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回

  司天台蔡太师失宠 魏河渡宋公明折兵

  却说天锡、应元押解了钱吉一干人赴省,一路无话。不日到了济南府,进得城来,头站伴当引入公馆歇下。提刑检讨贺太平早接到文书,已委员弁来查点人犯,收入监禁。一切公项使费,俱是毕应元去说合。那应元才本能干,又善说词,此次解犯费项,却不吃亏。当日,天锡换了公服,到检讨司前禀参。恰好衔中发晚鼓时候,贺太平尚未退堂,当时放参。天锡随着那承局参见了,递上由册折子。贺太平看了,打鼓退堂,随教天锡内衙相见,赐坐,问道:“此案人犯,尽可委员弁解送,太守何必亲来?”天锡便将恐群盗翻供,刘安抚处须得打点之事说了。贺太平道:“此说也是,但不知太守带了多少打点银两?”天锡道:“五百两银。”贺太平道:“济得甚事!这刘安抚是个极要钱的人,一切房费、盘费、过堂公款、-墨纸笔,都休算上,只是通内堂,极苦也须得一千两银子;兜底包到,里里外外,总须二千余两,方只看得过。”天锡道:“似这般怎地好?”贺太平道:“我也拮据得紧,不能全行替你成全。你再去商量得五百两来,我遮莫与你凑一千两帮助你。”天锡拜谢道:“得恩相如此成全,卑府方放下心。”

  当下天锡辞了贺太平,回到公寓,与毕应元商量,恁地再得五百两。应元道:“前日卑职原说这点银子不够,此刻若回曹州,往返多日。不如想个树上开花的法子,安抚衙内当案王孔目,卑职与他厮熟,太尊只须立纸文书与他,待结案时交付,岂不省一番急迫。”天锡依言。应元便去见了王孔目说明,王孔目也依了。上下都打点明白,那安抚使刘彬方才挂牌放参。天锡带了由册折子,并检讨使的公文禀见。那刘彬升厅,验了案由,问了备细,天锡一一禀了。刘彬教天锡且退,带钱吉一干人上来审讯,钱吉等都供认了。

  刘彬将钱吉等收禁,途与那几个幕宾商议具奏,奏称大略云;宋江不受招安,阳遣钱吉等迎接诏书,陰遣贼目乔扮武妓,刺杀天使侯蒙,抢去诏书。钱吉等惧罪自首,供出乔扮武妓之贼目郭盛,在逃无获。臣伏查钱吉等,虽属贼党,讯据不知情由,且见天使被害,畏罪自首,应姑免死罪,刺配沙门岛。查取职名,侯蒙遇害在前,护理曹州府知府之推官盖天锡任事在后,应免其失察之咎。前任知府某虽有失察,已死无庸议。其贼目郭盛,讯据已逃回梁山泊,应俟就擒之日,归案讯结。是否允洽,伏乞睿断等语。缮毕,便请贺检讨一同会衔具奏。贺太平道:“此案事关大盗逆命,镇抚将军张继,亦须知会他。”刘彬道:“检讨说得是。”就命备文移知张继。那张继是勋戚之后,世袭侯爵,镇守山东全省地方。虽是督领重兵,为一方阃帅,却是为人懦弱无能,一切军务大事,全仗夫人贾氏替他决断。

  闲话慢表,当日刘彬依贺太平之言,移知张继去讫。忽报新任曹州府知府,从东京到来禀见。刘彬见了手本大喜。你道这新任曹州府知府是谁?却是高太尉的儿子高衙内。原来高衙内自从被陈丽卿割去耳鼻之后,高俅谎奏称是收捕陈希真受伤,官家准记其功,且赐医药。所以他不以为辱,反以为荣。得他老子之力,铨选曹州知府。那刘彬本是高俅提拔之人,今见高衙内,怎不奉承他。当时参见罢,即请入内堂私礼相见,宴会赠送,自不必说。刘彬就教盖天锡将曹州府印信交代高衙内,留天锡、毕应元在都省公干。高衙内接了印信,辞了各上司,带了仆从,得意扬扬到曹州赴任去了。早有细作报与梁山,那林冲在濮州一闻此信,便有攻打曹州之心。看官且莫性急,按下慢表。

