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八·姑妄听之四(1)

  马德重言,沧州城南,盗劫一富室,已破扉入,主人夫妇并被执,众莫敢谁何。有妾居东厢,变服逃匿厨下,私语灶婢曰:主人在盗手,是不敢与斗,渠辈屋脊各有人,以防救应,然不能见檐下,汝抉后窗循檐出,密告诸仆,各乘马执械,四面伏三五里外,盗四更后必出,四更不出,则天晓不能归巢也,出必挟主人送,苟无人阻,则行一二里必释,不释恐见其去向也,俟其释主人,急负还,而相率随其后,相去务在半里内,彼如返斗即奔还,彼止亦止,彼行又随行,再返斗仍奔,再止仍止,再行仍随行,如此数四,彼不返斗则随之,得其巢,彼返斗则既不得战,又不得遁,逮至天明,无一人得脱矣。婢冒死出告,众以为中理,如其言,果并就擒,重赏灶婢。妾与嫡故不甚协,至是亦相睦。后问妾何以办此,泫然曰:吾故盗魁某甲女,父在时尝言行劫所畏惟此法,然未见有用之者,今事急姑试,竟侥幸验也。故曰用兵者务得敌之情,又曰以贼攻贼。

  戴东原言,有狐居人家空屋中,与主人通言语,致馈遗,或互假器物,相安若比邻。一日狐告主人曰:君别院空屋,有缢鬼多年矣,君近拆是屋,鬼无所栖,乃来与我争屋,时时现恶状,恐怖小儿女,已自可憎,又作祟使患寒热,尤不堪忍。某观道士能劾鬼,君盍求之除此害。主人果求得一符,焚于院中,俄暴风骤起,声轰然如雷霆。方骇愕间,闻屋瓦格格乱鸣,如数十人奔走践踏者,屋上呼曰:吾计大左,悔不及,顷神将下击,鬼缚而吾亦被驱,今别君去矣。盖不忍其愤,急于一逞,未有不两败俱伤者。观于此狐,可为炯鉴。又吕氏表兄,言有人患狐祟,延术士禁咒,狐去而术士需索无厌,时遣木人纸虎之类,至其家扰人,赂之暂止,越旬日复然,其祟更甚于狐,携家至京师避之,乃免。锐于求胜,借助小人,未有不遭反噬者,此亦一征矣。

  乌鲁木齐参将海起云言,昔征乌什时,战罢还营,见崖下树桠间,一人探首外,窥疑为间谍,奋矛刺之--军中呼矛曰苗子,盖声之转也,中石上,火光激迸矛,折臂几损,疑为目眩,然矛上地上,皆有血迹,不知何怪。余谓此必山精也,深山大泽,何所不育。白泽图所载,虽多附会,殆亦有之。又言有一游兵,见黑物蹲石上,疑为熊,引满射之,三发皆中,而此物夷然如不知,骇极驰回,呼伙伴携铳往,则已去矣,余谓此亦山精耳。

  常山峪道中加班轿夫刘福言--九卿肩舆,以八人更番出京,则加四人,谓之加班--长姐者,忘其姓,山东流民之女,年十五六,父母就食于赤峰--即乌蓝哈达,乌蓝译言红,哈达译言峰也,今建为赤峰州。租田以耕。一日入山采樵,遇风雨,避岩下,雨止已昏黑,畏虎不敢行,匿草间,遥见双炬,疑为虎目。至前则官役数人,衣冠不古不今,叱问何人,以实告。官坐石上,令曳出,众呼跪。长姐以为山神,匍匐听命。官曰:汝夙孽应充我食,今就擒,当啖尔,速解衣伏石上,无留寸缕,致挂碍齿牙。知为虎王,觳觫祈免。官曰:视尔貌尚可,肯侍我寝,当赦尔,后当来往于尔家,且福尔。长姐愤怒跃起曰:岂有神灵肯作此语,必邪魅也。啖则啖耳,长姐良家女,不能蒙面作此事。拾石块奋击,一时奔散,此非其力足胜之,其气足胜之。其贞烈之心足以帅其气也。故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

  张太守墨谷言,德、景间有富室,恒积谷而不积金,防劫盗也。康熙雍正间岁频歉,米价昂,闭廪不肯粜升谷,冀价再增。乡人病之,而无如何。有角妓号玉面狐者曰:是易与,第备钱以待可耳。乃自诣其家曰:我为鸨母钱树,鸨母顾虐我,昨与勃溪,约我以千金自赎,我亦厌倦风尘,愿得一忠厚长者托终身,念无如公者,公能捐千金,则终身执巾栉。闻公不喜积金,即钱二千贯亦足抵,昨有木商闻此事,已回天津取资,计其到当在半月外,我不愿随此庸奴,公能于十日内先定,则受德多矣。张故惑此妓,闻之惊喜,急出谷贱售,廪已开,买者坌至,不能复闭,遂空其所积,米价大平。谷尽之日,妓遣谢富室曰:鸨母养我久,一时负气相诟,致有是议,今悔过挽留,义不可负心,所言姑俟诸异日。富室原与私约,无媒无证,无一钱聘定,竟无如何也。此事李露园亦言之,当非虚谬。闻此妓年甫十六七,遽能办此,亦女侠哉。

