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滦阳消夏录四(1)

  卧虎山人降乩于田白岩家,众焚香拜祷,一狂生独倚几斜坐,曰:江湖游士,练熟手法为戏耳,岂有真仙日日听人呼唤。乩即书下坛诗曰:鶗鴃惊秋不住啼,章台回首柳萋萋,花开有约肠空断,云散无踪梦亦迷,小立偷弹金屈戍,半酣笑劝玉东西,琵琶还似当年否,为问浔陽估客妻。狂生大骇,不觉屈膝。盖其数日前密寄旧妓之作,未经存稿者也。仙又判曰:此幸未达,达则又作步非烟矣,此妇既已从良,即是窥人闺阁,香山居士偶作寓言,君乃见诸实事耶?大凡风流 佳话,多是地狱根苗。昨见冥官录籍,故吾得记之。业海洪波,回头是岸,山人饶舌,实具苦心,先生勿讶多言也。狂生鹄立案旁,殆无人色,后岁余即下世。余所见扶乩者,惟此仙不谈休咎,而好规人过。殆灵鬼之耿介者耶?先姚安公素恶婬祀,惟遇此仙,必长揖曰:如此方严,即鬼亦当敬。

  姚安公未第时,遇扶乩者,问有无功名。判曰:前程万里。又问登第当在何年,判曰:登第却须候一万年。意谓或当由别途进身。及癸已万寿科登第,方悟万年之说。后官云南姚安府知府,乞养归,遂未再出。并前程万里之说亦验。大抵幻术多手法捷巧,惟扶乩一事,则确有所凭附。然皆灵鬼之能文者耳。所称某神某仙,固属假托,即自称某代某人者,叩以本集中诗文,亦多云年远忘记,不能答也。其扶乩之人,遇能书者则书工,遇能诗者则诗工,遇全不能诗能书者,则虽成篇而迟钝。余稍能诗而不能书,从兄坦居,能书而不能诗。余扶乩则诗敏捷而书潦草,坦居扶乩则书清整而诗浅率。余与坦居,实皆未容心。盖亦借人之精神,始能运动。所谓鬼不自灵,待人而灵也。蓍龟本枯草朽甲,而能知吉凶,亦待人而灵耳。

  先外祖居卫河东岸有楼,临水傍,曰度帆。其楼向西,而楼之下层,门乃向东,别为院落,与楼不相通。先有仆人史锦捷之妇,缢于是院。故久无人居,亦无扃钥。有僮婢不知是事,夜半幽会于斯,闻门外癩积似人行,惧为所见,伏不敢动,窃于门隙窥之,乃一缢鬼步阶上,对月微叹。二人股栗,皆僵于门内,不敢出。门为二人所据,鬼亦不敢入,相持良久,有犬见鬼而吠,群犬闻声亦聚吠。以为有盗,竟明烛持械以往,鬼隐而僮婢之奸败,婢愧不自容,迨夕亦往是院缢,觉而救苏,又潜往者再,还其父母乃已。因悟鬼非不敢入室也,将以败二人之奸,使愧缢以求代也。外祖母曰:此妇生而陰狡,死尚尔哉,其沉沦 也固宜。先太夫人曰:此婢不作此事,鬼亦何自而乘?其罪未可委之鬼。

  辛彤甫先生官宜陽知县时,有老叟投牒曰:昨宿东城门外,见缢鬼五六,自门隙而入,恐是求代。乞示谕百姓,仆妾勿凌虐,债负勿通索,诸事互让勿争斗,庶鬼无所施其技。先生震怒,笞而逐之。老叟亦不怨悔,至阶下拊膝曰:惜哉此五六命,不可救矣。越数日,城内报缢死者四。先生大骇,急呼老叟问之,老叟曰:连日昏昏都不记忆,今乃知曾投此牒,岂得罪鬼神使我受笞耶?是时此事喧传,家家为备,缢而获解者果二:一妇为姑所虐,姑痛自悔艾;一迫于逋欠,债主立为焚券,皆得不死。乃知数虽前定,苟能尽人力,亦必有一二之挽回。又知人命至重,鬼神虽前知其当死,苟一线可救,亦必转借人力以救之。盖气运所至,如严冬风雪,天地亦不得不然。至披裘御雪,藓户避风,则听诸人事,不禁其自为。