  且说当日戴宗、吕方两个离了曹州府,行了二百多里,方才天晚。二人卸去甲马,寻客店歇了,就住在店内。等了三日,不见毕应元一干人到来,二人疑惑,戴宗道:“吕兄弟且在此等待,我迎上去看来。”当日戴宗拴了甲马,作起法来,仍转曹州,正撞着盖知府、毕押狱解钱吉一干人动身。戴宗大惊,飞忙回到下处,说与吕方。吕方也吃一惊,二人急回梁山,报知宋江。宋江见吕方已回,大喜,遂罢攻打曹州之事。戴宗禀说前因,吴用便道:“此是番犬伏窝之计,钱吉等如何省得,必然被害。他既放回吕方,必然谎奏朝廷,反说我们不是。可烦戴院长速去东京探听消息。”宋江道:“说得是。”戴宗领命,当日扎扮下山去了。宋江见吕郭二人都回山寨,并无损伤,稍为放心,遂简练军马,观看动静。

  且说戴宗直到东京,径投范天喜家,具道来意。天喜道:“怎的山泊里坏了天使,把这招安弄决裂了?”戴宗道:“你怎么颠倒说是山泊里坏了天使?这都是陈希真那贼道遣女儿来刺杀天使,阻我梁山招安之路,现有公明哥哥与太师的书信在此。”天喜道:“你休题太师,目下官家盛怒,已将大师贬去三级,现为工部侍郎了。”戴宗惊道:“此却为何?”天喜道:“说也可恨,那日官家御司天台,占望云气,忽见太阳中心有一颗黑子,有棋子大小,当问左右近臣。彼时道士郭天信在旁,侍陪圣驾。那厮深晓天文,当时奏道:日中有黑子,是大臣欺蔽君王之象,恐宰辅侵权,望官家留意。天子听信此言,深疑在太师身上,恩礼渐渐衰薄。昨接到山东安抚司奏章,称说钱吉等供认,刺杀天使侯蒙之武技,乃是我山寨中郭盛头领。天子览奏大怒,当唤入太师,大加申斥。那陈-、宋昭等一班儿从旁和哄。若不亏童郡王、高太尉力救,定将太师发配州军编管,如今已降了侍郎。这不打紧,如今官家又悬一口上方剑在至德殿上,有旨说:再有敢奏招安梁山泊者,立斩不赦。此刻只等种师道征辽奏凯,便拜大将征讨梁山。圣意已定,天怒难回,谁敢多说。”戴宗听了大惊道:“似这般说怎好?现在公明哥哥有信,多多拜上大师,求他鼎力周全,兄长可怎生引我去面见太师?”天喜道:“太师此刻已是不在其位,况近日忧愁成病,未便引你去相见。这信,我与你呈递上去。”

  当晚天喜留戴宗歇在家里,将书信传递入去。次早,太师唤天喜入后堂多时;天喜回家,将了蔡京的回书与戴宗,说道:“太师吩咐,多多致意宋头领,千乞看觑我的女儿、女婿。此刻虽失天宠,童贯与我心腹至交,我的事便是他的事,我重托他好歹在圣上前周全贵寨,众位头领放心为要。”又有许多金帛赏赐戴宗。

  戴宗收了,不敢怠慢,当时别了天喜,拽起大步,作法回梁山泊去了。一见宋江,备说一切,呈上蔡京回书。众头领听了,俱各大惊。宋江听了朝廷不准招安,蔡京却失了宠,又喜又忧,对吴用道:“可恨陈希真害了天使,刘彬这伙奸贼竟横架在我身上。枉是冤屈难明,不如兴师去打猿臂寨,擒得陈希真父女来,不愁没分辨处。”吴用道:“兄长之言极是,小可所以说过,不乘此刻攻打陈希真,待他养成气力,急切难图。近日狄云兄弟又病故了,此仇更当报。”

