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七·姑妄听之三(5)

  周化源言,有二士游黄山,留连松石,日暮忘归,夜色苍茫,草深苔滑,乃共坐于悬崖之下,仰视峭壁,猿鸟路穷,中间片石斜欹,如云出岫,缺月微升,见有二人坐其上,知非仙即鬼,屏息静听。右一人曰:顷游岳麓,闻此翁又作何语。左一人曰:去时方聚讲西铭,归时又讲大学衍义也。右一人曰:西铭论万物一体,理原如是,然岂徒心知此理,即道济天下乎?父母之 于子,可云爱之深矣,子有疾病,何以不能疗?子有患难,何以不能救?无术焉而已。此犹非一身也,人之一身,虑无不深自爱者,己之疾病,何以不能疗?己之患难,何以不能救?亦无术焉而已。今不讲体国经野之政,捍灾御变之方,而曰吾仁爱之心,同于天地之生物,果此心一举万物,即可以生乎?吾不知之矣。至大学条目,自格致以至治平,节节相因,而节节各有其功力。譬如土生苗,苗成禾,禾成谷,谷成米,米成饭,本节节相因,然土不耕则不生苗,苗不灌则不得禾,禾不刈则不得谷,谷不舂则不得米,米不炊则不得饭,亦节节各有其功力。西山作大学衍义,列目至齐家而止,谓治国平天下,可举而措之。不知虞舜之时,果瞽瞍允若,而洪水即平,三苗即格乎?抑犹有治法在乎?又不知周文之世,果太姒徽音而江 汉即化,崇侯即服乎?抑别有政典存乎?今一切弃置,而归本于齐家,毋亦如土可生苗,即炊土为饭乎?吾又不知之矣。左一人曰:琼山所补治平之道,其备乎?右一人曰:真氏过于泥其本,邱氏又过于逐其末,不究古今之时势,不揆南北之情形,琐琐屑屑,缕陈多法,且一一疏请施行,是乱天下也。即其海运一议,胪列历年漂失之数,谓所省转运之费足以相抵。不知一舟人命,讵止数十,合数十舟即逾千百,又何为抵乎?亦妄谈而已矣。左一人曰:是则然矣。诸儒所述封建井田,皆先王之大法,有太平之实验,究何如乎?右一人曰:封建井田,断不可行,驳者众矣。然讲学家持是说者,意别有在,驳者未得其要领也。夫封建井田不可行,微驳者知之,讲学者本自知之,知之而必持是说,其意固欲借一必不行之事,以藏其身也。盖言理言气,言性言心,皆恍惚无可质,谁能考未分天地之前,作何形状;幽微暧昧 之中,作何情态乎?至于实事,则有凭矣,试之而不效,则人人见其短长矣。故必持一不可行之说,使人必不能试,必不肯试,必不敢试,而后可号于众曰:吾所传先王之法,吾之法可为万世致太平,而无如人不用,何也。人莫得而究诘,则亦相率而劝曰:先生王佐之才,惜哉不竟其用云尔。以棘刺之端为母猴,而要以三月斋戒乃能观,是即此术。第彼犹有棘刺,犹有母猴,故人得以求其削,此更托之空言,并无削之可求矣。天下之至巧,莫过于是。驳者乃以迂阔议之,乌识其用意哉!相与太息者久之,划然长啸而去。二士窃记其语,颇为人述之。有讲学者闻之,曰:学求闻道而已。所谓道者,曰天曰性曰心而已,忠孝节义犹为末务,礼乐刑政更末之末矣。为是说者,其必永嘉之徒也夫。

  刘香畹寓斋扶乩,邀余,未赴,或传其二诗曰:是处春山长药苗,闲随蝴蝶过溪桥,林中借得樵童斧,自斫槐根木瘿瓢。飞岩倒挂万年藤,猿狖攀缘到未能,记得随身棕拂子,前年遗在最高层。虽意境微狭,亦楚楚有致。