  献县史某,佚其名。为人不拘小节,而落落有直气,视龌龊者蔑如也。偶从博场归,见村民夫妇子母相抱泣。其邻人曰:为欠豪家债,鬻妇以偿,夫妇故相得,子又未离乳,当弃之去,故悲耳。史问所欠几何,曰:三十金;所鬻几何,曰:五十金与人为妾;问可赎乎?曰:券甫成金尚未付,何不可赎。即出博场所得七十金授之,曰:三十金偿债,四十金持以谋生,勿再鬻也。夫妇德史甚,烹鸡留饮,酒酣,夫抱儿出,以目示妇,意令荐枕以报。妇颔之。语稍狎,史正色曰:史某半世为盗,半世为捕役,杀人曾不眨眼。若危急中污人妇女,则实不能为。饮啖讫,掉臂径去,不更一言。半月后所居村夜火,时秋获方毕,家家屋上屋下柴草皆满,茅檐秫篱,斯须四面皆烈焰,度不能出,与妻子瞑坐待死。恍惚闻屋上遥呼曰:东岳有急牒,史某一家并除名。攖`然有声,后壁半圯。乃左挈妻右抱子,一跃而出,若有翼之者。火熄后计一村之中,癎死者九。邻里皆合掌曰:昨尚窃笑汝痴,不意七十金乃赎三命。余谓此事佑于司命,捐金之功十之四,拒色之功十之六。

  姚安公官刑部日,德胜门外有七人同行劫,就捕者五矣。惟王五金大牙二人未获。王五逃至癮县,路阻深沟,惟小桥可通一人,有健牛怒目当道卧,近辄奋触,退觅别途,乃猝与逻者遇;金大牙逃至清河,桥北有牧童驱二牛挤仆泥中,怒而角斗。清河去京近,有识之者,告里胥缚送官。二人皆回民,皆业屠牛,而皆以牛败,岂非宰割惨酷,虽畜兽亦含怨毒,厉气所凭,借其同类以报哉?不然,遇牛触仆,犹事理之常。无故而当桥,谁使之也?

  宋蒙泉言,孙峨山先生尝卧病高邮舟中,忽似散步到岸上,意殊爽适,俄有人导之行。恍惚忘所以,亦不问,随去至一家,门径甚华洁,渐入内室,见少妇 方坐蓐,欲退避,其人背后拊一掌,已昏然无知,久而渐醒。则形已缩小,绷置锦襁中,知为转生,已无可奈何。欲有言,则觉寒气自囟门入,辄噤不能出,环视室中几榻器玩,及对联书画,皆了了。至三日,婢抱之浴,失手坠地,复昏然无知,醒则仍卧舟中。家人云气绝已三日,以四肢柔软,心膈尚温 ,不敢敛耳。先生急取片纸,疏所见闻,遣使由某路送至某门中,告以勿过挞婢。乃徐为家人备言。是日疾即愈,径往是家,见婢媪皆如旧识。主人老无子,相对惋叹称异而已。近梦通政鉴溪亦有是事,亦记其道路门户,访之,果是日生儿即死。顷在直庐,图阁学时泉言其状甚悉。大抵与峨山先生所言相类,惟峨山先生记往不记返,鉴溪则往返俱分明。且途中遇其先亡夫人到家,入室时见夫人与女共坐,为小异耳。案轮回之说,儒者所辟,而实则往往有之。前因后果,理自不诬。惟二公暂入轮回,旋归本体,无故现此泡影,则不可以理推。六合 之外,圣人存而不论,阙所疑可矣。

