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多目神報德寫銀盆 文招討失路逢諸葛

  一飯千金信有之,鬼神亦自報恩私。

  試看多目銀盆事,陰德從來應不疑。

  話說文招討若不是一代福人,險些兒被磨盤壓死。虧得那人救了性命。問其姓名,那人道:「口說恐相公失忘了,可借銀盆筆硯來。」手下人取銀盆筆硯排列桌上。那人道:「乞退左右。」文招討喝退了左右。那人提起筆來寫罷,將銀盆覆在地上,大跨步走出帳外去了。文招討即時使人追趕,便不見了。文招討道:「卻又作怪!」教人揭起銀盆來看時,中間寫著多目神三個大字,眾人皆不曉得其意。文招討沈吟了半日,方才想得起來。原來文招討幼年未及第時,曾在九天玄女娘娘廟中祈夢,夢見娘娘贈他十個字,道是人間名宰相,天上老人星。彥博從此央個高手畫工,畫成娘娘聖像,裱軸供養。每月朔親自展開,焚香拜禱。又一日出路到一館驛中借宿。驛使告道:「此處有鬼魅,在此房宿者,常多損人。」此時文彥博不信此言,乃明點燈燭,置酒驛房中獨酌。夜至三更,忽然起了一陣狂風,風過處見一人披髮至案前叩頭,呼彥博為相公,求其酒食。文彥博問道:「你是人是鬼,實說當賜你一醉。」那人道:「相公不聞九天玄女娘娘部下有順風耳、千里眼二神乎?千里眼即某是也。娘娘差委瞭望一事,因貪酒醉擔誤,觸了玄女娘娘之怒,貶到此地忍餓三月,限期未滿,今見相公貴人,特來相求。」文彥博道:「你何以知吾為貴人也。」那人道:「凡大貴人所至,地方神道必先時替他驅逐野鬼妖魅之屬,是以知之。某係娘娘屬吏,故容留居此耳。」文彥博道:「你既被罰在此,如何敢損害居人?」那人道:「某因生來面醜,受罰之時,又被娘娘法旨將神刀在臉上一刺,刺成多目,益增兇怪,人見某乞食,便自驚死,亦係薄命,非某之罪也。」文彥博道:「你將面貌我看。」那人道:「恐怕驚嚇了貴人。」文彥博必要相認。那人分開頭髮,只見青臉上霍霍眨眨有八隻兇睛,閃爍可畏。文彥博見了,也自駭然。遂把酒飯儘他飲啖。文彥博又問道:「我平日敬奉玄女娘娘聖像,明早替你拜求方便何如?」那人道:「若得相公一言,某罪即脫。異日相公有難,某必來相救。」言訖隱然而去。

  次日,文彥博備下香燭在神軸前拜告,求寬千里眼之罰。是夜又夢那人來謝道:「承相公方便,已銷了罰限矣。相公福壽非常,記他時換眼相見。」文彥博從此深自抱負。後來身榮及第,出將入相,益信玄女娘娘之靈,月朔禮拜,到老恭敬不衰。雖在軍中,未嘗間斷。因當初館驛中見的蓬頭垢面,臉上四對兇睛。今日雖然醜陋,卻衣冠整飾,只有一雙光眼,所以文招討一時想不起來,見了多目神三字,轉記他時換眼相見之語,方知此人即娘娘部下千里眼之神也。文招討把這些事跡對眾將說了,眾將一齊拱手稱賀,心中並皆駭然。都去看那銀盆時,只見旁邊有六個小字寫道:「逢三遂,妖魔退。」文招討仔細看了,問眾人時,都不解其意。曹偉道:「主帥福分齊天,神靈護佑。據曹某看來,此賊不日可平矣。」文招討道:「何以見之?」曹偉道:「神名多目,又八個兇睛,乃貝字之義。今日換眼相見,八睛俱滅,此示貝州亡滅之徵也。因主帥敬事玄女娘娘,所以遣神預報徵兆。三遂雖然不明,後必有驗,只顧進兵便了。」文招討道:「夢中趙烈婦所言大厄,此可應矣,既有令休兵三日,待日滿進兵未遲。諸公且去細想三遂之意。」眾將應諾而退,各歸本寨細想,不在話下。

