,老朽愿与阁下手谈,领会一下高明的武艺,也算不虚此行吧。”海川连连摆手道:“您是老前辈,我学浅才疏,技艺无进,怎能与前辈无理。”老侠想了一下说:“这样吧,我们二位只是印证一下功夫。这有一领席,咱二位在这席上较量一番。谁先出席,谁就算输。您看好吗?”

  海川不再坚持啦,想到老师父叫我兴一家武术,如果我见人就怕,觉着对不起师门。便道:“老前辈既然说出来,童林只有恭敬不如从命啦。”

  弟子们马上把包袱什么的都挪开。海川心里明白,自己内家功夫,讲的是棒打卧牛之地。挨帮挤靠,缩小绵软巧。他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左掌在前为引手,右手护住中穴。侯二爷左手搭勾,右手拱掌,“螳螂捕蝉”把门户看好。“童教师,请吧。”“老前辈只管请。”“好!”侯老侠往下一矮身,真是守如处子,动如脱兔,“唰”的一下“螳螂攥爪”,奔海川面门。

  海川心想:“好快的身法,出手不俗。”自己不敢疏神大意。海川抱元守一,气贯丹田,奔左边划右步,右手从左肘下一穿,左脚上步,左手一攥,“狮子滚球”,掌挂一团风,照定侯老侠胃脘就打。老侠点头,“好俊的功夫”。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侯二爷往后一撤步,还招动手。步行门、让过步,见招化招,见式解式,取己之利,乘敌之弊。搂打挡封,踢弹扫挂。“啪啪啪”眨眼之间,就十几个回合。侯二爷倒吸一口凉气,童林招术变化无穷,功底之深,经验之大,无与伦比。几次自己都不能化解,童林都不贪赢,看来本领在我之上。自己偌大年纪,不远千里来到北京,要是栽了,岂不把一世美名,付于流水。

  二侠侯杰进步掖掌,海川左臂坠肘沉肩一压,二爷要变招,海川来得太快。两个人本是斜对着,海川就式左脚当轴儿,右步后滑,转了个半圈儿,海川的左胯可就贴近老侠右胯。海川灵机一动,微一发力,“嘭”的一下,这招跨打有啦。老侠借力纵身,“噌”的一下,当老侠脚已离席落地的同时,海川似乎也被老侠用胯挤出席面,同时落地。其实海川这一下连所有侯门弟子都给骗过啦。海川先说话:“老前辈,晚生输招啦。”侯二爷脸一红,心里很感激这个年轻人,不让自己栽跟头,其用力之准,说明他的造诣不浅。

  “童教师,是老夫输招了。”二人再次落坐,老侠发怔。海川一抱拳:“晚生第一次会见前辈,实增教益。”老侠一摆手道:“童教师虽说年轻,可发招非常老练。”“老前辈太客气。”“不!您不能叫我前辈,有这么句话:‘江湖无辈,绿林无岁,肩膀齐为弟兄’。我们还是弟兄相称吧。”老英雄侯杰的意思是,你年纪很轻,功夫深奥,不用甘居晚辈。哪知童海川错领会了,还以为侯老侠认为自己才德不错,结为弟兄。赶紧站起来:“老哥哥如此不弃,愿与童林为伍。如果童林不视兄长如至亲手足,必遭恶报。哥哥请上,受小弟大礼。”二爷知道童林错领会啦。一想也好,结交个青年朋友。

  侯二爷赶紧站起来说:“兄弟,愚兄正是此意,咱哥俩望空一拜吧。”撮土为香,结为金兰之好。“哥哥,您请上首受小弟大礼。”二爷也不客气,上首坐好。海川磕了八个头。“兄弟,起来。”二爷一回头叫道:“阮和,你们九个人各自通名,拜见师叔。”哥儿几个心里这个骂:张旺啊!你吃多啦,哪儿遛不了食儿,单单跑到王府去遛弯儿,没事找个小叔叔来。老人家的话,谁敢不听。哥儿九个站齐,都报了名姓,“师叔在上,受侄男等大礼参拜。”

  海川还礼道:“众位老贤侄请起请起,讨礼讨礼。”

  大家重新坐好,二爷这才细问情由。海川长叹一口气,就把十七岁斗纸牌,误伤老父,逃亡在外,卧虎山巧遇二恩师,学艺十五年,昼夜三十载的苦功,奉命下山自立门户,如何探家宅,风雪困京师,王府当更头,乃遇贤侄两次闹府与二哥见面的经过细述一遍,今后还望兄长提拔小弟。爷儿几个听完,点头赞叹。“兄弟呀,听你这片肺腑之言,真是深山大泽,实藏龙蛇。寒门生贵子,白屋出公卿。英雄生于四野,豪杰长在八方。愚兄年逾八旬,交你这个兄弟,我引以为荣。放心吧,将来在江湖上,愚兄与你联袂而行。”

  “谢谢二哥,请你带着侄子们跟我去王府居住几天吧,王爷也是最讲交友的。”侯二爷一摇头:“兄弟,尽管王府对你有恩,可是你新来乍到哇。再说咱们都是绿林人物,粗荡不羁,多有不便,这个我们就不须客气啦。我们爷儿几个今夜就返回山东,不再停留。”“二哥,为什么?”“此番来京之时,你我的老哥哥不曾知道,时长日久,家中悬念。再说孩子们也想家啦。你我弟兄就此分手吧。”海川是个重情义的人,一听要走,心里觉得惆怅:“二哥,不能再逗留几天了吗?让兄弟好好地侍奉兄长数日阿。”“贤弟,何时有闲,请到山东寒舍。那时畅谈,岂不好哇。”“二哥说得对,只要有暇,小弟去山东,拜见两位兄长。那么小弟就不能送行啦。”“你我岂是酒肉之友?”“好,你还需要什么?”“兄弟,这次路费本来带的很富余,这些日子花得多啦。你要是能办到,借给愚兄纹银百两,我叫你侄儿阮和随你去取。你看行吗?”