  正说话间,忽报差到猿臂寨去的下书人回来,有陈希真回信带转。宋江唤入问道:“那陈希真如何?”下书人禀道:“那陈希真一见了大王爷的书信,十分钦敬,留小人客馆安歇。连留三日,酒筵相待。小人恐-日期,苦辞要行。陈希真方付了这封回书,又与了小人好多金银。”宋江、吴用心中疑惑,且看那信面封皮上写得甚是谦卑,却也欢喜。当时拆信与众头领同目观看,只见上面写道:

  “总督猿臂、青云、新柳三营都头领陈希真,谨覆书于梁山泊主宋公明阁下:尝闻古人有言:浩浩陰阳移,年命如朝露。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抚易尽之光陰,而不于其间作消遣法者,愚人也。希真有生之后,虎豹其姿,豺狼其性,目尽图书,心通鬼物。幸生当盛时,光天化日之下,为无可为,遂移情方外,从事于导引辟谷,与夫朝菌蟪蛄度长-大,不过一消遣法也。既而见忤于当道,遂潜伏爪牙,苟全性命。不意公明方快心于沂州之野,蚩尤横飞,惊霆不测,地轴震荡,百川乱流,巅无安巢,渊无恬鳞,俾希真失其栖迟,于是啸聚猿臂,为通逃渊薮,脍肝杀越,行所无事。希真初不知绿林为终南捷径,而逆天害道,公然行之者,亦不过为消遣法也。希真既有猿臂,而公明之青云山当我咽喉,希真规取形势,欲戎马出入之利,是以袭而取之。卧榻之下,原非人酣睡地,不足问也。卓哉公明!谈忠论义,天下英雄莫不-首。又蒙谊不遐弃,虽不肖如希真者,尚不惮以此二字谆谆惠诲,此团希真所未尝习闻者也。虽然,往训有言:不背所事曰忠,行而宜之曰义。又曰:智足以欺王公,而不足以欺豚鱼;忠义足以感天地泣鬼神,而不足以动盗贼之心。何则?盗贼、忠义之不相蒙,犹冰炭之不相入也。希真与公明同为跋扈飞扬,千载定论,莫不共见为剧贼渠魁,亦何所用其深讳?以贼取贼,不得为窃;以盗攻盗,不得为讨。青云本非公明所固有,希真取之不为贪,而公明不怒不为厚也。天子未尝以征伐命公明,而公明私自发难于猿臂不为顺,而希真悉力拒战不为过也。方今宋室无东周之衰,而公明欲以匹夫行威文庄穆之事,希真窃疑之。夫天下莫耻于恶其名而好其实,又莫耻于无其实而窃其名。公明忠义之名满天下,而不察杀人亡命,有司所宜问,无故而欲效法黄巢;血染浔阳,世人所宜骇,乃饮怨衔毒,报复尽情,行而宜之之说安在?啸聚而后,官兵则抗杀官兵,王师则拒敌王师,华州、青州、东平、东昌,皆天子外郡,横遭焚掠;黄钺白旄,赏功戮罪,皆朝廷玉章,俱为僭用,不背所事之说又安在?如是而犹自称为忠义,希真虽愚,断不能受公明教也。且夫希真所为,非不大类公明,然逆料天下后世,必薄责希真,而厚疑公明者,何哉?希真不敢树忠义之望,而公明不肯受盗贼之名也;希真自知逆天害道,而公明必欲替天行道也。无盐自惭媸陋,人皆谅之;夏姬自伐贞节,适足为人笑耳!假使公明果能奉天子明诏,鼓行而东,希真束手就戮,夫复何言。若乃假忠义之名,徘徊观望,必有先公明而为之者。公明自顾不暇,奚暇为希真借耶?夙慕梁山强兵百万,公明韬略渊深,倘惠然肯来,希真亦有赢卒万人,靖壁以待。两相攻杀,彼此无名,亦一消遣法也。或胜或负,等诸触蛮之得失。所谓盗弄演池,无足重轻者,何用假朝廷,说忠义,陈天道,如此惊天动地为也?谨复左右,其熟图之。”

