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

  迟取券毛烈赖原钱 失还魂牙僧索剩命

  诗云:

  一陌金饯便返魂,公私随处可通门。

  鬼神有德开生路,日月无光照覆盆。

  贫者何缘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

  早知善恶多无报,多积黄金遗子孙。

  这首诗乃令狐撰所作。他邻近有个乌老,家资巨万,平时好贪不义。死去三日,重复还魂。问他缘故,他说死后亏得家里广作佛事,多烧诸钱,冥宫大喜,所以放还。令狐撰闻得,大为不平道:“我只道只有阳世间贪官污吏受财枉法,卖富差贫,岂知阴间也自如此!”所以做这首诗。后来冥司追去,要治他谤仙之罪,被令狐撰是长是短辨析一番。冥司道他持论甚正,放教还魂,仍追乌老置之地狱。盖是世间没分剖处的冤枉,尽拼到阴司里理直。若是阴司也如此糊涂,富贵的人只消作恶造业,到死后分付家人多做些功果,多烧些诸钱,便多退过了,却不与阳间一样没分晓?所以令狐生不伏,有此一诗。其实阴司报应,一毫不差的。

  宋淳熙年间,明州有个夏主簿,与富民林氏共出衣钱,买扑官酒坊地店,做那沽拍生理。夏家出得本钱多些,林家出得少些。却是经纪营运尽是林家家人生当。夏家只管在里头照本算帐,分些干利钱。夏生簿是个忠厚人,不把心机提防,指望积下几年,总收利息。虽然零碎支动了些,拢统算着,还该有二千缗钱多在那里。若把银算,就是二千两了。去到林家取讨时,林家在店管帐的共有八个,你推我推,只说算帐未清,不肯付还。讨得急了两番,林家就说出没行止话来道:“我家累年价辛苦,你家打点得自在钱,正不知钱在那里哩!”夏生簿见说得蹊跷,晓得要赖他的,只得到州里告了一状。林家得知告了,笑道:“我家将猫儿尾拌猫饭吃,拼得将你家利钱折去了一半,官司好歹是我嬴的。”遂将二百两送与州官,连夜叫几个干仆把簿藉尽情改造,数目字眼多换过了,反说是夏家透支了,也诉下状来。州宜得过了贿赂,那管青红皂白?竟断道:“夏家欠林家二千两。”把复生簿收监追比。

  其时郡中有个刘八郎,名元,人叫他做刘元八郎,平时最有直气。见了此事,大为不平,在人前裸臂揎拳的嚷道:“吾乡有这样冤枉事!主簿被林家欠了钱,告状反致坐监,要那州县何用?他若要上司去告,指我作证,我必要替他伸冤理枉,等林家这些没天理的个个吃棒!”到一处,嚷一处。林家这八个人见他如此行径,恐怕弄得官府知道了,公道上去不得,翻过案来。商量道:“刘元八郎是个穷汉,与他些东西,买他口静罢。”就中推两个有口舌的去邀了八郎,到旗亭中坐定。八郎问道:“两位何故见款?”两人道:“仰幕八郎义气,敢此沽一杯奉敬。”酒中说起夏家之事,两人道:“八郎不要管别人家闲事,且只吃酒。”酒罢,两人袖中摸出官券二百道来送与八郎,道:“主人林某晓得八郎家贫,特将薄物相助,以后求八郎不要多管。”八郎听罢,把脸儿涨得通红,大怒起来道:“你每做这样没天理的事,又要把没天理的东西赃污我。我就饿死了,决不要这样财物!”叹一口气道:“这等看起来,你每财多力大,夏家这件事在阳世间不能勾明白了,阴间也有官府,他上不得有剖雪处。且看!且看!”忿忿地叫酒家过来,问道:“我每三个吃了多少钱钞?”酒家道:“真该一贯八百文。”八郎道:“三个同吃,我该出六百文。”就解一件衣服,到隔壁柜上解当了六百文钱,付与酒家。对这两人拱拱手道:“多谢携带。我是清白汉子,不吃这样不义无名之酒。”大踏步竟自去了。两个人反觉没趣,算结了酒钱自散了。

  且说夏主簿遭此无妄之灾,没头没脑的被贪赃州官收在监里。一来是好人家出身,不曾受惯这苦。二来被别人少了钱,反关心牢中。心中气蛊,染了牢瘟,病将起来。家属央人保领,方得放出,已病得八九分了。临将死时,分付儿子道:“我受了这样冤恨,今日待死。凡是一向扑官酒坊公店,并林家欠钱帐目与管帐八人名姓,多要放在棺内。吾替他地府申辨去。“才死得一月,林氏与这八个人陆陆续续尽得暴病而死。眼见得是阴间状准了。