  哎呀,事情就怕巧了!侯老侠绝不是路费短缺。那为什么又借银子哪?

  徒弟的单刀拐,被海川打掉,虽说是弟兄,也无法启齿。老头儿想:“跟你借钱,回府以后,你还想不起单刀吗?一块儿交给阮和不就四水相合了吗?”

  万万没想到童林从腰里一伸手,把纹银取出:“哥哥,一百两够用吗?我这儿随身带来啦。阮和贤侄,你拿去吧。”“谢谢师叔。”阮和带好。二爷心说:干啦,看起来单刀拐是不给啦。“好吧,兄弟请回吧。”海川趴在地下磕头:“二哥,回去见着老哥哥替我问候。”小弟兄们也纷纷行礼告别,老侠叫徒弟送出地坛。

  海川提着包袱往南走,心里是又惊又喜。喜的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结交一位引路人——武林的老前辈——今后在江湖路上能给自己遮风挡雨。

  惊的是一场大祸,迫在眉睫,总算是老人宽宏海量,波平浪静了。这只是一方面,还有最要紧的,海川入江湖交的第一个朋友是位成名老侠,用侯振远的鼎鼎大名一照,童林也就光射四海啦。有道是“与君子交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则与之俱化矣。与小人交如进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则与之俱化矣”。想到此,海川越护城河,施展狸猫爬树枝的功夫,上了城墙,窜进贝勒府的高大院墙,回屋休息。

  次日来见王爷,爷俩谈论武艺喝着茶,王爷想起昨天的事来便问:“海川,你们的老乡亲怎么知道你在本府当差呀?”“爷还不知道哪,有点儿事没敢惊动爷的金身大驾,来人不是我的乡亲。此人家住山东东昌府姓侯名杰表字敬山,江湖人称一轮明月照九州苍首白猿。他有位兄长叫圣手昆仑镇东侠侯廷侯振远,都是当代武林中的大侠。”海川把事情叙述明白。王爷听完直后悔:“海川,有这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爷不要怪罪,一来怕爷为我童林担惊受怕。二来怕爷一怒动用王府力量,破坏绿林的规矩。三来童林刚得爷的赏识,时间太短,还不知道爷对江湖人如此重义。”王爷听了摇摇头:“咱爷俩天生缘分,一见如故。当然,要像侯老英雄这样年高有德尚义行侠之人,你去也无妨。但万一有心怀叵测之徒,奸滑之辈,你如果防范不到,会遭人暗算。何况你打人一拳,怎不应防人一脚呢?将来要再有类似之事,你必须告诉我,好给你筹划一下。以后再有绿林侠义来访,你一定同来见我,以便很好款待。还有,你打掉人家的军刃,给人家了吗?”海川一听可就怔了:“哎哟,我忘啦,我必须追去。”王爷一摆手:“不必啦。侯老侠跟你借钱,并不是真的,分明假借钱这名,变个方式跟你讨还单刀拐,可你心眼儿实,当时把银子就拿出来。你想过吗?你把人家刀拐留下,人家就算栽啦,回去怎么交待?比方说你派专人给送往山东,那就更臊人啦。以后再说吧。”海川真是懊悔不已。

  过了半个月,顺天府打发值差的来到王府禀王爷:童教师家眷,明天到宛平县城打尖,请王爷派人迎接。王爷知道之后,马上传谕,加紧收拾东边小府,今天必须完工。又从西府派过男女仆人等十几个,立刻生火。采购来各种粮食面粉、油盐调料,什么一切吃的喝的、穿的戴的、使的用的,完全准备停妥。派庄园处的韩禄做小府的总管,又请海川到府里查看这房子,二老住着是否习惯,使用之物是否方便。海川一看应有尽有,自己想到的备好听用,自己想不到的也已备好听用,心里很感激。回到大厅以后,给王爷道谢。王爷笑啦:“海川,哈哈哈,你也别客气,你看我吩咐的,双亲二老还能过得惯吧?”“王爷,中人之产也比不了。上循分,下称家。我父母消受不起呀。”“海川,离别十五年啦。你明天带着庄园处的听差的,骑马到宛平县迎接。我再派何吉何春在广安门恭候。家里有人准备着。你一切放心好啦。”“爷想得太周到了,真使我父母增添光彩呀。”“不要客气啦,明日清晨就去吧。”

  次日五鼓,海川带着十几个仆众骑从,告辞了王爷,出广安门直奔宛平县城。来到城东关,店已打好,已经有人在这里等候。海川等下马看了看很清洁,十几个人在海川面前驱使奔走,来往行人也侧目而视,侧足而立。不到已分时,有几位穿袍子的官人骑着马陪着一个人来了。海川一看,正是替自己屈尽孝道的兄弟童缓,弟兄见面,抱头痛哭,拉着手走进店房,洒泪叙旧,海川连连给兄弟道谢。直到中午车辆才到。海川跪在父母面前放声大哭,二老也是悲从中来。老母亲抚摸着海川的头顶:“儿呀,真像一场大梦啊,你怎样学的本领呢?”海川不敢实说,唯恐二老伤心,只说没受什么罪。童怀老人眼含着热泪:“快起来吧。”海川给父母磕头,童缓搀扶童怀,海川搀着母亲才来到店中,擦脸漱口,喝茶吃饭。一直到晚上,一家四口乐叙天伦,海川这才把学艺的经过以及到王府当更头,荣升教师,详详细细地说明。