  春秋有原心之法,有诛心之法,青县有人陷大辟,县令好外宠 ,其子年十四五,颇秀丽,乘其赴省宿馆舍,邀之于途,托言牒诉而自献焉,狱竟解。实为娈童,人不以娈童贱之,原其心也。里有少妇 与其夫狎昵无度,夫病瘵死,姑察其性佚荡,恒自监之,眠食必共,出入必偕,五六年未尝离一步,竟郁郁以终,实为节妇,人不以节妇许之,诛其心也。余谓此童与郭六事相类,惟欠一死耳--语详滦陽消夏录。此妇心不可知,而身则无玷,大车之诗所谓畏子不奔,畏子不敢者。在上犹为有刑政,则在下犹为守礼法。君子与人为善,盖棺之后,固应仍以节许之。

  啄木能禹步劾禁,竟实有之。奴子李福,性顽劣,尝登高木之杪,以杙塞其穴口,而锯平其外,伏草间伺之。啄木返,果翩然下树,以喙画沙若符篆,画毕,以翼拂之,其穴口之杙,铮然拔出如激矢,此岂可以理解欤?余在书局销毁妖书,见万法归宗中载有是符,其画纵横交 贯,略如小篆两无字相并之形,不知何以得之,亦不知其信否也。

  李福又尝于月黑之夜,出村南丛冢间,呜呜作鬼声,以恐行人。俄磷火四起,皆呜呜来赴,福乃狼狈逃归。此以类相召也,故人家子弟,于交 游当慎其所召。

  壬午顺天乡试,与安溪李延彬前辈同分校,偶然说虎,延彬曰:里有入山樵采者,见一美妇隔涧行,衣饰华丽,不似村妆,心知为魅,伏丛薄中觇所往,适一鹿引麂下涧饮,妇见之,突扑地化为虎,衣饰委地如蝉蜕,径搏二鹿食之,斯须仍化美妇,整顿衣饰,款款循山去。临流照影,妖媚横生,几忘其曾为虎也。秦涧泉前辈曰:妖媚蛊惑,但不变虎形耳,捕噬之性则一也,偶露本质,遽相惊讶,此樵何少见多怪乎?

  大学士伍公,镇乌鲁木齐日,颇喜吟咏,而未睹其稿。惟于驿壁见一诗曰:极目孤城上,苍茫见四郊,斜陽高树顶,残雪乱山坳,牧马嘶归枥,啼鸟倦返巢,秦兵真耐冷,薄暮尚呜骹。殊有中唐气韵。

  束州佃户邵仁我言,有李氏妇,自母家归,日薄暮,风雨大作,避入废庙中,入夜稍止,已暗不能行,适客作--俗谓之短工,为人锄田刈禾,计日受值,去来无定者也--数人荷鉏入,惧遭强暴,又避入庙后破屋,客作暗中见影,相呼追迹,妇窘急无计,乃呜呜作鬼声,既而墙内外并呜呜有声,如相应答,数人怖而反。夜半雨晴,竟潜踪得脱。此与李福事相类,而一出偶相追逐,一似来相救援。虽谓秉心贞正,感动幽灵,亦未必不然也。

  仁我又言,有盗劫一富室,攻楼门垂破,其党 手炬露刃,迫胁家众曰:曰敢号呼者死,且大风号呼亦不闻,死何益。皆噤不出声,一灶婢年十五六,睡厨下,乃密持火种,黑暗中伏地蛇行,潜至后院,乘风纵火,焚其积柴,烟焰烛天,阖村惊起,数里内邻村亦救视。大众既集,火光下明如白昼,群盗格斗不能脱,竟骈首就擒。主人深感此婢,欲留为子妇,其子亦首肯,曰:具此智略,必能作家,虽灶婢何害。主人大喜,趣取衣饰,即是夜成礼。曰:迟则讲尊卑,论良贱,是非不一,恐有变局矣。亦奇女子哉。