  卻說貝州一班妖人,滿望磨盤成功,置酒作賀,一面差人打聽官軍寨中動靜來報。只見探子來報說道:「文招討軍容嚴肅,隊伍整齊,依然無事。」王則與眾人說道:「若那邊沒了主將,就整齊,無心戀戰。今日文彥博陣上沒一些動靜,不知磨盤曾害得他也不?」左黜道:「這家法術百發百中,沒人解得,必然壓死了。」王則道:「若是要知虛實,可叫人去下戰書。」差一個的當的軍士,直至文招討帳前去下。文招討見說是下戰書的,叫喚至帳下。左右接了書安在桌上,文招討展開看了,便解王則之意,思忖道:「他只道使妖法把磨盤壓死了我。誰知我安然無事,見我這裏沒些動靜,故以下戰書為由,來探虛實。」當下文招討當面批過來日交戰與下書人回來。王則看了批回,問下書人道:「你曾到文招討帳下麼?」下書人道:「告大王!文招討並無疑忌,直喚小人到帳下,親自寫了批回,打發小人回來。」王則聽得文招討無事,心下憂慌,連夜請左黜到偽府中與胡永兒商議對敵之策。左黜和胡永兒見說磨盤壓文招討不死,心下也有三分著忙。

  正在躊躇,忽報聖姑姑到此。眾人慌忙迎接上坐。王則告訴文招討血筒破法,及磨盤壓他至今刻期交戰之事。聖姑姑對左黜道:「何不行白馬迷軍之法?」左黜道:「男女們兩次用法,皆是上等利害的,都被他解了。只恐行之無驗,反折軍馬,所以躊躇未決。」聖姑姑道:「我這家法術,千變萬化。但不可輕試,豈有試而不驗之理。只因行法之人,貪酒戀色,七情六慾耗散精神,所以存想不定,取氣不的。自己力量不能相配,靈氣既薄,自然易解。譬如向空吹毛,或五六尺而墜,或一二尺而墜,皆神氣有足有不足之故。明日上陣,看老拙做作,他們破得破不得?」左黜和永兒低頭無語。王則道:「全仗聖母娘娘神力。」

  當時計議已定,次日天曉,王則整點一萬,大開城門,放下吊橋,排成陣勢良久,兩陣對鬥。文招討依舊帶了唧筒手,並豬羊二血,使人高叫王則打話。王則陣裏並無一人出來。卻說左瘸師裸體跣足,不穿衣甲,領了張琪、吳旺一班人,擁著聖姑姑,看他作法。聖姑姑披髮仗劍,牽一匹白馬,在陣中叩齒作法,腳下步魁罡,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把劍尖刺著白馬的頭,刺出血來,噙口血水,出到陣前一噴。不噴時天清日朗,噴了時只見烏雲猛雨,霹靂交加,飛沙走石。那陣風吹得黑魆魆地,對面不相見,伸手不見掌。這班血筒手和弓箭手,不知東南西北,黑暗裏如何施展,眾軍士們被沙石亂打,人人喪膽,個個銷魂,棄甲拋戈,各自去尋生路。文招討在亂軍中左一撞,右一撞,不知高低,幾乎跌下馬來。忽見馬前又起一陣旋風,風去處吹開一道亮光,淡如寒月。文招討趁著這點光兒,落陣逃走,回頭看時,並沒有一個人跟隨,獨自騎著匹馬,好生慌張愁悶。正似:

  鳳落荒坡,脫盡渾身錦羽;龍居淺水,失卻頜下明珠。蜀王春恨啼紅,宋玉悲愁怨綠。呂虔亡腰下之刀,雷煥失匣中之劍;孤客夜行燈又息,破舟風盪雨還來。

  當日文招討正行之間,只見前面是山林樹木,不知是那裏去處,勒馬轉過山嘴,天氣漸明朗了,見一條旛竿,又聽得鐘聲響,駐馬看時是一座寺院。文招討道:「到此無奈;只得到寺院裏尋人問條歸寨的路,又作區處。」來到寺前下馬,入寺裏來,見一個行者。文招討對行者說要見長老。行者道:「老將軍可姓文麼?」文招討道:「你那裏便曉我姓文的?」行者道:「老師父說,今日有個姓文的將軍到此,吩咐我伺候迎接。」文招討口雖不語,心下想道:「他師父預知我到此,必非等閒人也。」便對行者說:「正要見你師父。」行者牽了馬,前行引導。那老和尚早在方丈門前相迎,慌忙請入問訊了,分賓主而坐。長老道:「將軍必然飢渴了。」忙叫徒弟們吩咐廚下備齋,將這馬牽在院後喂草。先叫行者討茶來吃,茶罷,長老問:「老將軍!可是曾入中書拜相,見今領十萬大軍,來討王則的文招討麼?」文招討道:「吾師何以知之?」長老道:「昨夜伽藍神夢中見報,所以知之。聞名久矣,今日山門多幸,得招討到此。如何無隨從之人?」文招討道:「今早與賊對陣,不意大敗,單騎逃難到此。」長老見說,大驚道:「莫說招討大才,就是十萬大兵,對付不易,貝州乃一窪之地,能有多少人馬,如何卻輸與他?」

  文招討道:「若論對陣,必不能取勝於我。今王則一班賊黨,皆會妖法。但交戰之時,他陣內便放出神頭鬼臉,猛獸怪物來,軍馬見了,俱各驚走。副招討曹偉獻計,用豬羊二血,馬尿,大蒜唧筒勝得他一陣,賊兵數日不敢出城。日前下官陞帳與諸將議攻城之策,不期妖人使邪法,將磨盤從空壓將下來,幸得多目神救了性命。早間與賊兵對陣,不提防王則陣裏,起一陣惡風,忽然天昏地暗,疾雷驟雨,飛沙走石,打得陣勢散亂。下官獨自迷路至此,望乞吾師指引歸途,到寨卻當重謝。」

  長老聽說罷,離座拍手大怒道:「當今乃堯舜之世,君聖臣賢,此等妖人輒敢擾亂朝廷。請招討免憂,待老僧與招討出力,破其邪法,掃除逆黨。」文招討聞言大喜道:「不敢拜問吾師高姓?」長老道:「老僧複姓諸葛名遂智。」文招討聽了歡喜道:「多目神曾寫六個字道:『逢三遂,妖魔退。』眾人曉夜參詳,全然不解其意。今日天教遇著吾師,若吾師肯去破得貝州,下官奏聞朝廷,官賞功勞不小。」長老道:「老僧是空門中人,豈貪富貴爵賞。但今清平世界,不可容此妖人。老僧當效犬馬微勞,助招討蕩平妖逆。今晚招討在寺中權宿一宿,明早五更同往大寨。」

  招討卸了衣甲,吃了晚齋,和長老講論了半夜,睡到五更,起來洗漱罷,吃些飯食。長老叫行者:「寺中有馬牽一匹來,我同招討去破賊。」眾僧們一齊都叫起師公師父,說道:「你老人家出外十五年,方才回家,還沒有數日,閒常日裏只是打瞌睡,你幾曾曉得那廝殺事情,卻跟這位老將軍去,好沒來由。」那長老嘻嘻的笑道:「你們不須見阻,我自有破賊之法,替朝廷幹場功勞,也與寺中增光。待事畢還歸寺中,與你們相聚。」

  眾僧只得備馬,文招討與長老都騎上馬,帶三個行者明點火把離寺,迤邐來到寨前。眾將與士卒見了文招討,不勝歡喜,迎接至中軍,曹招討等都來動問道:「主帥一夜不回,眾將皆憂慌無措,不知落陣走到那裏,緣何同這個老師父回來?」文招討道:「昨日被王則一陣使邪法惡風,吹得我迷蹤失路,到一寺中,偶遇此聖僧,說能破邪法。我想正應多目神之言。」乃去曹招討耳邊低低說:「這個和尚叫做諸葛遂智。」曹招討大喜,屏退左右,問長老道:「吾師有何神術,能破妖邪?」諸葛遂智道:「老僧遊方一十五年,曾遇異人傳授五雷天心正法,凡遇金剛禪左道一應邪術,老僧見了,念動真言,即能反邪從正。招討如不信,明日對陣,便知分曉。」