  为了让二老不难过,少担惊,自己吃苦的事一概不提。二老在院中满斗焚香,叩谢上苍默佑,并给王爷祝福。次日登程来到新修的家舍。王爷及一般人慰问探访,这且不提。

  海川真的在家陪爹娘几天才到王府上班。见过王爷道过谢,王爷便问海川:“童缓定亲了没有?”海川说:“在家乡时,我父母一定要给他娶媳妇,他死也不愿意,说要等我回来,不然娶个不贤良的,怕二老受委屈。”王爷点头赞叹:“真不错呀,将来我要给他说门子亲。”爷儿两个说话可就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外边进来回事处的一个伙计,王爷一看便问:“什么事?”

  “回王爷的话,门口外来了三位客人,说是找童教师。”“海川,又是找你的,快出去看看。要是武林中的侠义英雄,可想着陪进来,本爵跟他见个面。”

  海川随着下人往外走,到了大门口,在影壁前站着三个人。东边这个人长得很俊,二十多岁,中等身材,细腰窄背,扇子面的身骨,身穿宝蓝绸子长衫,腰系丝带,白绵绸的裤子汗衫儿,薄底窄腰靴子。长圆的脸型,面似三月桃花,红粉相间真好看,两道长眉,一双俊目,鼻直口正,大耳垂轮,漆黑的一条大辫子,右手提着蓝包袱。当中是个大高个儿。胸宽背厚一身蓝,肋下佩带一口金背鬼头刀。黑脸膛,两道粗眉,一双大眼,金睛迭抱。狮子鼻四字口,厚嘴唇,一对大薄片子耳朵,连鬓络腮的黑胡子。脚下踢死牛的豆包鞋。西边是个大高个儿。青虚虚的脸色,抹子眉大环眼,眼珠发绿。大嘴岔,青胡子荐儿,一条大辫子。也是一身蓝,脚下洒鞋,佩带金背鬼头刀。身上斜背一个包袱。

  海川全不认识。他来到近处,一抱拳:“三位老师傅可好?在下拜见。”

  当中这个黑大个一摆手:“别磕头啦,等你娶媳妇再磕吧。”海川一听这个气:“三位找谁呀?”黑大个一瞪眼:“找你们的教师童林哪。”“啊!我就是。”三个人一听,“喳呀呀”怪叫如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拉军刃动手。童海川要二结一掌仇。

  这三个人,当中的名叫陆地金蛟贺豹,俊人物叫小粉蝶韩宝,青脸的叫闹海金鳌吴志广。

  您还记得雷春吗?自从童林打他一掌以后,刘洞、韩庆把师父搀起来,遛了半天,才缓过这口气来。小徒弟端过漱口水,请雷春漱漱口,把吐出来的东西打扫净。乡亲们都过来:“雷师父,这个乡巴佬真不讲情面,您让着他,他不懂,结果您吃亏啦。”乡亲们的话,总是维护雷春的面子,雷春摆摆手:“乡亲们不要替我遮羞啦,我实在的打不过人家。众位请回府,我要休息休息。”刘洞、韩庆侍奉师父十几天,这才算好了。两人很高兴:“师父您好啦,明天教给我们练功吧。”雷春苦笑:“你们好糊涂,咱们的场子被姓童的踢啦,我怎么还能教下去呢?你把村正找来吧。”刘洞把本村村正找来,清了帐目,弟子们各自回家。雷春把行李带好,刘洞、韩庆送了一程,洒泪分别。

  雷春来到南盘江南岸金家渡口的金家酒店,面见金钱豹金荣,艾叶花斑豹金亮。金家弟兄接进去,彼此见礼:“师兄,您怎么不在江西教场子啦?”

  雷春长叹一口气:“唉!二位师弟,劣兄的场子被人家踢啦。”“哟,哪路人物,敢踢咱哥儿们的场子?”雷春摇了摇头:“无名之辈。贤弟们不必再问,给我备船吧。”“好。”金荣出了酒店后门,时间不大,回来啦。扛起行李:“走吧,师兄。”出后门儿到江边,江水滔滔,很是凶猛。上了船,来到船坞下船,有兵丁给拿着行李,来到南庄门。这是八卦连环堡,一共六十四个院。他们顺着“离为火”赶奔中央“戊己土”大厅。八位庄主爷全在。

  雷春来到大庄主李昆李太极的面前,跪倒行礼:“启禀庄主爷,雷春少庄主求见。”老英雄李昆手拈银须:“雷春,你这些年不是在江西什么地方教场子哪吗?听你师父说你在外边混得不错呀。”“是,多谢师伯惦记,弟子在贵溪县北双熊镇授徒。”“怎么回家来啦?”雷春的脸立刻红啦:“弟子的场子叫人家给踢啦。”“噢,你在江西教场子二十余年,难道没混出点儿人缘来?”“禀师伯,这个人不是本地人,是北直隶人。据他说丢失路费,想借一点钱,弟子也没难为他,问问他的师门,他说是‘仙传’,问他门户,他说要‘自立门户,兴一家武术’。弟子看他貌不惊人,衣不压众,因此动手,被他打我一掌。”老庄主一阵冷笑:“哼哼哼,雷春,你是想叫我弟兄下山,给你找回面子。对吗?不过我弟兄年纪过大,每天在山中促膝谈心,日月蹉跎,老将至矣,哪有时间去管你的闲事。你自己要经受这次教训,带着师弟们刻苦练功,以求上进。好吧,你休息去吧。”

