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姑妄听之一(2)

  遗秉滞穗,寡妇 之利,其事远见于周雅。乡村麦熟时,妇孺数十为群,随刈者之后,收所残剩,谓之拾麦。农家习 以为俗,亦不复回顾,犹古风也。人情渐薄,趋利若骛,所残剩者不足给,遂颇有盗窃攘夺,又浸婬而失其初意者矣。故四五月间,妇女露宿者遍野,有数人在静海之东,日暮后趁凉夜行,遥见一处有灯火,往就乞饮,至则门庭华焕,僮仆皆鲜衣,堂上张灯设乐,似乎燕宾。遥望三贵人据榻坐,方进酒行炙,众陈投止意,阍者为白,主人颔之,俄又呼回,似附耳有所嘱。阍者出,引一媪悄语曰:此去城市稍远,仓卒不能致妓女,主人欲于同来女伴中,择端正者三人,侑酒荐寝,每人赠百金,其余亦各有犒赏。媪为通词,犒赏当加倍。媪密告众,众利得赀,怂恿幼妇应其请,遂引三人入,沐浴妆饰,更衣裙侍客。诸妇女皆置别室,亦大有酒食,至夜分,三贵人各拥一妇入别院,阖家皆灭烛就眠,诸妇女行路疲困,亦酣卧不知晓,比日高睡醒,则第宅人物,一无所睹,惟野草矪矪,一望无际而已。寻觅三妇,皆裸露在草间,所更衣裙已不见,惟旧衣抛十余步外,幸尚存。视所与金皆纸铤,疑为鬼,而饮食皆真物,又疑为狐,或地近海滨,蛟螭水怪所为欤?贪利失身 ,乃只博一饱,想其惘然相对,忆此一宵,亦大似邯郸枕上矣。先兄晴湖则曰:舞衫歌扇,仪态万方,弹指繁华,总随逝水,鸳鸯社散之日,茫茫回首,旧事皆空。亦与三女子裸露草间,同一梦醒耳。岂但海市蜃楼,为顷刻幻景哉。

  乌鲁木齐参将德君楞额,言向在甘州,见互控于张掖令者。甲云造言污蔑,乙云有实证,讯其事,则二人本中表,甲携妻出塞,乙亦同行,至甘州东数十里,夜失道,遇一人似贵家仆,言此僻径少人,我主人去此不远,不如投止一宿,明日指路上官道。随行三四里,果有小堡,其人入良久,出招手曰:官唤汝等入。进门数重,见一人坐堂,问姓名籍贯。指挥曰:夜深无宿饭,只可留宿,门侧小屋,可容二人,女子令与媪婢睡可也。二人就寝后,隐隐闻妇唤声,暗中出视,摸索不得门,唤声亦寂,误以为耳偶鸣也。比睡醒,则在旷野中,急觅妇,则在半里外树下,裸体反接,鬓乱钗横,衣裳挂在高枝上。言一婢持灯导至此,有华屋数楹,婢媪数人,俄主人随至,逼同坐。拒不肯,则婢媪合手抱持,解衣缚臂置榻上,大呼无应者,遂受其污。天欲明,主人以二物置颈旁,屋宇顿失,身已卧沙石上矣。视颈旁物,乃银二铤,各镌重五十两,其年号则崇祯,其县名则榆次,土蚀黑黯,真百年以外铸也。甲戒乙勿言,约均分,后违约,乙怒诟争,其事乃泄。甲夫妇虽坚不承,然诘银所自,则云拾得,又诘妇缚伤,则云搔破,其词闪烁,疑乙语未必诳也。令笑遣甲曰:于律得遗失物,当入官,姑念尔贫,可将去。又瞋视乙曰:尔所告如虚,则同拾得,当同送官,于尔无分。所告如实,则此为鬼以酬甲妇,于尔更无分,再多言,且笞尔。并驱之出,以不理理之,可谓善矣。此与拾麦妇女事相类,一以巧诱,而以利移其心。一以强胁,而以利消其怒。其揣度人情,投其所好,伎俩亦略相等。