  又过一个多月,刘八郎在家忽觉头眩眼花,对妻氏道:“眼前境界不好,必是夏主簿要我做对证,势必要死。奈我平时没有恶业,对证过了,还要重生。且不可入殓!三日后不还魂,再作道理。”果然死去两日,活将转来,拍手笑道:“我而今才出得这口恶气!”家人间其缘故,八郎道:“起初见两个公吏邀我去,走勾百来里路,到了一个官府去处。见一个绿袍官人在廊官中走出来,仔细一看,就是夏主簿。再三谢我道:‘烦劳八郎来此。这里文书都完,只要八郎略一证明,不必忧虑。’我抬眼看见丹墀之下,林家与八个管帐人共顶着一块长枷,约有一丈五六尺长,九个头齐齐露出在枷上。我正要消遣他,忽报王升殿了。吏引我去见过,王道:‘夏家事已明白,不须说得。旗亭吃酒一节,明白说来。’我供道:‘是两人见招饮酒,与官会二百道,不曾敢接。’王对左右叹道:‘世上却有如此好人!须商议报答他。可检他来算。’吏道:‘他该六十九。’王道:‘穷人不受钱,更为难得,岂可不赏?添他阳寿一纪。’就着元追公吏送我回家。出门之时,只见那一伙连枷的人赶入地狱里去了。必然细细要偿还他的,料不似人世间葫芦提。我今日还魂,岂不快活也!”后来此人整整活到九十一岁,无疾而终。

  可见阳世间有冤枉,阴司事再没有不明白的。只是这一件事,阴报虽然明白,阳世间欠的钱钞到底不曾显还得,未为大畅。而今说一件阳间赖了,阴间断了,仍旧阳间还了,比这事说来好听:

  阳世全凭一张纸,是非颠倒多因此。

  岂似幽中业镜台,半点欺心没处使。

  话说宋绍兴年间,庐州合江县赵氏村有一个富民,姓毛名烈,平日贪奸不义,一味欺心,设谋诈害。凡是人家有良田美宅,百计设法,直到得上手才住。挣得泊天也似人家,心里不曾有一毫止足。看见人家略有些小衅隙,便在里头挑唆,于中取利,没便宜不做事。其时昌州有一个人,姓陈名祈,也是个狠心不守分之人,与这毛烈十分相好。你道为何?只因陈祈也有好大家事。他一母所生还有三个兄弟,年纪多幼小,只是他一个年纪长成,独享家事。时常恐怕兄弟每大来,这家事须四分分开,要趁权在他手之时做个计较,打些偏手,讨些便宜。晓得毛烈是个极有算计的人,早晚用得他着,故此与他往来交好。毛烈也晓得陈祈有三个幼弟,却独掌着家事,必有欺心手病,他日可以在里头看景生情,得些渔人之利。所以两下亲密,语话投机,胜似同胞一般。

  一日,陈祈对毛烈计较道:“吾家小兄弟们渐渐长大,少不得要把家事四股分了。我枉替他们自做这几时奴才,心不甘伏。怎么处?”毛烈道:“大头在你手里,你把要紧好的藏起了些不得?”陈祈道:“藏得的藏了,田地是露天盘子,须藏不得。”毛烈道:“只要会计较,要藏时田地也藏得。”陈祈道:“如何计较藏地?”毛烈道:“你如今只推有甚么公用,将好的田地卖了去,收银子来藏了,不就是藏田地一般?”陈祈道:“祖上的好田好地,又不舍得卖掉了。”毛烈道:“这更容易,你只拣那好田地,少些价钱,权典在我这里,目下拿些银子去用用,以后直等你们兄弟已将见在田地四股分定了,然后你自将原银在我处赎了去。这田地不多是你自己的了?”陈祈道:“此言诚为有见。但你我虽是相好,产业交关,少不得立个文书,也要用着个中人才使得。”毛烈道:“我家出入银两,置买田产,大半是大胜寺高公做牙侩。如今这件事,也要他在里头做个中见罢了。”陈祈道:“高公我也是相熟的。我去查明了田地,写下了文书,去要他着字便了。”原来这高公法名智高,虽然是个僧家,到有好些不象出家人处。头一件是好利,但是风吹草动,有些个赚得钱的所在,他就钻的去了,所以囊钵充盈,经纪惯熟。大户人家做中做保,到多是用得他着的,分明是个没头发的牙行。毛家债利出入,好些经他的手,就是做过几件欺心事体,也有与他首尾过来的。陈祈因此央他做了中,将田立券典与毛烈。因要后来好赎,十分不典他重价钱,只好三分之一,做个交易的意思罢了。陈祈家里田地广有,非止一处,但是自家心里贪着的,便把来典在毛烈处做后门。如此一番,也累起本银三千多两了,其田足植万金,自不消说。毛烈放花作利,已此便宜得多了。只为陈祈自有欺心,所以情愿把便宜与毛烈得了去。以后陈祈母亲死过,他将见在户下的田产分做四股,把三股分与三个兄弟,自家得了一股。兄弟们不晓得其中委曲,见眼前分得均平,多无说话了。