  下人们答应着:“是,少庄主请跟我来吧。”雷春无法,只好告辞出来。

  跟下人来到住处,下人泡上茶来,这时候好多师弟们都来啦,有些小师弟们都不认识,大师弟们都很熟啦,一拨儿、一拨儿的来问候,最后来了三个。

  这仨人,一个是韩忠七庄主的侄子叫小粉蝶韩宝,一个是五庄主贺勇的儿子陆地金蛟贺豹,一个是五庄主的徒弟闹海金鳌吴志广。这三个人一来功夫比较好,二来是庄主的子侄,当然就不一样啦。三个人到屋里先给师哥请安,雷春答礼:“兄弟们快坐下。”三个人坐好,韩宝可说:“师哥,您的功夫不错呀,怎么叫无名之徒给踢了场子呢?”贺豹他们也说:“这个人有多大本领?”雷春叹了一口气:“唉,我先谢谢师弟们的关心,不过还是怨咱自己无能。”雷春心里明白,这三个师弟,跟自己不一样,血气方刚,眼空四海呀。“师哥,这个人是哪的人,叫什么名字?”雷春摇头:“师弟们不要问啦。你们三个人,尤其是贺豹兄弟,脾气都不好。得啦,咱弟兄多年不聚会,好好的玩几天吧。”不管三个人怎么追问,雷春就是不说。

  其实三个人是要给师兄拔剑。后来仨人一研究,他不说不要紧,他还有两个大徒弟刘洞、韩庆哪,三个人都认得他们俩。好么,昼夜兼程赶奔北双熊镇,跟人家一打听,谁都知道。来到刘洞的家,韩宝叫门。“啪啪啪”三下,“吱呀呀”门分左右打开,正是刘洞开门:“哟,这不是三位师叔吗?”

  赶紧趴在地下磕头。“刘洞快快起来。”“师叔们请进吧。”“刘洞,我们不进去啦。你师父回山也不提这儿的事,后来我们才知道。特来问问你:到底是叫谁踢的场子?”刘洞答道:“这个人是京南霸州童家村的人,姓童名林表字海川。”“好极啦,你师弟哪?”“他也在家哪。”“这样吧,你把家里安置一下,找你师弟韩庆,你们俩一块儿回八卦山去。见你师父,就说这件事我们已经全知道啦,叫他放心。几天后我们也回山。”“师叔们放心吧。”

  三个人跟刘洞分手,直奔霸州来啦。一路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非只一日,来到了童家村。刚到村口,可巧出来个老人,韩宝走过来一躬到地:“老人家,您是本村人吧?”“不错,在这村住了多少辈子啦,老根儿是山西大槐树底下的人。我们归顺天府南路飞宪厅管辖。”“是,谢谢您。您这村有位姓童的吗?”“哈哈哈,你得说出名儿来。不然的话,你从东口敲门,家家都姓童,我也一样姓童。”“老人家,这个人叫童林。您知道吗?”“找童林?”老人上下打量韩宝他们三个:“你们跟童林是什么关系,从哪儿来?”

  “我们从江南来。”“噢,不错,童林是在江南学的武艺呀。”韩宝心说,这倒省事啦,便道:“我们是一齐学艺的师兄弟。”“好极啦,不过不在这村住啦。”“哟,搬家啦!我们不远千里而来,这多失望啊。”“年轻人,哈哈哈,不要紧,你们来着啦,人家童林在北京雍亲王府荣任教师,平步青云啦。这不么,本州州官亲到家中拜望,又把他们全家护送到王府享福去啦。你们没看见,三班人役、翎子顶子、朝珠、补褂,可来了不少哪,我长这么大还头回开眼哪。”“啊,谢谢您哪。”“不用谢,要找童林去北京吧。”

  说完了,老人走啦。三个人一商量,走!去北京。这样他们才打听到雍亲王府,来在府门外,往里边一传话,海川出来。

  三个人一报名姓,是云南八卦山的小庄主,海川抱拳,“原来是三位少庄主,失敬失敬。请到里边一谈吧。”贺豹用手点指:“你就是童林吧?”

  “正是在下。”“哼!好小辈,找你可真不容易,上里边也不怕你,干脆咱们就在这里较量吧。”说着话就掖辫子,挽袖子。海川可就怔啦:“三位少庄主,绿林访友,交流武艺,也是常有的事,但也礼尚往来。为什么出言不逊?难道在下有得罪的地方吗?”贺豹一瞪眼:“呸!姓童的你不要装蒜啦,打人一拳提防人一脚,三位小爷爷既然来啦,就为要你的命。过来,跟小太爷大战三百回合。”说着话举拳就打,海川伸手一拉:“等等,师傅们。动手可以,可话说不明,如钝剑伤人,三位讲明动手也为时不晚。”韩宝拉住贺豹,问道:“童教师,你在江西北双熊镇踢了一个场子吗?”海川恍然大悟:“噢,不错,三位少庄主,果有此事。在下当时失落路费,投借无门,因此找那位雷老师借路费二十两。愚下正准备设法托人奉还,想不到三位就来啦。”贺豹把眼睛瞪圆道:“姓童的,好鼠辈!你说的多轻巧,还了就完事大吉了?你把我师兄的饭碗子给砸啦。他二十年的心血,被你给破坏了。这完得了吗?不管你巧语花言,小爷也要揍你,为师兄雪恨。看招!”说罢,举拳欲打。海川心气很平静:“贺师傅,您先别忙。听您的话我全明白啦,我真没想到会把雷师傅的场子给踢啦,这决不是童林的本意。三位师傅来京寻找童林,也是应该的。贺老师无须忙着动手。你们三位,远路而来,能否请进来喝上一碗热茶,使童林心中稍安。”韩宝听童林的话,丝毫没有生气发怒的意思,这么骂他,他都不上火儿,看来有涵养,是位炼气之士。可贺豹一听,我这么骂他,他都不敢动怒,看来他是饭桶,动手我就把他揍成烂酸菜。韩宝跟他们商量后,就说:“姓童的,你让我们进去,我们也不怕。走!”