  宋江看罢大怒,吴用等也都呆了。宋江气得面如喷血,手脚冰冷,不觉昏厥了去。众人忙唤,方醒过来。宋江大骂:“希真贼盗,我与你势不两立!”众头领无不大怒。只见李逵在旁冷笑道:“哥哥不听我的言语,却吃这厮奚落。”宋江大喝道:“黑厮省得什么,又来胡说!”李逵道:“我虽不懂文理,只看哥哥见了书信,气得这般光景,必是那厮笑我们受招安。早知不听那鸟知府哄,岂不是好?”宋江听了这话越怒,要斩李逵。吴用喝道:“哥哥正在不快,你省说句,靠后去!”喝开了李逵,又对宋江道:“哥哥息怒,那厮依仗有些人马,要和俺对敌。正要去擒他,他倒来吹毛求疵,定要洗荡了那厮的巢袕。”宋江道:“军师说得是。”

  次日,宋江教裴宣计较下山人数。正说间,忽报濮州林冲头领差人投文来。宋江唤入,取信看时,乃是林冲探得高衙内做曹州知府,林冲记念前仇,要求公明准其起兵攻打曹州,擒拿高衙内,“千万与兄弟作主”等语。宋江看了,与吴用、公孙胜商量道:“林兄弟此仇不容不报,只是攻打猿臂寨这机会不可失,其势不能两顾,怎好?”吴用道:“可写信与林头领,劝他暂忍数日之气,等打猿臂寨得胜之后,定然与他报仇便了。”公孙胜道:“林头领每提起高俅陷害一节,怒发冲冠,眼中冒火。今日仇人相见,分外眼睁,虽写信去劝他,恐他未必忍耐得。贫道想,何不遣人去替他回来,同去打猿臂寨。一乃仇人离开眼前,二乃林头领武艺超群,须知少他不得,岂非两全其美?”宋江道:“此论极是。”当日便令双枪将董平往濮州去替回林冲,这里且按兵等待。不日,林冲回到梁山。宋江接着道:“非是不许贤弟报仇,奈此番攻陈希真,机会不可失,望贤弟助我。俟胜了希真,攻打曹州,报贤弟之仇,都在宋江身上。贤弟休烦恼!”林冲领诺。

  当日便写下告示,将下山打猿臂寨头领分作两起:头一拨宋江、花荣、李俊、穆洪、李逵、杨雄、石秀、黄信、欧鹏、杨林,共带六千步兵,六百马军;第二拨便是林冲、秦明、戴宗、张横、张顺、马麟、邓飞、王矮虎,又去兖州调回时迁,以备探路之用,也带领六千步兵,六百马军。两起共是一万二千步军,一千二百马军。教宋清先备得胜酒筵,众头领欢聚一夜。宋江向吴用道:“那年我打祝家庄,先是自己去,未能得利,幸亏军师到来,助我成功。今仍欲烦军师同往,早晚可以商议,未知可否?”吴用欣然领诺。便又派吕方、郭盛同行,宋万、郑天寿接应粮草。卢员外并一切头领镇守山寨。当日宋江领众下山,杀奔猿臂寨来,早有细作报与陈希真。

  却说陈希真自从吞并了青云山,又开得银矿,煎炼铜斤,又招抚散亡流民,开垦地亩,四方无业饥民多来归附,又令侯达提调窑器,私通客商,发去各路销卖,官府几番也禁止不得,因此兵粮充足。众英雄见希真并不劫掠而自丰富,都各欢喜。陈希真恐梁山来战争,将三寨钱粮计会一切事务,都委刘广、苟桓在猿臂寨掌管,自提精兵驻扎青云山。