  再从伯灿臣公言:曩有县令,遇杀人狱不能决,蔓延日众。乃祈梦城隍祠。梦神引一鬼,首戴磁盎,盎中种竹十余竿,青翠可爱。觉而检案中有姓祝者,祝竹音同,意必是也。穷治亦无迹;又检案中有名节者,私念曰竹有节必是也,穷治亦无迹。然二人者九死一生矣。计无复之,乃以疑狱上请别缉杀人者,卒亦不得。夫疑狱,虚心研鞫,或可得真情。祷神祈梦之说,不过慑伏愚民,绐之吐实耳。若以梦寐之恍惚,加以射覆之揣测,据为信谳,鲜不谬矣。古来祈梦断狱之事,余谓皆事后之附会也。

  雍正壬子六月,夜大雷雨,献县城西有村民为雷击。县令明公晟往验,饬棺敛矣。越半月余,忽拘一人讯之曰:尔买火药何为?曰:以取鸟。诘曰:以铳击雀,少不过数钱,多至两许,足一日用矣。尔买二三十斤何也?曰:备多日之用。又诘曰:尔买药未满一月,计所用不过一二斤,其余今贮何处?其人词穷,刑鞫之,果得因奸谋杀状,与妇并伏法。或问何以知为此人?曰:火药非数十斤不能伪为雷,合药必以硫磺。今方盛夏,非年节放爆竹时,买硫磺者可数,吾陰使人至市察买硫磺者谁多,皆曰某匠。又陰察某匠卖药于何人,皆曰某人,是以知之。又问何以知雷为伪作。曰:雷击人,自上而下,不裂地。其或毁屋,亦自上而下。今苫草、屋梁皆飞起,土炕之面亦揭去,知火从下起矣。又此地去城五六里,雷电相同,是夜雷电虽迅烈,然皆盘绕云中,无下击之状,是以知之。尔时其妇先归宁,难以研问,故必先得是人,而后妇可鞫。此令可谓明察矣。

  戈太仆仙舟言,乾隆戊辰,河间西门外桥上,雷震一人死。端跪不仆,手擎一纸裹,雷火弗间,验之皆砒霜。莫明其故,俄其妻闻信至,见之不哭,曰:早知有此,恨其晚矣。是尝诟谇老母,昨忽萌恶念,欲市砒霜毒母死,吾泣谏一夜 ,不从也。

  再从兄旭升言,村南旧有狐女,多媚少年。所谓二姑娘者是也。族人某意拟生致之,未言也。一日,于废圃见美女 ,疑其即是。戏歌艳曲,欣然流盼。折草花掷其前。方俯拾,忽却立数步外,曰:君有恶念,逾破垣竟去。后有二生读书东岳庙僧房,一居南室,与之昵;一居北室,无睹也。南室生尝怪其晏至,戏之曰: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耶?狐女曰:君不以异类见薄,故为悦己者容,北室生心如木石,吾安敢近?南室生曰:何不登墙一窥,未必即三年不许。如使改节,亦免作程伊川面向人。狐女曰:磁石惟可引针。如气类不同,即引之不动。无多事,徒取辱也。时同侍姚安公侧,姚安公曰:向亦闻此,其事在顺治末年。居北室者,似是族祖雷陽公,雷陽一老副榜,八比以外无寸长,只心地朴诚,即狐不敢近。知为妖魅所惑者,皆邪念先萌耳。