  海川陪着他们进了大门,可不敢把这三位让到王爷的面前。因为他们出言无状,王爷怎能容他们。才要把他们引到东院,何吉何老爷从里边出来了:“教师爷,王爷请您带朋友进去哪。”海川无法:“三位随我来吧。”贺豹一撇嘴:“哪儿都能揍你。”何吉一听,心想:这是什么话呀,便跟在后面,来到大厅前。何吉挑帘子,王爷走到门口,问:“海川,客人来啦?请到屋里坐。”海川把三位请到屋中:“三位老师,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家王爷。”海川又转向王爷道:“这三位是八卦山来的老师傅。”王爷倒很客气,“啊,三位师傅。”贺豹一抱拳:“你是王爷,我是贺爷、他是吴爷、他是韩爷。你这位王爷想必是童林的同伙吧,那好,你们俩一块儿来吧。照样把你俩全揍啦。”王爷很生气,再看贺豹,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便知这三个人都是无知之辈,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王爷吩咐何吉献茶,这三位还真喝,“唏溜唏溜”每人连着喝了好几碗。贺豹一抹嘴:“童林,这茶真好喝。咱们在哪儿动手吧。不揍你,这事完不了。”

  王爷趁他们喝水的工夫,细问海川,这才知道原委。现在一看贺豹,十分嚣张,飞扬拔扈,心里也很生气:“海川,动手吧。遇见文王讲礼仪,每逢桀纣动干戈。给我狠着点儿打。”海川知道王爷生气了。心想:使点劲儿揍他们一下,也让王爷消消气,王爷几时受过这种窝囊气呀?想到这儿便对贺豹说:“贺师傅,我再说一遍,当初丢失银两,奔家心盛,我才打了雷师傅,我童林不但没有结仇之心,尚欲交好于他,至于踢场子之事,我当时确没想到。你们三位要为友报仇,我童林不敢拦阻,只有奉陪。战败童林之时,即是你雪恨之日。如果办不到,哼哼!你留神第二掌。”贺豹勃然大怒:“好小子,狂言大话,吓不倒你家贺大爷。来来来!”三人蹿到院中,王爷冲海川一挥手:“打吧。”

  海川往院中一站,“请吧。”贺豹把长衫一掖,辫子一盘:“好吧。”

  左手一晁面门,“恶狼扒心”,右手拳就奔海川胸前打来。海川滑动右步往左边,右手一穿,往下一压,左手掌奔贺豹的右边太阳穴就打。两个人插招换式打在一处。海川一看贺豹的功夫,心里暗暗沉吟:这个人一定也是高门之徒,只是本领下乘,跟自己比起来还差得很远。小小年纪就如此眼空,而且出言无状,无礼已极,我得教训他今后别自高自傲啦。海川思索至此,看贺豹“单锋贯耳”奔自己右边太阳穴打来,海川微躬右步稍一低头,左手从下往上一掳他的右臂,用右手从自己肘下往前推,“叶底藏花”,右手掌照着他的乳下穴眼上戳。海川的手指真像钢棍儿一样,“嘣”的一声,贺豹的肺叶就在里边炸啦。只见海川从丹田一口真气运上来,顺右臂直贯掌心,把脸往左一甩,功力大发。“嘭!”贺豹应声而倒,出去足有五六尺。再看他面目痉挛,五官挪位,脸色“唰”的一下变成灰的啦。两手按地要起来,上身没起来多少,“咕嗵”又躺下。一张嘴,“哇”的一下喷出一口血来。海川很后悔,由于自己涵养不够,稍微打重啦。其实只不过是用了对成劲儿,他就受不了啦,见了血。但海川一壮虎胆,用手点指:“韩宝、吴志广,你二人一齐过来进招吧。”韩宝、吴志广万万没想到,童林如此厉害,三个人数贺豹的功夫好,却难挡童林一掌啊。我们俩更是不敌了。想至此处,韩宝一阵冷笑:“嘿嘿嘿,姓童的,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有道是‘打人一拳提防人一脚’,这也算不了什么。走着瞧吧。”他说到这里,一猫腰搀起贺豹,遛了几个弯儿,贺豹这口气才缓过来。韩宝把贺豹背起来,吴志广在后面跟随,出了贝勒府,狼狈而去。

  早有人把院子里的血迹擦掉,又恢复了平静。雍亲王非常高兴:“海川,快进来。”爷儿俩到屋中,何吉递过来脸巾:“教师爷,您擦把脸。贺豹怎么糊里糊涂的就躺下啦?我怎么看不出来呀?甭说我,爷的眼睛多么明亮,恐怕也没看出来吧?”王爷说道:“海川,何吉说得不差,我也没看清。可我心里很沉着,因为一动手,我就断定他不成。”海川微然一笑:“爷怎么看出来的?”“我看你跟他一过招,就觉着你动手胸有成竹,式式有法。而他就不成啦,招法出来的乱。还有,我觉得他的功夫差得多。你说对不对?”

