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攫文书借用连环计 挣名气央题和韵诗

  按:一日午后,黄二姐到了黄翠凤家,将欲噪闹。黄翠凤令外场喊两把皮篷车,竟和罗子富作明园之游,丢下黄二姐坐在房间里,任其所为。

  及至明园泡下茶,翠凤还是冷笑道:“赎身文书来浪我手里,看俚再有啥法子!”子富道:“耐该应教个大姐陪陪俚。”翠凤头颈一扭道:“等俚歇末哉,啥人去陪俚嗄。”子富道:“勿局个囗。”翠凤道:“啥勿局,阿伯俚偷仔倪个家生?”子富道:“俚家生末勿要,赎身文书晓得来哚皮箱里,俚阿要偷嗄?”一句提醒了翠凤,登时白瞪瞪两只眼,失声道:“阿哟,勿好哉!”赵家(女每)在傍也是一怔,道:“划一勿好囗,倪快点转去罢。”

  子富欲令翠凤先行,翠凤道:“耐末生来一淘转去,倘忙拨俚偷仔去末,也好替我商量商量。”当下三人各坐原车赶回家中。

  一进家门,翠凤先问:“无(女每)阿来里楼浪?”外场回说:“刚刚转去,勿多一歇。”翠凤三脚两步,奔到楼上房间里。看看陈设器皿,并未缺少一件;再往床背后打一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翠凤跺脚嚷道:“难末勿好哉呀!”

  子富随后奔到,只见皮箱铰链丢落地上。揭开盖来,箱内清清爽爽只有一只拜盒。翠凤急的只是跺脚,又哭又骂,欲向黄二姐拼命。子富与赵家(女每)且劝翠凤坐下,慢慢商量。翠凤道:“商量啥嗄,俚是要我个命呀!我就死仔,难末俚有仔好处哉!”子富道:“耐末先拿我个拜区放好仔再说。”翠凤复从皮箱中取那只拜匣,别处收藏,忽然失惊打怪的喊道:“咿,倪只拜匣来里(口宛)!”既而恍然大悟道:“噢,俚拿差哉,拿仔罗老爷个拜匣去哉!”说着,呵呵大笑。子富听说,慌问:“我只拜匣阿来里嗄?”翠凤捧出那只拜匣给子富看,嘻嘻笑道:“俚拿差哉,拿仔耐个拜匣。倪拜匣末倒来里。”子富面色如土,拍腿说道:“难末真真勿好哉!”翠凤道:“耐只拜匣勿要紧个,俚拿得去也无啥用场。阿敢去变洋钱,俚也无拨场花好变(口宛)。”

  子富呆想不语。翠凤乃叫赵家(女每)吩咐道:“耐去搭无(女每)说,该只是罗老爷个拜匣,问俚拿得去做啥?故歇罗老爷等来浪要哉,原教俚拿得来。”赵家(女每)答应而去。子富终有些忐忑惶惑。翠凤却决定黄二姐断无扣留不放之理。

  一会儿,赵家(女每)回来,见了子富,先拍着掌笑一阵,然后复道:“故末笑话,俚哚还勿曾觉著拿差个呀,倒快活煞。我说是罗老爷个拜盒,难末刚刚晓得仔,呆脱哉,一声闲话响勿出。我末笑得来!俚哚教我带转去,我说‘勿管’就走。”子富跌足道:“嗳,耐为啥勿带仔来嗄?”赵家(女每)道:“俚哚拿得去个末,让俚哚自家拿得来。”翠凤接口道:“勿要紧个,晚歇定归来。”

  子富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坐不定,立不定,着急得紧。翠凤见子富着急,欲令赵家(女每)去催。子富止住,把高升唤至当面,令向黄二姐索取拜盒,并道:“耐闲话(要勿)去多说,就说我有事体,要用着个拜盒,快点拿得来带转去。”