  边秋崖前辈言,一宦家夜至书斋,突见案上一人首,大骇以为咎征,里有道士能符录,时预人丧葬事,急召占之。亦骇曰:大凶,然可禳解,斋醮之赉,不过百余金耳。正拟议间,窗外有人语曰:身不幸伏法就终,幽魂无首,则不可转生,故恒自提携累如疣赘,顷见公几棐滑净,偶置其上,适公猝至,仓皇忘取,以致相惊,此自仆之粗疏,无关公之祸福,术士妄语,慎不可听。道士仍丧气而去。又言一宦家患狐祟,延术士劾治,法不验,反为狐所窘,走投其师,更乞符录至,方登坛檄将,已闻楼上般移声,呼应声,汹汹然相率而去。术士顾盼有德色,宦家亦深感谢,忽举首见壁上一帖,曰:公衰运将临,故吾辈得相扰,昨公捐金九百,建育婴堂,德感明神,又增福泽,故吾辈举族而去,术士行法适值其时,据以为功,深为忝,窃赐以觞豆为稍障羞颜,庶几或可,若有所酬赠,则小人太侥幸矣。字径寸余,墨痕犹湿,术士惭沮,竟噤不敢言。梁简文帝与湘东王书,引谚曰:山川而能语,葬师食无所,肺腑而能语,医师面如土。此二事者,可谓鬼魅能语矣。术士其知之。

  朱导江 言,有妻服已释,忽为礼忏者,意甚哀切,过于初丧。问之,初不言所亲,或私叩之,乃泫然曰:亡妇相聚半生,初未觉其有显过,顷忽梦至冥司,见女子数百人,锁以银铛,驱以骨朵,入一大官署中。俄闻号呼凄惨,栗魄动魂,既而一一引出,并流血被骭,匍匐膝行,如牵羊豕。中一人见我招手,视即亡妇,惊问何罪至此,曰:坐事事与君怀二意,初谓家庭常态,不意陰律至严,与欺父欺君竟同一理,故堕落如斯。问二意者何事,曰:不过骨肉之中私庇子女,奴隶之中私庇婢媪,亲串之中私庇母党 ,均使君不知而已。今每至月朔,必受铁杖三十,未知何日得脱,此累累者皆是也。尚欲再言,已为鬼卒曳去,多年伉俪,未免有情,故为营斋造福耳。夫同牢之礼,于情最亲,亲则非疏者所能间;敌体之义,于分本尊,尊则非卑者所能违。故二人同心,则家庭之纤微曲折,男子所不能知,与知而不能自为者,皆足以弥缝其阙。苟徇其私爱,意有所偏,则机械百出,亦可于耳目所不及者,无所不为。种种衅端,种种败坏,皆从是起,所关者大,则其罪自不得轻。况信之者至深,托之者至重,而欺其不觉,为所欲为,在朋友犹属负心,应干神谴,则人原一体,分属三纲者,其负心之罪,不更加倍蓰乎?寻常细故,断以严刑,因不得谓之深文矣。

  人情狙诈,无过于京师。余尝买罗小华墨十六铤,漆匣黯敝,真旧物也。试之,乃抟泥而染以黑色,其上白霜,亦庵于湿地所生。又丁卯乡试,在小寓买烛,艺之不燃,乃泥质而幂以羊脂。又灯下有唱卖炉鸭者,从兄万周买之,乃尽食其肉,而完其全骨,内傅以泥,外糊以纸,染为炙爆之色,涂以油,惟两掌头颈为真。又奴子赵平以二千钱买得皮靴,甚自喜,一日骤雨,著以出,徒跣而归。盖靿则乌油高丽纸,揉作绉纹,底则糊粘败絮,缘之以布。其他作伪多类此。然犹小物也,有选人见对门少妇 甚端丽,问之,乃其夫游幕,寄家于京师,与母同居 ,越数月,忽白纸糊门,全家号哭,则其夫讣音至矣。设位祭奠,诵经追荐,亦颇有吊者。既而渐鬻衣物,云乏食且议嫁,选人因赘其家,又数月突其夫生还,始知为误传凶问。夫怒甚,将讼官。母女哀吁,乃尽留其囊箧,驱选人出。越半载,选人在巡城御史处,见此妇对簿,则先归者乃妇所欢,合谋挟取选人财,后其夫真归而败也。黎丘之技,不愈出愈奇乎?又西城有一宅,约四五十楹,月租二十余金,有一人住半载余,恒先期纳租,因不过问一日,忽闭门去,不告主人。主人往视,则纵横瓦砾,无复寸椽,惟前后临街屋仅在,盖是宅前后有门,居者于后门设木肆,贩鬻屋材,而陰拆宅内之梁柱门窗,间杂卖之,各居一巷,故人不能觉,累栋连甍,搬运无迹,尤神乎技矣。然是五六事,或以取贱值,或以取便易,因贪受饵,其咎亦不尽在人。钱文敏公曰:与京师人作缘,斤斤自守,不入陷阱已幸矣。稍见便宜,必藏机械,神奸巨蠹,百怪千奇,岂有便宜到我辈。诚哉是言也。

