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右王门学案·徵君邓潜谷先生元锡

  邓元锡字汝极,号潜谷,江西南城人。年十三,从黄在川学,喜观经史,人以为不利举业,在川曰:“譬之豢龙,随其所嗜,岂必膏粱耶?”年十七,即能行社仓法,以惠其乡人。闻罗近溪讲学,从之游。继往吉州,谒诸老先生,求明此学,遂欲弃举子业。大母不许。举嘉靖乙卯乡试。志在养母,不赴计偕。就学於邹东廓、刘三五,得其旨要。居家著述,成《五经绎函史》。数为当路荐举,万历壬辰,授翰林待诏,府县敦趣就道。明年,辞墓将行,以七月十四日卒於墓所,年六十六。

  时心宗盛行,谓“学惟无觉,一觉无余蕴,九思、九容、四教、六艺,桎梏也。”先生谓:“九容不修,是无身也;九思不慎,是无心也。”每日晨起,令学者静坐收摄放心,至食时,次第问当下心体,语毕,各因所至为觉悟之。先生之辨儒释,自以为发先儒之所未发,然不过谓本同而末异。先儒谓:“释氏之学,於敬以直内则有之矣,义以方外则未之有也。”又曰:“禅学只到止处,无用处。”又曰:“释氏谈道,非不上下一贯,观其用处,便作两截。”先生之意,不能出此,但先儒言简,先生言洁耳。

  论学书

  近世心宗盛行,说者无虑归於禅乘。公独揭天命本然纯粹至善为宗,异於诸法空相;以格物日可见之行,以有物有则为不过物之旨,异於空诸所有。此公深造独得之旨,而元锡窃自附於见知者也。今改而曰:“荡清物欲。”窃以为,物不可须臾离。诚者,物之终始,内而身心意知,外而家国天下,无非物者,各有其则。九容、九思、三省、四勿皆日用格物之实功,诚致行之,物欲自不得行乎其中,此四科、六艺、五礼、六乐之所以教也。

  《曲礼》称:“敖不可长,欲不可纵。”敖欲即物,不可长不可纵,即物之则,不长敖纵欲,即不过乎物则。去欲固格物中之一事。(以上《复许敬菴》)

  心之着於物也,神为之也。心之神,上炎而外明,犹火然,得膏而明,得薰而香,得臭腐而羶,故火无体,着物以为体。心无形,着物以为形,而其端莫大於好恶。物感於外,好恶形於内,不能内反,则其为好恶也作,而平康之体微。故圣门之学,止於存诚,精於研几。几者,神之精而明,微而幽者也,非逆以知来,退以藏往,未之或知也。孔门之论性曰“至善”,论几曰“动之微”,言好恶不作,则无不康也,无不平也。神疑而定,知止而藏,又何感应之为累矣。夫浮由气作,妄缘见生者也。气之善者十之五,见之善者十之三,神为气扬,知随见流,譬诸观火乎,目荧荧而心化矣。故神不浮则气归其宅,见不执则知反其虚。古人所以日兢兢於克己、舍己、择中、用中,而不能自已也。(《报万思默》)

  古学平易简实,不离日用,“诚明”二字,实其枢纽。近里着己,时时从独觉处着察,俾与古人洞无间隔。

  承谕“学不分内外寂感,浑然天则”,此极则语。第云“默自检点,内多迁移,虽吾丈检身若不及之诚,而以真性未悟,真功未精为疑,定犹惑於近学。谓‘一悟皆真’,亦纽於故学,为功深始得耶?”又云:“过此一关,想有平康之路,似犹悬臆。”窃意平康之体,即所谓无内外寂感,浑然无间,近在目前,不可得离者。而人心之危,无时无乡,即在上圣,犹之人也,则心犹之人,何能无迁移过则矣乎?惟在上圣,精一之功,一息匪懈,而所为学者,又精之一之,无一息离乎平康正直之体,故内外寂感,浑然一天,才有流转,自知自克。此古人所以死而后已者也。一息懈者肆矣,安肆日偷,於平康之则远矣。则平康实际,固非可一悟皆真,平康本体,又岂缘功深而得耶?(以上《寄王秦关书》)

  昔东廓先生以先公墓表诣阳明公,而虔州夜雪,涣然仁体,以为世儒宗。今我公以先公墓石诣敬菴公,而苕溪暑雨,沦浃深至,当必有相观一笑者。(《答张亲屏书》)