  高升领命,径往尚仁里黄二姐家。黄二姐见是高升,满面堆笑,请去后面小房间。高升日致主人之言,立等要那拜盒。黄二姐道:“拜盒来里呀,我要搭罗老爷说句闲话。耐(要勿)要紧,请坐囗。”高升不得已坐下。黄二姐喊人泡茶,从容说道:“耐来得正好。我有多花闲话来里,拜托耐去说拨罗老爷听。先起头翠凤来里做讨人,生意闹猛得野哚;为仔倪搭开消大,一径无拨多洋钱。翠凤赎仔个身末,勿好哉,生意一点也无拨,开消倒省匆来。一千洋钱个身价,勿知勿党才用完,难末无法子哉(口宛)!原来搭个翠凤商量,借几百洋钱用用,陆里晓得个翠凤定归勿借;跑仔好几埭,俚倒定归回报我无拨。我想耐翠凤小个辰光,梳头缠脚才是我,出理耐到故歇,总当耐是亲生囡仵,耐倒实概无良心!我第一转开口,耐就一点情面才无拨,故末气得来要死。今朝我也匆说哉,有心要拿俚个赎身文书难难俚。拿着仔俚赎身文书末,喊俚转来,原搭我做生意。俚倘然再要赎身末,定归要一万洋钱哚。再勿靠帐拿差仔,勿是个赎身文书,倒拿仔罗老爷个拜匣。罗老爷是再要好也无拨,生意浪末照应仔倪几几花花,就是小个场花也幸亏罗老爷十块廿块借拨我用。我匆像是翠凤个无良心,时常来里牵记个罗老爷。坎坎晓得是罗老爷个拜匣,我就忙煞个要送得来。不过我再来里想,翠凤搭仔罗老爷赛过是一个人,罗老爷个拜匣赛过是翠凤个拜匣。我末气匆过个翠凤,要借罗老爷个拜匣押来里,教翠凤拿一万洋钱来赎得去。等翠凤一万洋钱拿仔来,我就拿拜匣送还拨罗老爷。耐转去搭罗老爷说,教罗老爷放心末哉。”

  高升听这一席话,吐吐舌头,不敢擅下一语,回至兆富里,一五一十细细说了。翠凤听至一半,直跳起来,嚷道:“啥个闲话嗄,放屁也匆实概放个(口宛)!”子富也气得手足发抖,瘫在榻床,说不出半句话。翠凤呆了一呆,-地站起身来,说声“我去”,就要下楼。子富一把拉住,问:“耐去做啥?”翠凤道:“我要去问声俚:阿是要我个命!”子富连忙横身拦劝道:“耐慢点囗!耐去无啥好闲话。我去罢,看俚阿好意思说啥!就依俚末,也不过借几百洋钱末哉。”翠凤咬牙切齿恨道:“耐要气杀我哉,再要拨洋钱俚!”

  子富即喊高升,打轿前去。小阿宝迎着,请至楼上先时翠凤住的房间。黄金凤、黄珠凤同声叫“姐夫”,并说:“姐夫长远勿来裁。”子富问:“耐无(女每)囗?”小阿宝说:“来浪来哉。”

  道声未了,黄二姐已笑吟吟掀帘进房,踅到子富面前,即扑翻身磕了个头,口中说道:“罗老爷(要勿)动气,我搭罗老爷磕个头,种种对勿住罗老爷。罗老爷个拜匣末,就该搭放两日,同放来哚翠凤搭一样个呀。罗老爷一径搭倪要好煞,倪阿敢糟蹋仔拜匣里个要紧物事,难为罗老爷?耐罗老爷索性(要勿)管,勿怕翠凤勿赎得去。等翠凤发极仔,自家奔得来寻我,难末好说闲话哉。翠凤个人匆到发极辰光,陆里肯爽爽气气拿一万洋钱来拨我。”

  子富听其一派胡言,着实生气,且忍耐问道:“耐瞎说末(要勿说说,终究要借俚几花,说拨我听听看。”黄二姐笑道:“罗老爷,我匆是瞎说呀。起初不过借几百洋钱,故歇倒勿是几百洋钱个闲话哉。翠凤无良心,难下去再要无拨仔洋钱,翠凤生来勿借拨我,我也无啥面孔再去搭翠凤借。难得故欧有罗老爷个拜匣来里末,定归要敲俚一敲哉!一万例勿曾多囗。前日天,汤老爷拿得来房契阿是也有一万哚?”子富道:“价末耐来浪敲我哉,勿是为翠凤!”黄二姐忙道:“罗老爷勿是呀,翠凤陆里有一万洋钱?生来搭罗老爷借。罗老爷一节个局帐有一千多吸,勿消三年,就局帐浪扣清仔好哉。罗老爷阿对?”