  王青士言,有弟谋夺兄产者,招讼师至密室,篝灯筹画,讼师为设机布阱,一一周详,并反间内应之术,无不曲到。谋既定,讼师掀髯曰:令兄虽猛如虎豹,亦难出铁网矣,然何以酬我乎?弟感谢曰:与君至交 ,情同骨肉,岂敢忘大德。时两人对据一方几,忽几下一人突出,绕室翘一足而跳舞,目光如炬,长毛毵毵如蓑衣,指讼师曰:先生斟酌,此君视先生如骨肉,先生其危乎?且笑且舞,跃上屋檐而去。二人与侍侧童子并惊仆,家人觉声息有异,相呼入视,已昏不知人。灌治至夜半,童子先苏,具述所闻见,二人至晓乃能动,事机已泄,人言藉藉,竟寝其谋。闭门不出者数月。相传有狎一妓者,相爱甚,然欲为脱籍,则拒不从,许以别宅自居,礼数如嫡,拒益力。怪诘其故,喟然曰:君弃其结发而匿我,此岂可托终身者乎?与此鬼之言,可云所见略同矣。

  张夫人,先祖母之 妹,先叔之外姑也,病革时顾侍者曰:不起矣,闻将死者见先亡,今见之矣。即而环顾病榻,若有所觅。喟然曰:错矣。俄又拊枕曰:大错矣。俄又瞑目啮齿,掐掌有痕,曰:真大错矣。疑为谵语,不敢问。良久,尽呼女媳至榻前,告之曰:吾向以为夫族疏而母族亲,今来导者皆夫族,无母族也。吾向以为媳疏而女亲,今亡媳在左右,而亡女不见也。非一气者相关,异派者不属乎?回思平日之存心,非厚其所薄,薄其所厚乎?吾一误矣,尔曹勿再误也。此三叔母张太宜人所亲闻,妇女偏私,至死不悟者多矣,此犹是大智慧人,能回头猛省也。

  孔子有言,谏有五,吾从其讽。圣人之究悉物情也。亲串中一妇,无子而陰忮其庶子,侄若婿又媒蘖短长,私党 胶固,殆不可以理喻。妇有老乳母,年八十余矣,闻之,匍匐入谒,一拜,辄痛哭曰:老奴三日不食矣。妇问曷不依尔侄,曰:老奴初有所蓄积,侄事我如事母,诱我财尽,今如不相识,求一盂饭不得矣。又问曷不依尔女若婿,曰:婿诱我财如我侄,我财尽后,弃我亦如我侄,虽我女无如何也。又问至亲相负,曷不讼之,曰:讼之矣,官以为我已出嫁,于本宗为异姓,女已出嫁,又于我为异姓,其收养为格外情,其不收养,律无罪,弗能直也。又问尔将来奈何,曰:亡夫昔随某官在外,娶妇生一子,今长成矣,吾讼侄与婿时,官以为既有此子,当养嫡母,不养则律当重诛,已移牒拘唤,但不知何日至耳。妇爽然若失,自是所为遂渐改。此亲戚族党 ,唇焦舌敝不能争者,而此妪以数言回其意,现身说法,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耳。触龙之于赵太后,盖用此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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