  丁药园言,有孝廉四十无子,买一妾甚明慧,嫡不能相安,旦夕诟谇。越岁生一子,益不能容,竟转鬻于远处,孝廉惘惘如有失。独宿书斋,夜分未寝,妾忽搴帷入,惊问何来,曰:逃归耳。孝廉沉思曰:逃归虑来追捕,妒妇岂肯匿,且事已至此,归何所容。妾笑曰:不欺君,我实狐也,前以人来,人有人理,不敢不忍诟,今以狐来,变幻无端,出入无迹,彼乌得而知之。因燕婉如初,久而渐为童婢泄,嫡大恚,多金募术士劾治,一术士檄将拘妾至,妾不服罪,攘臂与术士争曰:无子纳妾,则纳为有理,生子遣妾,则夫为负心,无故见出,罪不在我。术士曰:既见出矣,岂可私归。妾曰:出母未嫁,与子未绝,出妇未嫁,于夫亦未绝,况鬻我者妒妇,非见出于夫,夫仍纳我,是未出也,何不可归。术士怒曰:尔本兽类,何敢据人理争。妾曰:人变兽心,陰律陽律皆有刑,兽变人心,反以为罪,法师据何宪典耶?术士益怒曰:吾持五雷法,知诛妖耳,不知其他。妾大笑曰:妖亦天地之一物,苟其无罪,天地未尝不并育。上帝所不诛,法师乃欲尽诛乎?术士拍案曰:媚惑男子,非尔罪耶?妾曰:我以礼纳,不得为媚惑,倘其媚惑,则摄精吸气,此生久槁矣。今在家两年,复归又五六年,康强无恙,所谓媚惑者安在?法师受妒妇多金,锻练周内,以酷济贪耳,吾岂服耶。问答之顷,术士顾所召神将,已失所在,无可如何。瞋目曰:今不与尔争,明日会当召雷部。明日嫡再促设坛,则宵遁矣。盖所持之法虽正,而法以贿行,故魅亦不畏,神将亦不满也。相传刘念台先生官总宪时,题御史台一联曰:无欲常教心似水,有言自觉气如霜。可谓知本矣。

  莫雪崖言,有乡人患疫,困卧草榻,魂忽已出门外,觉顿离热恼,意殊自适然,道路都非所曾经,信步所之,偶遇一故友,相见悲喜。忆其已死,忽自悟曰:我其入冥耶?友曰:君未合死,离魂到此耳,此境非人所可到,盍同游览,以广见闻?因随之行,所经城市墟落,都不异人世,往来扰扰,亦各有所营,见乡人皆目送之,然无人交 一语也。乡人曰:闻有地狱,可一观乎?友曰:地狱如囚牢,非冥官不能启,非冥吏不能导,吾不能至也。有三数奇鬼近乎地狱,君可以往观。因改循歧路,行半里许,至一地,空旷如墟墓,见一鬼,状貌如人,而鼻下则无口。问此何故,曰:是人生时,巧于应对,谀词颂语媚世悦人,故受此报,使不能语。或遇焰口浆水,则饮以鼻。又见一鬼,尻耸向上,首折向下,面著于腹,以两手支拄而行。问此何故,曰:是人生时,妄自尊大,故受此报,使不能仰面傲人。又见一鬼,自胸至腹,裂罅数寸,五脏六腑,虚无一物。问此何故,曰:是人生时,城府深隐,人不能测,故受是报,使中无匿形。又见一鬼,足长二尺,指巨如椎,踵巨如斗,重如千斛之舟,努力半刻,始移一寸。问此何故,曰:此人生时,高材捷足,事事务居人先,故受是报,使不能行。又见一鬼,两耳拖地,如曳双翼,而混沌无窍。问此何故,曰:此人生时,怀忌多疑,喜闻蜚语,故受此报,使不能听。是皆按恶业浅深,待受报期满,始入转轮。其罪减地狱一等,如陽律之徒流也。俄见车骑杂盢,一冥官经过,见乡人惊曰:此是生魂,误游至此,恐迷不得归,谁识其家,可导使去。友跪启是旧交 ,官即令送返,将至门,大汗而醒,自是病愈。雪崖天性爽朗,胸中落落无宿物,与朋友谐戏,每俊辩横生,此当是其寓言,未必真有。然庄生列子,半属寓言,义足劝惩,固不必刻舟求剑尔。

  陈半江 言,有书生月夕遇一妇,色颇姣丽,挑以微词,欣然相就,自云家在邻近,而不肯言姓名。又云夫恒数日一外出,家有后窗可开,有墙缺可矴,遇隙即来,不能预定期也。如是五六年,情好甚至。一岁书生将远行,妇夜来话别,书生言随人作计,后会无期,凄恋万状,哽咽至不成语。妇忽嬉笑曰:君如此情痴,必相思致疾,非我初来相就意。实与君言,我鬼之待替者也。凡人与鬼狎,无不病且死,陰剥陽也。惟我以爱君韶秀,不忍玉折兰摧,故必越七八日后,待君陽复,乃肯再来,有剥有复,故君能无恙。使遇他鬼,则纵情 冶荡,不出半载,索君于枯鱼之肆矣。我辈至多,求如我者则至少,君其宜慎。感君义重,此所以报也。语讫散发吐舌作鬼形,长啸而去。书生震栗几失魂,自是虽遇冶容,曾不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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