  金重牛鱼,即沈陽鲟鳇鱼,今尚重之。又重天鹅,今则不重矣。辽重毗离,亦曰毗令邦,即宣化黄鼠,明人尚重之,今亦不重矣。明重消熊栈鹿,栈鹿当是以栈饲养,今尚重之,消熊则不知为何物,虽极富贵家,问此名亦云未睹。盖物之轻重,各以其时之好尚,无定准也。记余幼时,人参珊瑚青金石,价皆不贵,今则日昂;绿松石碧鸦犀,价皆至贵,今则日减;云南翡翠玉,当时不以玉视之,不过如蓝田乾黄,强名以玉耳,今则以为珍玩,价远出真玉上矣。又灰鼠旧贵白,今贵黑,貂旧贵长毳,故曰丰貂,今贵短毳;银鼠旧比灰鼠价略贵,远不及天马,今则贵几如貂;珊瑚旧贵鲜红如榴花,今则贵淡红如樱桃。且有以白类车渠为至贵者。盖相距五六十年,物价不同已如此,况隔越数百年乎?儒者读周礼矯酱,窃窃疑之,由未达古今异尚耳。

  八珍惟熊掌鹿尾为常见,驼峰出塞外,已罕矰矣。此野驼之单峰,非常驼之双峰也。猩唇则仅闻其名。乾隆乙未,闵抚军少仪,矱余二枚,矲以锦函,似甚珍重,乃自额至颏,全剥而腊之,口鼻眉目,一一宛然,如戏场面具,不仅两唇,庖人不能治,转赠他友,其庖人亦未识。又别赠人,不知转落谁氏,迄未晓其烹饪法也。

  李又聃先生言,东光毕公,偶忘其名,官贵州通判时,运饷遇寇,血战阵亡者也,尝奉檄勘苗峒地界,土官盛宴款接,宾主各一磁盖杯置面前,土官手捧启视,则贮一蛊如蜈蚣蠕蠕旋动。译者云:此蛊兰,开则生,兰谢则死,惟以兰蕊为食,至不易得。今喜值兰时,搜岩剔穴,得其二,故必献生,表至敬也。旋以盐末少许,洒杯中,覆之以盖,须臾启视,已化为水,湛然净绿,莹澈如琉璃,兰气扑鼻,用以代醯,香沁齿颊,半日后尚留余味,惜未问其何名也。

  西域之果,蒲桃莫盛于土鲁番,瓜莫盛于哈密。蒲桃京师贵绿者,取其色耳,实则绿色乃微熟,不能甚甘,渐熟则黄,再熟则红,熟十分则紫,甘亦十分矣。此福松岩额驸--名福增格,怡府婿也,镇辟展时为余言。瓜则充贡品者真出哈密,馈赠之瓜皆金塔寺产。然贡品亦只熟至六分有奇,途间封闭包束,瓜气自相郁蒸,至京可熟至八分,如以熟八九分者贮运,则蒸而霉烂矣。余尝问哈密国王苏来满--额敏和卓之子,京师园户,以瓜子种植者,一年形味并存,二年味已改,惟形粗近,三年则形味俱变尽,岂地气不同欤?苏来满曰:此地土暖泉甘而无雨,故瓜味浓厚。种于内地,固应少减,然亦养子不得法,如以今年瓜子明年种之,虽此地味亦不美,得气薄也,其法当以灰培瓜子,贮于不湿不燥之空仓,三五年后乃可用。年愈久则愈佳,得气足也。若培至十四五年者,国王之圃乃有之,民间不能待,亦不能久而不坏也。其语似为近理,然其灰培之法,必有节度,亦必有宜忌,恐中国以意为之,亦未必能如所说。

  裘超然编修言,杨勤悫公年幼时,往来乡塾,有绿衫女子,时乘墙缺窥之,或偶避入,亦必回眸一笑,若与目成,公始终不侧视。一日拾块掷公曰:如此妍皮,乃裹痴骨。公拱手对曰:钻穴矴墙,实所不解,别觅不痴者何如。女子忽瞠目直视曰:汝狡黠如是,安能从尔索命乎?且待来生耳。散发吐舌而去,自此不复见矣。此足见立心端正,虽冤鬼亦无如何。又足见一代名臣,在童稚之年,已自树立如此也。