  那时正是三月中旬,天气和暖,祝永清与陈丽卿已成合卺之礼,正在新婚之际,连日庆贺宴会。自希真复了宋江信之后,乃集众英雄议事。众英雄礼毕,分班坐了。希真笑道:“可笑宋江这厮,把这等信来唬吓我。我等岂是受他笼络的,吃我回他这封书。那厮见了,不欧个死,也有九分没气。他必然兴兵动众,拼命而来,当如何对付他,愿闻众位妙策。”只见慧娘答道:“迩年来梁山正强,兵精马壮,今被姨夫一激,来势必然凶猛。兵法云:避其朝锐,击其暮归。何不深沟高垒,守老了敌兵。待那厮退去,随后掩杀,可获大胜。”语未毕,只见祝永清道:“秀妹妹之言,虽合兵法,但我更有一计在此。我早料这厮要来,已差心腹人在魏河西岸,如此如此安排下了。今求泰山与小婿三千精兵,渡过魏河,背水下营。那厮若打从这条路来,先杀他个下马威,再依秀妹之计坚守。”希真大喜道:“你二人之计都妙。贤婿去时,三千兵恐不敷用,竟带五千兵去。我在魏河这一岸,扎营等你。”众头领听了,无不忻然。慧娘道:“玉山兄既有此妙计,奴家索性再助你一件器械。”希真问是何物,慧娘道:“甥女前日曾教水军用捍水橐-,可以伏居水底,姨夫已准用了。今就以此法变化,造成飞桥。此桥亦用黄牛皮做就。这桥若拆散了,军士们身边可以分带。凑起来顷刻成一座浮桥,千军万马,任意可渡。用毕,顷刻可以收拾,毫无形迹。奴已备好在此,今玉山要背水立营,这桥正得用。”永清听了大喜。希真道:“且待梁山去的探子回来,便知端的。”

  不日,细作回来报道:“宋江等领一万多人马来厮杀也。”希真便传令先将砖城工作停了,张家道口,除苟英领三百兵镇守钟楼之外,不许存留一人。一面去新柳营调回祝万年;又去虎爪关调回刘麒;猿臂寨调回苟桓、王天霸,派谢德、娄熊权去代领。这里兵马分作两起:第一拨祝永清、祝万年、陈丽卿、栾廷玉、栾廷芳、王天霸,共领步军五千,马军五百,下山渡过魏河,背水下寨;第二拨只是希真同慧娘、刘麒、苟桓四人,领大兵随后下山,就魏河东岸下寨。另拨一千军,带着飞桥,接应视永清。分派已定,只等梁山泊军马到来。

  却说宋江带领人马杀奔猿臂寨来,离青云山尚有二十余里,下了寨栅。宋江在中军帐里坐下,和吴用商议道:“我听说青云山左侧张家道口,四边都无依傍,敌兵难以把守,我就那里长驱直进如何?”吴用道:“不可。陈希真不比等闲之辈,岂肯留此大破绽,那里必有防备,莫如夹魏河立寨。”宋江道:“夹河为阵,他不肯来,我不可往,守到几时去?”吴用道:“事难预定,只可相机而行。且先使两个分头去探听路径,才可与他对敌。”宋江便差戴宗、时迁去探路。次日一早,戴宗回来道:“陈希真差他女婿祝永清,同祝万年领一枝兵在魏河西岸背水下营,希真自己却在河那一岸,倚山扎寨。魏河里并无浮桥,亦不见一只渡船。祝永清的营盘系是五营,分东西南北中,海棠花式样安扎,背后紧靠着魏河。”正说间,时迁亦回来,说道:“小弟去张家道口打探,那张家道口空荡荡的并无一人一马,正在那里修造砖城,满地堆着砖石,亦不见一个工匠,四面各处看探,人影也无。只有十里远近,正中间一座钟楼,旁有几间小屋,想有些少兵丁居住,余无别物。任凭生人来往,亦不稽查。”宋江、吴用听了,甚是疑惑。宋江道:“这也作怪,却是何故?”忽报祝永清下战书,吴用批刻日交锋。宋江道:“他背水扎营,必有缘故,军师怎样胜他?”吴用道:“拔寨前进,我自有道理。就前面险要处安营,我兵初到,锐气甚盛,休要斗将,可与他混战取胜。我兵即或不利,可以退守。那张家道口必有备防,休去睬他。”