  辱谕又复於儒释异同之辨,开示觉悟,厚幸,厚幸!自释氏之说兴,而辨之者严,且千数百年於此矣,则圣学不明之过也。圣学之不明者,由於不择而不精。彼其为道,宏阔胜大,其为言,深精敏妙;其为实,日用平等;其为虚,交融徧彻;其为心,十方三界;其为教,宏济普度。汉拾其苴,晋扬其澜,入唐来,遂大发其窔奥。世之为儒学者,高未尝扣其阃奥,卑未尝涉其藩篱。其甚者,又阳攻其名,而阴攘其实。宜拒之者坚,而其为惑,滋不可解也。是故昌黎韩子推吾道於仁义,而斥其教以为不耕不蚕,不父不君,有卫道功矣。考亭朱子则谓“以粗而角精,以外而角内,固无以大厌其心也。”至其卓然自信於精一不惑者,代不数人,而约之数端。有以为主於经世,主於出世,而判之以公私者矣。有以为吾儒万理皆实,释氏万理皆虚,而判之以虚实者矣。有以为释氏本心,吾儒本天,而判之以本天本心者矣。有以为妄意天性,不知范围天用,以六根之微,因缘天地,而诬之以妄幻者矣。有以为厌生死,恶轮回,而求所谓脱离,弃人伦,遗事物,而求明其所谓心者矣。是举其精者内者,以剖析摘示,俾人不迷於所向,而深於道者,亦卒未能以终厌其心也。夫圣人之学,惟至於尽性至命,天下国家者,皆吾性命之物,修齐治平者,皆吾尽性至命中之事也。不求以经世,而经世之业成焉,以为主於经世,则有意矣。佛氏之学,惟主於了性明心,十方三世者,皆其妙觉性中之物,慈悲普度者,皆其了性命中之事也。无三界可出,而出世之教行焉,以为主於出世,则诬矣。吾儒理无不实,而“无方无体”,《易》实言之:“无声无臭”,《诗》实言之。则实者,曷尝不虚?释氏理无不虚,而搬柴运水,皆见真如,坐卧行住,悉为平等,则虚者,曷尝不实?释氏之所谓心,指夫性命之理,妙明真常,生化自然,圆融遍体者言之,即所谓天之命也,直异名耳,而直斥以本心,不无辞矣。夫其为妙明真常之心也,则天地之阖闢,古今之往来,皆变化出入於其间,故以为如梦如幻,如泡如影,而其真而常者,固其常住而不灭者也。岂其执幻有之心,以起灭天地,执幻有之相,以尘芥六合也乎?其生死轮回之说,则为世人执着於情识,沈迷於嗜欲,顷刻之中,生东灭西,变现出没,大可怜悯,欲使其悟夫性命之本,无生死无轮回者,而拔济之,为迷人设也。其弃人伦、遗事物之迹,则为世人执着於情识,沈迷於嗜欲,相攻相取,胶不可解,故群其徒而聚之,令其出家,以深明夫无生之本,而上报四恩,下济三涂,如儒者之聚徒入山耳,为未悟人设也。至於枯寂守空,排物逆机,彼教中以为支辟;见玄见妙,灵怪恍忽,彼教中以为邪魔,而儒者一举而委之於佛。彼方慈悯悲仰,弘济普度,而吾徒斥之以自私自利;彼方心佛中间,泯然不立,而吾徒斥之以是内非外。即其一不究其二,得其言不得其所以言,彼有哑然笑耳,又何能大厌其心乎?乃其毫釐千里之辨,则有端矣。盖道合三才而一之者也,其体尽於阴阳而无体,故谓之易;其用尽於阴阳而无方,故谓之神。其灿然有理,谓之理;其粹然至善,谓之性;其沛然流行,谓之命。无声无臭矣,而体物不遗;不见不闻矣,而莫见莫显。是中庸之所以为体,异教者欲以自异焉而不可得也。圣人者知是道人之尽於心,是心若是其微也。知此而精之之谓精,守此而固之之谓一,达此於五品、五常、百官、万务之交也,之谓明伦,之谓察物。变动不拘,周流六虚矣,而未始无典常之可揆;成文定象,精义利用矣,而未始有方体之可执。故无声无臭,无方无体者,道之体也。圣人於此体未尝一毫有所增,是以能立天下之大本。有物有则,有典有礼,道之用也。圣人於此体未尝一毫有所减,是以能行天下之达道。立大本,行达道,是以能尽天地人物之性,而与之参。《易》象其理,《诗》、《书》、《礼》、《乐》、《春秋》致其用,犹之天然,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而四时百物,自行自生也。故穷神知化,而适足以开物成务,广大悉备,而不遗於周旋曲折,几微神明,而不出於彝常物则,三至三无而不外於声诗礼乐。上智者克复於一日,夕死於朝闻,而未始无密修之功。中下者终始於典学,恒修於困勉,而未始无贯通之渐。同仁一视,而笃近以举远,汎爱兼容,而尊贤以尚功。夫是以范围不过,曲成不遗,以故能建三极之大中。释氏之於此体,其见甚亲,其悟甚超脱敏妙矣。然见其无声臭矣,而举其体物不遗者,一之於无物;见其无睹闻矣,而举其生化自然者,一之於无生。既无物矣,而物之终不可得无者,以非有非无,而一之於幻妄;既无生矣,而生之终不可得尽者,以为不尽而尽,而一之於灭度。明幻之为幻,而十方三界,亿由旬劫者,此无生之法界也。明生之无生,而胎卵湿化,十二种生者,此无生之心量也。弘济普度者,此之谓济也;平等日用者,此之谓平也;圆觉昭融者,此之谓觉也。虽其极则至於粟粒之藏真界,乾屎橛之为真人,嘘气举手,瞬目扬眉,近於吾道之中庸,而吾学之道中庸者,终未尝以庸其虑。虽其授受至於拈花一笑,棒喝交驰,拟议俱泯,心行路绝,近於圣门之一唯,而吾学之尽精微者,终未尝以撄其心。虽其行愿至於信住回向,层次阶级,近於圣门之积累,而圣门之《诗》、《书》、《礼》、《乐》经纬万古者,终未尝一或循其方。虽其功德至於六度万行,普济万灵,近於圣门之博爱,而圣门之《九经》三重范围曲成者,终未尝一以研诸虑。盖悟其无矣,而欲以无者空诸所有;悟其虚矣,而欲以虚者空诸所实。欲空诸所有,而有物有则,有典有礼者,不能不归诸幻也。欲空诸所实,而明物察伦,惇典庸礼者,不能不归诸虚也。故其道虚阔胜大,而不能不外於伦理;其言精深敏妙,而不能开物以成务。文中子曰:“其人圣人也,其教西方之教也,行於中国则泥。”诚使地殷中土,人集灵圣,神迹怪异,理绝人区,威证明显,事出天表,信如其书之言,然后其教可得而行也。今居中国之地,而欲行西方之教,以之行己,则髡发缁衣,斥妻屏子,苦节而不堪,矫异而难行也。然且行之,斯泥矣。以之处物,则久习同於初学,毁禁等於持戒,众生齐於一子,普济极於含灵,必外於斯世而生,而后其说可通也。处斯世斯生,而欲以其说通之,斯泥也。以之理财,则施舍盛而耕桑本业之教荒。以之用人,则贤否混而举错命讨之防失。以之垂训,则好大不经,语怪语神,荒忽罔象之教作。乌往而不泥哉?今所居者中国,尧、舜、禹、汤、文、武之所立也;所业者《六经》,尧、舜、禹、汤、文、武之所作,周公、仲尼之所述也。所与处者人伦庶物,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所修而明也。乃欲信从其教而扬诩之,亦为诞且惑矣。况吾之修身格致,以研精而不离明体诚正,以守一而不违行愿。惩忿窒欲,以去损而非有所减,迁善改过,以致益而非有所增。爱恶不与以己,而何有憎爱?视听一闲以礼,而何有净染?精义至於入神,理障亡矣;利用所以崇德,事障绝矣。孝弟通於神明,条理通於神化,则举其精且至者,不旁给他借而足,又何必从其教之为快哉?仆少而局方,壮未闻道,达者病其小,廉旷者诮其曲,谨约者病其泛涉,乃中心恒患其有惑志也。其於释宗何啻千里,而欲抽关键於眇微,析异同於疑似,祗见其不知量也。然为是缕缕者,念非执事,无以一发其狂言。(《论儒释书》)