  子富无可回答,冷笑两声,迈步便走。黄二姐一路送出来,又说道:“难末种种对勿住罗老爷,总归是无拨生意个勿好,用完仔洋钱无法子。横竖要饿杀末,阿伯啥难为情嗄?倘然翠凤再要搭我两个强,索性一把火烧光仔歇作,看俚阿对得住罗老爷!”

  子富装做不听见,坐轿而回。翠凤迎问如何。子富唉声叹气,只是摇头。问的急了,子富才略述大概。翠凤暴跳如雷,抢得一把剪刀在毛一定要死在黄二姐面前。子富没得主意,听其自去。

  翠凤跑至楼下,偏生撞见赵家(女每),夺下剪刀,且劝且拦,仍把翠凤抱上了楼。翠凤犹自挣扎道:“我总归要死个哉呀,为啥一班人才要帮俚吸,勿许我去嗄?”赵家(女每)按定在高椅上,婉言道:“大先生,耐死也无行用(口宛)。耐末就算死哉,俚叹也拚仔死末,真真拿只拜匣一把火烧光仔,难罗老爷吃个亏常恐要几万哚囗。”子富听说,只得也去阻止翠凤。翠凤连晚饭也不吃,气的睡了。

  子富气了一夜,睁睁的睡不着。清早起来,即往中和里朱公馆寻着汤啸庵,商议这事如何办法。啸庵道:“翠凤赎身不过一千洋钱,故歇倒要借一万,故是明明白白拆耐个梢。若使经官动府,倒也不妥。一则自家先有狎妓差处;二则抄不出赃证,何以坐实其罪?三则防其烧毁灭迹,一味混赖。一拜匣个公私文书,再要补完全,不特费用浩繁,且恐纠缠棘手。”子富寻思没法,因托汤啸庵居间打话,啸庵应诺。

  子富遂赴局理事,直至傍晚公毕,方到了兆富里黄翠凤家。下轿进门,只见文君王正在客堂里闲坐,特地叫声“罗老爷”。子富停步,含笑点头。君玉道:“罗老爷阿看见新闻纸?”子富大惊失色,急问:“新闻纸浪说啥嗄?”君玉道:“说是客人个朋友,名字叫个啥……噜苏得野哚!”说着又想。子富道:“名字(要勿)想哉,客人朋友末啥个事体?”君玉道:“无啥事体,做仔两首诗送拨我,说是上来哚新闻纸浪。”子富“嗑”的笑道:“倪勿懂个。”更不回头,直上楼去。

  文君玉不好意思,别转脸来向个相帮说道:“我刚刚搭耐说上海个俗人,就像仔罗老爷末也有点俗气。拗空算客人,连搭仔做诗才匆懂,也好哉!”相帮道:“难末拌明白哉,耐说上海客人才是熟人,我倒一吓。耐生意海外得来,故是成日成夜,出来进去,忙煞哉(口宛),大门槛阿要踏坏嗄。陆里晓得陌生人耐也说是熟人。”君王道:“耐末瞎缠哉囗。我说个俗人勿是呀,要会做仔诗末就匆俗哉。”相帮道:“先生耐(要勿)说,上海丝茶是大生意。过仔垃圾桥,几花湖丝栈,才是做丝生意个好客人,耐熟仔末晓得哉。”

  君王又笑又叹,再要说话,只听相帮道:“难末真个熟人来哉。”君玉抬头一看,原来是方蓬壶,即诉说道:“俚哚喊耐俗人,阿要讨气?”蓬壶踅进右首书房,说道:“讨气倒勿要紧,耐搭俚哚说说闲话,(要勿)拨俚哚俗气熏坏仔耐。”君玉抵掌懊悔道:“故例划一,幸亏耐提醒仔我。”