  當日文招討留長老與行者在中軍,即修戰書一封,教軍士去貝州投下,約在來日交戰。一面從傅家老營內挑選生兵一萬,來補中軍損折人數,及替中傷軍士,退回後寨將息。

  且說王則見了,批回戰書,打發軍士自回。乃對眾妖人商議道:「前日一陣,被我殺得大敗而走。今日尚敢又來勒戰,必須求聖母娘娘再用前日之法,直殺到界分,教他十萬人馬不留一個。」話休煩絮,兩邊各自整點人馬,只等來日廝殺。

  次日,王則領兵馬出貝州城排成一個陣勢,兩陣對衝,旗鼓相望。門旗影裏,又見眾妖人簇擁著聖姑姑披髮仗劍,牽著白馬在前,口中念念有詞,把劍尖刺著白馬,噙口血水只一噴,只見王則陣上,惡風急起,沙石雨雹,看看來到文招討陣前。諸葛遂智在軍中見了,搖動鈴杵,口念真言,把鈴杵一指。可霎作怪,那陣惡風沙石雨雹,轉風望王則陣裏打將下來。王則剛叫聲「哎呀!」看那一班妖人都不見了。情知風勢不好,連忙招軍馬急急轉身。文招討鞭梢一指,大小三軍一齊掩殺過去,賊軍人亡馬倒,折其大半,趕落城濠死者,不計其數。王則急急收拾些少敗殘人馬,奔入貝州,拽起吊橋,關上城門,緊守不出。

  卻說文招討三軍殺到城下,割人頭耳朵,搶金鼓旗旛。文招討令鳴金收軍,離貝州城不遠下寨。文招討請諸葛遂智上座,躬身謝道:「這一陣皆吾師之力也。若如此,賊兵指日可破。」諸葛遂智道:「老僧以正破邪,無往不利。若是有老僧在軍中,何懼王則一行妖法之人!」文招討聞言甚喜道:「王則今日輸了一陣,越守得城池緊了。」傳令叫軍士併力攻城。只見貝州一股青黑之氣,罩定城頭,內中或時見烈火萬團,或時見洪水一派,種種鬼怪無計布擺。文招討教三路人馬團團圍了貝州城,周圍如鐵桶相似,擂鼓發喊,只等城中軍馬出來。這裏諸葛遂智以正破邪,乘勢就殺將進去。不期王則仗著妖法死守,只不出來。文招討只得叫軍士離了貝州城下寨,依先提鈴喝號,遞箭傳更。與曹招討計議道:「下官同招討領十萬人馬,一日費了朝廷許多錢糧。到此將近有兩個月,尚破不得貝州,如何是好?」曹招討道:「主帥且請寬心,容曹偉再想良策。」當日曹招討別了文招討,自歸本寨。文招討在帳中憂慮,不覺天色夜深。但見:

  銀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營斜月映寒光,透帳涼風吹夜氣。雁聲嘹喨,孤眠才子夢魂驚。蛩韻淒涼,獨宿佳人情緒苦。軍中戰鼓,一更未盡二更敲。遠處寒砧,百搗將殘千搗起。畫簷間,叮噹鐵馬,敲碎士女情懷。旗旛上,閃爍青燈,偏照征人長歎。妖邪賊侶心如鷁,忠義英雄氣似虹。

  當夜文招討在帳中,翻來覆去睡不著,至三更前後,聽寨外時靜悄悄地,文招討起來離了寨房。聽時正打三更,見一個軍士打著梆子來交更,口裏低低唱隻曲兒。只因這隻曲兒,有分教,司更小卒,同為討賊之人;仗鉞元戎,早定平妖之策。真是個:

  兵在精而不在多,將在謀而不在勇。

  畢竟唱甚曲兒,生出甚事端,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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