  学自宋嘉定来,歧穷理居敬为二事。而知行先后之辨,廉级已严令学者,且谓“物理必知之尽,乃可行也”。便文析说之儒,争支辟,析句字,为穷理而身心罔措。於是,王文成公实始悟“知后非知”,即本心良知为知,“践迹非行”,得本心真知为行。而尚书增城湛公,本师说以“勿忘勿助”为心之中正,为天理,自然随处体认之也。人士洗然,内反其视听而学焉者,薄典训,卑修省,一比於己。

  高公学南太学时,二先生说盛行。增城官南太宰,称湛氏学。公往造业投刺,见阍者掷笔抵掌叹,盖歆之也。问焉,指尺牍曰:“是赫蹏所请,请书地,直累千金者也。”公曰:“亟反吾刺,是於所谓天理何居乎?”不见而反。王门高第弟子,官郎署,名王氏学有声,公造焉。於弹碁时,得其人慧而多机。退叹曰:“郎多机而慧,名良知,弊安所极哉!”亦竟谢不复往。於是就高陵吕先生於奉常邸学焉。

  常存戒慎恐惧,则心体自明,勿任意必固我,则物宜自顺。

  问“知”,曰“先自知”。问“仁”,曰“先自爱”。问“勇”,曰“先自强”。而以无自欺为致知,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为格物,尤吾党所未发,立本深矣。

  余姚之论,信本心之知已过,故增城以为空知。增城以勿忘勿助之间,即为天理,故余姚以为虚见。然余姚言致知,未尝遗问思辨行,专之者过,遂以为空知。增城言勿忘勿助时,天理自见,语固未尝不确也。盖权衡已审,而世有求端於一悟,谓即悟皆真,有观察即为外驰,有循持即为行仁义,则痛闢之以为蔽陷虚荡,妨教而病道。(以上《王稚川行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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