  宋江依言,当命三军饱餐战饭,拔寨都起,离祝永清不过三二里之遥,依着树林,一字儿扎下三个营盘。中军是宋江、吴用、吕方、郭盛、林冲、花荣、李逵,左营是李俊、穆洪、杨雄、石秀、张横、张顺,右营便是秦明、黄信、欧鹏、杨林、戴宗、马麟、邓飞、王矮虎、时迁。安营已定,吴用对宋江道:“既与他混战,可将军马分为四队,奇正相生,必获大利。”宋江道:“有理。”当时宋江与林冲、花荣、李逵领前队,李俊、穆洪领左队,秦明、黄信、欧鹏领右队,杨雄、石秀、杨林、戴宗领后队,只有吴用、吕方、郭盛、二张、马麟、邓飞、王英、时迁守营。分派已定,宋江正待领兵出阵,忽听得右军营里喊声大振,枪炮震天,连次来报:“敌兵劫寨,已杀入围子里,兵马不知从何而来。”宋江、吴用大惊,忙传令道:“右营已中奸计,中军、左营休动,切不可去救,那厮必有外应。但有外应贼兵来抢中左二营,不问多少,只把神臂弓射去,休容他近寨。”道言未了,中营后面早已火发,粮草堆齐着,人马乱窜。吴用只教体动,妄动者立斩,只将神臂弓、佛郎机保住中军,又吩咐左营一样如此。果然陈丽卿来抢中营,王天霸来抢左营,三五番冲突,都被神臂弓射回,不能杀入。那神臂弓是两人分用一张,一弓发三箭,长六尺,发远五百步,乃是宋朝利器。当时祝永清、祝万年从宋江营后杀出,乘势纵火烧粮,也被神臂弓、佛郎机阻住,不能杀到中军。只有栾廷玉、栾廷芳,出其不意杀入右边营内,逢人便砍。右营贼兵不及备防,吃栾氏弟兄杀得马仰人翻,那马麟、邓飞、王矮虎、时迁都从乱军中逃出性命。祝氏、栾氏弟兄四人,合兵一处,斩首无数,掌得胜鼓回营。丽卿、王天霸已收兵而回。

  这一阵杀得那梁山兵胆战心惊,更不知猿臂寨人马从何处杀入。细细查看,中营后面、右营围子里,都有七石缸大小地袕数十处。原来都是祝永清预先使心腹人掘下的地道,料得宋江必在此等所在扎营,果然中计。当时查点,损伤二千余人,烧坏粮草器械无数,幸亏军师吴用镇定中营、左营,不致失利。宋江大怒道:“祝小畜生焉敢如此!”便传令起合营兵马前去厮并。只见探路兵来报道:“祝永清得胜后,便拔寨都渡过河去了。扎营处只是一片空地,一物全无。”宋江、吴用惊讶道:“这厮又不备船只,不搭浮桥,却怎生渡得这般快?”当夜宋江与众头领在寨中商议,都疑惑不定。

  次日,宋江差人渡过魏河,直到希真营内下战书。希真批来日渡河交战,书后又批道:“夜来小婿行小狡狯,戏弄足下,幸勿介意。”宋江愈怒。次日,宋江严整队伍,在魏河西岸,摆成阵势等候,希真并不出战。宋江着人去催,希真回书谢道:“小女于归,今日正当弥月,敝寨设酒庆贺,无暇厮杀,故而爽约,望改期明日。”宋江怒极。气得个李逵暴躁如雷,道:“为何不渡过河去,怕他甚鸟!”宋江道:“兄弟也说得是。”便传令搭浮桥渡河。吴用再三苦劝道:“哥哥,你忘了天书上明明写着:临敌休急暴,对阵莫匆忙;急暴难取胜,匆忙多败亡。古来兵家犯此取败者,不知其数,兄长岂可蹈其覆辙。请暂息一时之怒,从长计较。吴某不才,管取一条计胜他。”宋江只得忍一口气,收兵回营。