  河间王仲颖先生,安溪李文贞公为先生改字曰仲退,然原字行已久,无人称其改字也,名之锐,李文贞公之高弟。经术湛深,而行谊方正,粹然古君子也。乙卯丙辰间,余随姚安公在京师,先生犹官国子监助教,未能一见,至今怅然。相传先生夜偶至邸后空院,拔所种菜菔下酒,似恍惚见人影,疑为盗,倏已不见,知为鬼魅,因以幽明异路之理,厉声责之。闻丛竹中人语曰:先生邃于易,一陰一陽,天之道也,人出以昼,鬼出以夜,是即幽明之分,人居无鬼之地,鬼居无人之地,是即异路焉耳。故天地间无处无人,亦无处无鬼,但不相干,即不妨并育。使鬼昼入先生室,先生责之是也。今时已深更,地为空隙,以鬼出之时,入鬼居之地,既不炳烛,又不扬声,猝不及防,突然相遇,是先生犯鬼,非鬼犯先生,敬避似已足矣,先生何责之深乎?先生笑曰:汝词直,姑置勿论。自拔菜菔而返,后以语门人,门人谓鬼既能言,先生又不畏怖,何不叩其姓字,暂假词色,问冥司之说,为妄为真,或亦格物之一道。先生曰:是又人与鬼狎矣,何幽明异路之云乎?

  郑慎人言,曩与数友往九鲤湖,宿仙游山家,夜凉未寝,出门步月,忽轻风泠然穿林而过,木叶簌簌,栖鸟惊飞。觉有种种花香,沁人心骨,出林后沿溪而去。水禽亦磔格乱鸣,似有所见,然凝睇无睹也。心知为仙灵来往。次日,寻视林内,微雨新晴,绿苔如矵,步步皆印弓弯,又有跣足之迹,然总无及三寸者。溪边泥迹亦然。数之约二十余人,指点徘徊,相与叹异,不知是何神女也。慎人有四诗纪之,忘留其稿,不能追忆矣。

  慎人又言,一日庭花盛开,闻婢妪惊相呼唤,推窗视之,竞以手指桂树杪,乃一蛱蝶大如掌,背上坐一红衫女子,大如拇指,翩翩翔舞,斯须过墙去。邻家儿女,又惊相呼唤矣。此不知为何怪,殆所谓花月之妖欤?说此事时,在刘景南家,景南曰:安知非闺阁游戏,以通草花朵中人物缚于蝶背而纵之耶?是亦一说。慎人曰:实见小人在蝶背,有磬控驾驭之状,俯仰顾盼,意态生动,殊不类偶人也。是又不可知矣。

  舅氏安公介然言,曩随高陽刘伯丝先生官瑞州,闻城西土神祠,有一泥鬼忽仆地,又一青面黑发鬼,衣装面貌与泥鬼相同,压于其下。视之则里中少年某,伪为鬼状也,已断脊死矣。众相骇怪,莫明其故,久而有知其事者曰:某邻妇少艾,挑之为所詈,妇是日往母家,度必夜归过祠前,祠去人稍远,乃伪为鬼状伏像后,待其至而突掩之,将乘其惊怖昏仆,以图一逞。不虞神之见谴也。盖其妇弟预是谋,初不敢告人,事定后,乃稍稍泄之云。介然公又言,有狂童荡妇相遇于河间文庙前,调谑无所避忌,忽飞瓦破其脑,莫知所自来也。夫圣人道德,侔乎天地,岂如二氏之教,必假灵异而始信,必待护法而始尊哉。然神鬼癹呵,则理所应有,必谓朱锦作会元,由于前世修文庙,视圣人太小矣。必谓数仞宫墙,竟无灵卫,是又儒者之迂也。

  三座塔--蒙古名古尔板苏巴尔。汉唐之营州柳城县,辽之兴中府也,今为喀刺沁右翼地。金巡检言--裘文达公之侄婿,偶忘其名。有樵者山行遇虎,避入石穴中,虎亦随入,穴故嵌空而缭曲,辗转内避,渐不容虎,而虎必欲搏樵者,努力强入。樵者窘迫,见旁一小窦,仅足容身,遂蛇行而入,不意蜿蜒数步,忽睹天光,竟反出穴外,乃力运数石,窒虎退路,两穴并聚柴以焚之,虎被熏灼,吼震岩谷,不食顷死矣。此事亦足为当止不止之戒也。

  金巡检又言,巡检署中一太湖石,高出檐际,皴皱斑驳,孔窍玲珑,望之势如飞动,云辽金旧物也。考金尝拆艮岳奇石,运之北行,此殆所谓卿云万态奇峰耶?然金以大定府为北京,今大宁城是也。辽兴中府,金降为州,不应置石于州治。是又疑不能明矣。又相传京师兔儿山石,皆艮岳故物,余幼时尚见之。余虎坊桥宅,为威信公故第,厅事东偏一石高七八尺,云是雍正中初造宅时所赐,亦移自兔儿山者。南城所有太湖石,此为第一,余又号孤石老人,盖以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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