  先太夫人外家曹氏,有媪能视鬼。外祖母归宁时,与论冥事,媪曰:昨于某家见一鬼,可谓痴绝。然情状可怜,亦使人心脾凄动。鬼名某,住某村,家亦小康,死时年二十七八,初死百日后,妇邀我相伴,见其恒坐院中丁香树下,或闻妇哭声,或闻儿啼声,或闻兄嫂与妇诟谇声,虽陽气逼烁不能近,然必侧耳窗外窃听 ,凄惨之色可掬。后见媒妁至妇房,愕然惊起,张手左右顾。后闻议不成,稍有喜色。既而媒妁再至,来往兄嫂与妇处,则奔走随之,皇皇如有失。送聘之日,坐树下,目直视妇房,泪涔涔如雨。自是妇每出入,辄随其后,眷恋之意更笃。嫁前一夕,妇整束奁具,复徘徊檐外,或倚柱泣,或癱首如有思,稍闻房内嗽声,辄从隙私窥。营营者彻夜。吾太息曰:痴鬼何必如是。若弗闻也。娶者入,秉火前行,避立墙隅,仍翘首望妇,吾偕妇出回顾,见其远远随至娶者家,为门尉所阻,稽颡哀乞,乃得入。入则匿墙隅,望妇行礼,凝立如醉状。妇入房,稍稍近窗。其状一如整束奁具时。至灭烛就寝,尚不去。为中癲神所驱,乃狼狈出。时吾以妇嘱归视儿,亦随之返,见其直入妇室,凡妇所坐处、眠处,一一视到。俄闻儿索母啼,趋出环绕儿四周,以两手相握,作无可奈何状。俄嫂出,挞儿一掌,便顿足拊心,遥作切齿状,吾视之

  不忍,乃迳归,不知其后如何也。后吾私为妇述,妇啮齿自悔。里有少寡议嫁者,闻是事,以死自誓曰:吾不忍使亡者作是状。嗟乎!君子义不负人,不以生死有异也。小人无往不负人,亦不以生死有异也。常人之情,则人在而情在,人亡而情亡耳。苟一念死者之情状,未尝不戚然感也。儒者见谄渎之求福,妖妄之滋惑,遂累累持无鬼之论,失先王神道设教之深心。徒使愚夫愚妇,悍然一无所顾忌,尚不如此里妪之言,为动人生死之感也。

上一章 > 目录 < 下一章
推荐古籍
论语 三字经 三国演义 大学章句集注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三国志 史记 三侠五义 三十六计 三命通会 三略 三遂平妖传 世说新语 东京梦华录 东周列国志 东游记 东观奏记 中庸 中论 中说 九州春秋 九章算术 书目答问 乾坤大略 了凡四训 二刻拍案惊奇 云笈七签 五代史阙文 五代新说 五灯会元 亢仓子 人物志 仪礼 传习录 伤寒论 伯牙琴 何典 何博士备论 佛国记 便宜十六策 僧伽吒经 僧宝传 儒林外史 儿女英雄传 元史 公孙龙子 公羊传 六祖坛经 六韬 兵法二十四篇 农桑辑要 冰鉴 列女传 列子 刘公案 刘子 初刻拍案惊奇 前汉演义 剪灯新话 北史 北史演义 北游记 北溪字义 北齐书 匡谬正俗 医学源流论 十七史百将传 十二楼 十六国春秋别传 千字文 千金方 华严经 华阳国志 南北史演义 南史 南史演义 南游记 南越笔记 南齐书 博物志 历代兵制 反经 古今谭概 古画品录 史通 司马法 后汉书 后汉演义 后西游记 吕氏春秋 吴子 吴船录 吴越春秋 周书 周易 周礼 呻吟语 唐传奇 唐才子传 唐摭言 商君书 商君书 喻世明言 四十二章经 四圣心源 园冶 困学纪闻 围炉夜话 国语 圆觉经 地藏经 增广贤文 墨子 声律启蒙 夜航船 大唐创业起居注 大唐新语 大唐西域记 大戴礼记 天工开物 天玉经 太平广记 太平御览 太玄经 太白阴经 夷坚志 奇经八脉考 奉天录 女仙外史 子夏易传 孔子家语 孙子兵法 孙膑兵法 孝经 孟子 孽海花 宋书 宋史 官场现形记 宣室志 容斋随笔 封神演义 将苑 尉缭子 小五义 小八义 小窗幽记 尔雅
版权所有©一直查   网站地图 闽ICP备20012346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