  海川听了很高兴:“爷对武术有进一步的了解,看来您的武功有进展啦。‘世上无难事,只要苦用功’,‘行家看门道,力巴看热闹’。您说得对,他的功夫属于下乘,在武林中那只是略窥门径的微末之能哪。”王爷点头:“不过你打他重了一些,因为他们属于无知,不见得人怎么坏。”何吉在旁边也接话茬了:“不管爷怎么说,奴才认为教师这一下打得好。这些没有王法的混虫,就该教训么。”爷儿几个高谈阔论。

  光阴荏苒,一月来,海川每日陪王爷练武,无事还要到东府去侍奉父母,倒也安逸。王爷还托人给童缓说了一个媳妇。这姑娘长得很好,心眼儿也好,十分贤惠,是张老千的一个街坊妹妹。因为父母就这么一个姑娘,又年老多病,姑娘立志不出阁嫁人,非要把二老侍奉到黄金入柜才肯出嫁,现在父母去世,姑娘也快三十岁了。王爷做媒把这场喜事办得又体面,又省钱。四月初二把姑娘娶过来,花堂交拜。海川很高兴,因为小夫妻能替自己尽孝啦。

  一家人感念王爷。童缓夫妻很和美,姑娘又孝顺,一家人喜洋洋,乐陶陶。

  很快的到四月十五日。早晨,王爷跟海川在大厅喝早茶。因为刚练完功,从功房来到大厅,说着刚才练的功夫。回事处的鲍石从垂花门外进来,到堂阶下,一甩两个袖口,双手下垂,往后退了一步:“鲍石请爷安。”王爷问:“有事吗?”“回爷的话,府门外有慎刑司内大班的班头汤云、何贵给爷请安来啦。门外候爷哪。”“嗯?”王爷纳闷:“慎刑司内大班是国家的御马快,为皇上捕盗拿贼的,上我这儿干什么来呀?”有心不见,想了想,还是见见吧:“叫他们进来。”

  鲍石退出去,时间不大,汤云、何贵从外边进来。海川看他们都在二十多岁,可行动十分老练,一看就是久走衙门的人物。一身蓝,系蓝色板带,半官半快的五分底儿靴子。“下役汤云、何贵请爷安。”王爷连屁股都不欠:“起来。有什么事?”“回爷的话,敢问这位是王府教习么?”王爷点点头:“是我的教习。问这个干什么?”“禀王爷,下役带来一点东西,请王爷赏脸看一看。”说着汤云伸手掏出一个字条来,双手往上一呈。王爷接过来一看,脸色有些不对,海川就知道有事,忙问:“爷看这纸条是什么事?”王爷马上平静下来:“你看看吧,海川。”海川接过纸条,不看则已,一看哪,吓得魂飞胆裂。上边是几句顺口溜:“小巧之技数我能,棒打三江任纵横。垂名宇宙惊天下,一怒来到北京城。科举会试皆无份,从小立志练武功,盗去国家无价宝,拿问童林便知情。”海川双手发颤,脸色苍白,哆哩哆嗦:“王爷,我侍奉王爷,形影不离,这您是知道的。皇宫在什么地方我都不知道,真是祸从天降哇。请王爷救救童林才是。”王爷一点首:“海川,你先坐下,沉住气。你的为人我知道,再说,你既是我府教师,我也应负责任,不要担惊。汤云,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大内丢了什么玉宝?”汤云详细一说,王爷也感到十分严重。

  原来每年四月十五,康熙都要驾幸木兰围场。去的时候,有时带皇子皇孙,有时不带,今年就没带。四司八处都总管梁英梁九公(他可是皇帝的亲信)传下话来,叫宁寿宫总管胡长胜胡老爷在偏殿准备,万岁五鼓更衣,并有特旨把皇上最喜爱的翡翠鸳鸯镯准备出来听用。山西康百万进贡进来三件至宝:第一件是鲛绡帐,冬暖夏凉,外边往里看,什么都看不见,里边往外看,历历在目。这个帐子,要把它叠起来,一只手就能攥得过来,打开支好,有几间屋子那么大,真是珍宝哇。第二件是一头小黑驴,叫“一字墨赛麒麟”。

  头上有个肉角,肚下的毛如同鳞片,四蹄八瓣儿,粉鼻子粉眼粉肚脐儿,从鼻梁子顺领鬃前二岔背梁骨直到尾巴梢儿是一道粉线。一叫十八声,登山涉水如履平地,渡江越海四蹄如飞,夜行八百,日走一千,可称异兽。第三件是这对鸳鸯镯,进贡时没有花样,康熙命令尚宝监造处雕出五龙盘绕,玲珑剔透,真是无价之宝。

  要说胡长胜胡老爷,那是梁九公的大徒弟,爷儿俩的感情很好。胡老爷办事小心,现在是宁寿宫的总管。胡老爷听师父吩咐下来之后,当天晚上带着徒弟们把御用的靴帽袍套,一共二百四十件,完全供奉在大龙案上。翡翠鸳鸯镯,放在案头,锦垫垫好,正对着用来更衣的御座。一切准备就绪,丝毫没有疏漏之处;只等万岁五鼓驾到,更衣启銮,万事大吉啦。没想到酒瘾上来啦。再说天时尚早,刚交子末,他命令两个小徒弟守夜值更,剩下的全带到自己的屋中,休息的休息,玩的玩,睡的睡。胡老爷吩咐预备酒饭。不用说皇家的穷奢极欲,就这胡老爷吃饭,也是山珍海味,水陆杂陈。胡老爷高兴,“滋喽”一口酒,“叭哒”一口菜,越喝越高兴。时间过得太快啦。