  蓬壶坐下,袖中取出一张新闻纸,道:“红豆词人送拨耐个诗,阿曾赏鉴过歇?”君王道:“勿曾呀,让我看囗。”蓬壶揭开新闻纸,指与君玉看了。君玉道:“俚来浪说啥?讲拨我听囗。”蓬壶带上眼镜,将那诗朗念一遍,再演解一遍,君王大喜。

  蓬壶道:“耐该应和俚两首送拨俚,我替耐改。题目末就叫‘答红豆词人即用原韵’九个字,阿是蛮好?”君王道:“七律当中四句,我做勿来,耐替我代做仔罢。”蓬壶道:“故末生活哉!明朝倪海上吟坛正日,陆里有工夫?”君王道:“谢谢耐,随便啥做点末哉。”蓬壶正色道:“耐啥个闲话嗄!做诗是正经大事体,阿好随便啥做点!”君王连忙谢过。蓬壶又道:“不过我替耐做倒要写意点,忒啥个惨淡经营,就匆像耐做个诗,俚哚也匆相信哉。”君王亦以为然。于是蓬壶独自一个闭目摇头,口中不住的“呜呜”作声;忽然举起一只指头,向大理石桌子上戳了几戳,划了几划,攒眉道:“俚用个韵倒勿容易押,一歇倒做勿出,等我带转去做两句出色个拨耐。”君玉道:“该搭用夜饭哉呀。”蓬壶道:“(要勿)哉。”君玉复嘱其须当秘密而别。

  蓬壶踱出兆富里,一路上还自言自语的构思琢句,突然刺斜里冲出一个娘姨,一把抓住蓬壶臂膊,问:“方老爷陆里去?”蓬壶骇愕失措,挤眼注视,依稀认得是赵桂林的娘姨,桂林叫做“外婆”的。蓬壶便也胡乱叫声“外婆”。外婆道:“方老爷为啥倪搭勿来?去囗!”蓬壶道:“故歇无拨空,明朝来。”外婆道:“啥个明朝嗄!倪小姐牵记煞耐,请仔耐几埭哉,耐勿去!”不由分说,把蓬壶拉进同庆里,抄到尚仁里赵桂林家。

  赵桂林迎进房间,叫声“方老爷”,道:“阿是倪怠慢仔耐,耐一埭也匆来?”蓬壶微笑坐下。外婆搭讪道:“方老爷就前节壶中天叫仔局下来末,勿曾来歇。两个多月哉,阿好意思?”桂林接嘴道:“拨个文君王迷昏哉呀,陆里想得着该搭来?”蓬壶慌的喝住,道:“耐(要勿)睛说!文君王是我女弟子,客客气气,耐去糟蹋俚,岂有此理!”桂林哼了一声无语。外婆一面装水烟,一面悄悄说道:“倪小姐生意,瞒勿过耐方老爷。前节方老爷来里照应,倒哝仔过去。故歇耐也匆来裁,连浪几日天,出局才无投。下头杨媛媛末碰和吃酒,闹猛得来。倪楼浪冰清水冷,阿要坍台!”蓬壶不等说完,就叉口道:“单是个碰和吃酒,俗气得势。我前回替桂林上仔新闻纸,天下十八省个人,陆里一个勿看见?才晓得上海有个赵桂林末。实概样式,比仔碰和吃酒,难说哚!”外婆顺他口气,复接说道:“难方老爷原像前回照应点俚罢。耐一样去做个文君王,就倪搭走走,啥勿好?吃两台酒,碰两场和,故是倪要巴结煞哉!”蓬壶道:“碰和吃酒末,啥稀奇嗄?等我过仔明朝,再去搭俚做两首诗末哉。”外婆道:“方老爷,耐末无啥稀奇,倪倒是碰和吃酒个好。耐辛辛苦苦做仔啥物事送拨俚,俚用勿着(口宛)!就匆是碰和吃酒末,有场花应酬,叫叫局,故也无啥。”蓬壶呵呵冷笑,连说:“俗气得势!”

  外婆见蓬壶呆头呆脑,说不入港,望着赵桂林打了一句市俗泛语。桂林但点点头,蓬壶那里懂得?外婆水烟装毕,桂林即请蓬壶点菜,欲留便饭。蓬壶力辞不获,遂说不必叫菜,仅命买些熏腊之品。外婆传命外场买来,和自备饭菜一并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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