  次日,宋江又陈兵西岸,遣人去希真处挑战,仍不见动静。直至下午,希真方批回战书道:“公明既善用兵,何不渡过东岸一决胜负?希真若半渡邀击,非丈夫也。”宋江脑门都气破了,对吴用道:“这贼道欺我太甚,当用何法攻他?”吴用道:“小可算定了,这厮欺我不敢渡河。我一面只顾搭浮桥,假作欲渡之势。仍将兵马分作两拨,兄长领一拨,今夜悄悄从上流头黄叶村渡过去,小弟探得那个村坊有百十家烟灶,多是渔户,水势尚浅,渔船甚多,可借他作浮桥。但必须另留一枝兵射往岸口,方可过去。一到彼岸,先占地利,扎下营寨,然后进战。小弟自同众兄弟从此地进路。两面策应,此河可渡也。”宋江听罢甚喜。

  当日黄昏时分,宋江仍同花荣、李俊、穆洪、李逵、杨雄、石秀、黄信、欧鹏、杨林,带一半人马,投黄叶村去;吴用分一半人马镇住河口,催督军士铺搭浮桥,假作渡河之势。当晚宋江领兵奔黄叶村来,叫穆洪、石秀带数十个喽-,先到村中去晓谕百姓:“休得惊恐,我不过借此渡河,决不烦恼村坊。各宜安静,妄动者立斩。”穆洪、石秀领命去了。宋江到得黄叶村,已是初更天气,那些百姓渔户都来焚香迎接。宋江都安抚了,就叫借众渔户的渔船,趁月光下搭起浮桥。二更时分,早已完毕。宋江留黄信、欧鹏带领弓弩手,射住岸口,宋江同众好汉渡过魏河东岸,果然神也不知,鬼也不觉。宋江甚喜,暗传号令,人皆衔枚,马皆勒口,顺流迎下去。走得五七里,已近半夜时分,宋江同花荣相了地利,倚山傍水之处,住下兵马。宋江对众好汉道:“吾在此处安营下寨,希真坚守不出以为得计,今已入其内地,再夺得他几处险阻,更有吴军师策应,那怕这厮不败!明日众位弟兄与我努力。”众头领欣然领诺。

  宋江正令军汉们搬泥运石,掘濠凿堑,安立营寨,忽听半山里一个号炮飞入云端,四面喊声大起,猿臂寨兵马漫山遍野而来,梁山兵慌忙迎敌。两下交锋,混战了一夜,天色大明,希真方才收兵。宋江帐房器械失去无数,安营不得,只得屯在一个林子内。正与众好汉商议间,只见戴宗赶来道:“军师请大哥不如收兵回去,河口浮桥已被希真烧断了。昨夜贼兵渡过河来劫营,吃军师防备得紧,只伤了些伏路兵,不曾吃他得便宜。特请大哥回去商议。”宋江道:“我已渡过此岸,正好与敌人决战,何故退兵?”花荣道:“既是军师如此说,定有妙计,哥哥须要依他。现在黄叶村的浮桥,得黄信、欧鹏把守,虽不妨事,恐再中那厮奸计,老大不便。”戴宗道:“那厮渡河,并不用船只桥梁,在水面上来去如飞,正不知是何故。”宋江与众人都甚惊疑。宋江听了这话,只得收兵回黄叶村。希真亦知宋江军有纪律,兵势未衰,不敢追逼,亦自收兵而回。

  那宋江到了黄叶村,黄信、欧鹏接应,仍过了魏河西岸,令花菜、穆洪、黄信、欧鹏断后。归到大寨,吴用接入。宋江问吴用道:“贼兵虽与我混杀一夜,不过小失了些人马器械,并未挫动锐气,军师何故要我收回?”吴用道:“那厮昨夜亦来劫寨,吃我防备,不被他着手。我因见彼军渡河,不用舟揖桥梁,大有可疑,真有神出鬼没之机。深恐兄长有失,所以请回,从长计较。如果胜他不得,小弟愚见,不如且归山寨,再候机会。若旷日持久,粮草不继,兵马守老了,一发吃亏。”宋江听罢,沉吟不语。众头领亦意见不同,也有说退兵是的,也有不甘心退兵的。看官,就是熟谙兵法的人,到此也难预决。究竟不知梁山兵进退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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