  小太监传话,“皇上下来啦,胡长胜宁寿宫宫门外候驾,听候差遣。”胡老爷吓得也不敢再喝啦,马上穿戴整齐,带着孩子们到宫门外等候,时间不大,皇上驾到。宫灯引路。提炉内香烟缭绕,胡长胜接驾。康熙缓缓地来到御座前落坐,哼了一声,伸手拿起个纸条来,一看字条勃然大怒,“胡长胜!”

  “奴才在。”“过来看看。”胡老爷就知道有事,他接过字笺一看,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胡长胜!深宫禁地,竟有大胆不法之徒,盗宝留句,视宫廷如坦途,着实可恶,传旨止銮。”“嗻。”止銮就是皇上不去木兰啦。旨意下来:把宁寿宫总管太监胡长胜送交慎刑司严刑审讯,所有大小太监一律看管起来。又传密旨:着五军都督府,在京师城里城外,庵观寺院,大小旅店,热闹场所,密访明查盗宝之贼;着慎刑司内大班的班头,进宫验盗。

  汤云、何贵带好应用之物,进宫验盗,在西华门外候旨。梁九公梁老爷带着十个小太监到西华门来接,侍卫官员不敢拦阻。汤云、何贵抢步进身行礼,“请梁老爷安,梁老爷吉祥。”梁九公点首微笑:“你二人进宫验盗吧。

  孩子们,通报宫人一律回避,所有答应、常在、仪宾、贵妃全要回避。”梁九公引着汤云、何贵,来到宁寿宫的宫门外,梁九公代传口旨,允许进殿,二人才低头进殿。在御座前边,梁九公喊了一声:“汤云、何贵参驾。”两个人口呼万岁,抹瓦行袖,肘膝而进,行罢三跪九叩的君臣大礼,然后遵旨验盗。两个人查看一番,并无痕迹,只是殿中尚有一丝气味,一般人可闻不见。便回禀道:“梁老爷,国宝乃外来贼人所盗,因为他们使用了还魂香,殿内尚有余味。非宫中人监守自盗。”梁老爷心放了下来。“你们俩修好积德啦。”梁九公叫他二人等候,时间不大,回来道:“万岁旨意下,更衣殿所有大小太监无罪。汤云、何贵设法捕盗。给你们一张纸条,乃贼人所留。”

  汤去接过来带好,两个人告退,商量着先去茶馆喝茶。

  他们穿大街过小巷,来到鼓楼前一溜胡同。这儿有个茶馆,哥儿俩和顾主都认的。那年头讲究喝早茶,这个时候早茶过去啦,下午有说评书的,现在正没座儿的时候。掌柜的很和气:“汤爷、何爷,里边请吧。”两个人跟几个喝茶的都点点头,找张桌儿坐好。泡上茶来,放上两盘儿瓜子,哥俩喝了两碗,汤云这才把字条拿出来。一看,直皱眉,递给何贵:“你看看吧。”

  何贵看完也倒吸一口凉气,“哥哥,这个童林,不是雍亲王府四贝勒的教师爷吗?”“对,一定是他。”何贵把纸条交给汤云收起来,一个劲的摇头:“真有偷国宝还把自己名字写上的,那不成了气迷心啦吗?绝对不是童林干的。”汤云听了,把脸一沉,“你说这话,还是干这行的人吗?真不害臊,八字还没一撇哪。同情童林,那还成啊。”何贵忙说:“不,哥哥,我不是同情他,揣情度理也是不能的。”“咳,你真糊涂,皇上丢了国宝,我们的责任,是拿贼人、请回国宝。贤弟,干咱们这行儿的,有当差,也有挡差。当差认真办事,公事公办,一腔热血,绝不含糊,那可净得罪人。挡差,不管真伪,只要我们平平安安,挡得过去就得。比方说现在这事,你知道不是童林,我也知道哇。那咱也要把他办下来。他的主子是雍亲王四贝勒爷,现在又很得宠,别的阿哥爷是贝勒贝子,他可封王啦。童林有门子,靠王爷的人情,管他冤不冤哪,让他有能力到堂口滚去,咱们先挡了差就得啦。”何贵当着哥哥不敢说什么啦,可心里不以为然。他想:人家童林,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就家败人亡了吗?便说:“哥哥,我想,咱们回家跟两位老爷子商量商量去吧。”“也好。”他们俩说话的声音很低,旁人听不见。给了茶钱,一直奔东华门大街。

  来到家中,见老哥俩喝茶哪。行完礼,往旁边上站,汤英老人可问:“听说宫里失盗啦,我和你叔叔正惦着这个事哪。”汤云点头:“您和叔叔看这个。”老哥俩都看啦。汤英说:“这童林不是贝勒府的教师爷吗?”“是的。”

  何贵在旁边搭茬啦:“大爷,我哥哥那意思是,不管屈不屈,也要把童林办下来。您说行吗?”何玉老人点头道:“何贵呀,你哥哥说办童林是对的,你这脑袋总是榆木疙瘩不开窍。当然,谁都知道童林冤枉,既是字条有他名字,哪怕是别人陷害,通过童林才能找到线索。这叫情屈命不屈。再说老佛爷也天聪睿智,并不是拿住童林就杀,童林有嘴也能分辩。主要的,贝勒府还有天大的人情,真要是童林所盗,四贝勒爷也有不是啦。”何贵一听他爹的话,恍然大悟。

  汤英老头琢磨这个纸条:“你们爷仨看看:这八句诗,头一句‘小巧之技数我能’,占个‘小’字,二句占个‘棒’字,三句占个‘锤’字,四句占了‘一’字,五句占个‘棵’字,六句占个‘葱’字,七句占个‘盗’字。

  这是贯顶诗,横着念是‘小棒锤一棵葱盗’。看来是事先写好的字条,暗入皇室,盗什么算什么,才把鸳鸯镯盗去。这也算这位教师的三灾八难。你们两个人打算怎么办?”“爹爹,我和兄弟商量好了,去王府办案。”汤英一听很生气:“冤家,你叔叔刚夸你不错,你就忘乎所以。‘王府办案’,你长着几个脑袋?你有慎刑司的公文也不顶用!到时候王爷一瞪眼,说你们入府行抢,那就麻烦啦。带着公事,见王爷呈字笺,王爷必问。你们说实话,王爷一定交童林,绝不会让你们为难。事不宜迟,去吧。”两个人总算有主意啦,回衙门办好公文,汤云带上,弟兄来到王府,鲍石才给回上来。

  到现在一看字笺,童海川魂尽胆裂,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哪:“王爷,这事从何而起?我始终没有离开过你的左右哇。”“海川,你放心,是真,伪不了;是伪,真不了;既然有人陷害,官司你必须去打。家里的事你只管放心,跟着他们走吧。”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海川长这么大没进过衙门。

  “我家中二老就托给您啦,您千万别让我爹娘知道,以免担惊。”“海川,你不用嘱咐,放心去吧。何贵、汤云,你们带着练儿吗?”“禀王爷,小的不敢在王府办案。”“胡说!童林是自行投首,是我交出去的,是你们办的吗?”“王爷息怒,小的说错啦,真该讨打。”“说错啦,你知道你们的话是有分量的吗?错,也分在什么地方错。汤云,我把话说在前头:谁要对我的教师给错待了,咱们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请爷放心,小的们天胆也不敢。”汤云、何贵带海川出王府,一直到富贵巷西口。往北不远,就是成贤街国子监,穿过去到方家胡同中路东,就是协尉官厅,俗名叫“厅儿上”,满洲话,叫“札拦”,类似分驻所。本厅儿上的协尉大老爷,名叫塔木耳,正白旗。来到协尉官厅的门口。这是前后两层院子,有二十来间房,前院五间正房,临街一个小院子。进了院子,汤云一使眼色,暗示何贵监视海川,自己挑帘子进屋。办公倒很宽畅,南边是间里屋,挂着布帘,北墙一张办公桌,东墙有个大立柜。桌上边放着一沓子公文,还有个帽架子,上边放着红缨帽。塔木耳三十来岁,高颧骨,浓眉大眼的好精神。光头顶一条大辫子,挽着马蹄袖,在那儿写字哪。前胸的海马九品补子,直放光彩。

  汤云一抱拳:“塔老爷,辛苦啦。”塔木耳放下笔,一看,是汤云:“哎哟喝,汤班头,哪阵香风给您吹来啦,失迎失迎,请坐请坐。来人,泡茶。”

  从后院来了个仆兵,洗茶壶泡茶去啦。塔老爷请汤云坐在西墙大凳子上,旁边有茶几。“汤班头,你先请收腿坐着。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哪。”说着话,在怀里掏出一个烟碟来,喝!是虬角染绿的,真好看,又厚又大,放在茶几上。随着又掏出一个古月轩内画壶来,打开珊瑚盖,“汤班头,您先闻着万花露,我自己又用茉莉加薰啦,味道特别正。”倒出不少的闻烟。“好吧,我沾您的造化。”汤云用手拈起就闻。“汤班头有什么事吗?”汤云把公文拿出来,“塔老爷,您看看这个。”塔木耳一看,脸色都变啦:“差事呢?”“在外边。”“这么容易?”“王爷交的人。”(按理说厅上的塔老爷,跟汤云只能说是朋友,谈不到谁上谁下,谁大谁小。塔木耳为什么要请安说好话呀?原来王府是他的该管地面呀,真的把海川直接带到北衙门,塔老爷最低也是个失职,尽管不致于砸了饭碗,可升一级那就难啦。这一来,遇缺就能高补,怎能不谢谢汤云哪。)

  塔老爷派人把童林何贵都请进来。何贵他们喝着茶,塔老爷立刻吩咐下去,时间不大,海川一看三大件拿来:手肘脖练、脚镣。塔木耳过来啦,乐嘻嘻地说:“童教师,您多受委屈。”海川一想,既来之则安之:“大老爷,您随便吧。”“好,你们给童教师上家伙,要轻一点,这是王府教师,背屈含冤,再说是朋友。”人们过来把三大件砸上,塔老爷写公事请案。一切办妥,海川脚踩黄瓜架,“唏楞哗啦”出了门,一辆轿车,两头骡子,四名押护兵。何贵先上车,脸冲外坐好,汤云对海川说:“童教师,我搀您上车吧。”

  海川摆头:“用不着。”海川微一提气,“哗愣愣”,纵起来六尺多高,轻轻地落在车上。汤云、何贵押海川往北衙门闯堂打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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