  过了几时,陈祈端正起赎田的价银,径到毛烈处取赎。毛烈笑道:“而今这田却个是你独享的了?”陈祈道:“多谢主见高妙。今兄弟们皆无言可说,要赎了去自管。”随将原价一一交明。毛烈照数收了,将进去交与妻子张氏藏好。此时毛烈若是个有本心的,就该想着出的本钱原轻,收他这几年花息,便宜多了。今有了本钱,自该还他去,有何可说?谁知狠人心性,却又不然。道这田总是欺心来的,今赎去独吞,有好些放不过。他就起个不良之心,出去对陈祈道:“原契在我拙荆处,一时有些身子不快,不便简寻。过一日还你罢。”陈祈道:“这等,写一张收票与我。”毛烈笑道:“你晓得我写字不大便当,何苦难我?我与你甚样交情,何必如此?待一二日间翻出来就送还罢了。”陈祈道:“几千两往来,不是取笑。我交了这一主大银子,难道不要讨一些把柄回去?”毛烈道:“正为几千两的事,你交与我了,又好赖得没有不成?要甚么把柄?老兄忒过虑了。”陈祈也托大,道是毛烈平日相好,其言可信,料然无事。

  隔了两日,陈祈到毛烈家去取前券,毛烈还推道一时未寻得出。又隔了两日去取,毛烈躲过,竟推道不在家了。如此两番,陈祈走得不耐烦,再不得见毛烈之面,才有些着急起来。走到大胜寺高公那里去商量,要他去问问毛烈下落。高公推道:“你交银时不曾通我知道,我不好管得。”陈祈没奈何,只得又去伺侯毛烈。一日撞见了,好言与他取券,毛烈冷笑道:“天下欺心事只许你一个做?你将众兄弟的田偷典我处,今要出去自吞。我便公道欺心,再要你多出两千也不为过。”陈祈道:“原只典得这些,怎要我多得?”毛烈道:“不与我,我也不还你券,你也管田不成。”陈祈大怒道:“前日说过的说话,怎到要诈我起来?当官去说,也只要的我本钱。”毛烈道:“正是,正是。当官说不过时,还你罢了。”

  陈祈一忿之气,归家写张状词,竟到县里告了毛烈。当得毛烈豫先防备这着的,先将了些钱钞去寻县吏丘大,送与他了,求照管此事。丘大领诺。比及陈祈去见时,丘大先自装腔了,问其告状本意,陈祈把实情告诉了一遍。丘大只是摇头道:“说不去。许多银两交与他了,岂有没个执照的理?教我也难帮衬你。”陈祈道:“因为相好的,不防他欺心,不曾讨得执照。今告到了官,全要提控说得明白。”丘大含糊应承了。却在知县面前只替毛烈说了一边的话,又替毛家送了些孝顺意思与知县了,知县听信。到得两家听审时,毛烈把交银的事一口赖定,陈祈真实一些执照也拿不出。知县声口有些向了毛烈,陈祈发起极来,在知县面前指神罚咒。知县道:“就是银子有的,当官只凭文券;既没有文券,有甚么做凭据断还得你?分明是一划混赖!”倒把陈祈打了二十个竹蓖,问了“不合图赖人”罪名,量决脊杖。这三千银子只当丢去东洋大海,竟没说处。陈祈不服,又到州里去告,准了;及至问起来,知是县间问过的,不肯改断,仍复照旧。又到转运司告了,批发县间,一发是原问衙门。只多得一番纸笔,有甚么相干?落得费坏了脚手,折掉了盘缠。毛烈得了便宜,暗地喜欢。陈祈失了银子,又吃打吃断,竟没处伸诉。正所谓:

  浑身似口不能言,遍休排牙说不得。

  欺心又遇狠心人,贼偷落得还贼没。

  看官,你道这事多只因陈祈欺瞒兄弟,做这等奸计,故见得反被别人赚了,也是天有眼力处。却是毛烈如此欺心,难道银子这等好使的不成?不要性急,还有话在后头。且说陈祈受此冤枉,没处叫撞天屈,气忿忿的,无可摆布。宰了一口猪、一只鸡,买了一对鱼、一壶酒。左近边有个社公祠,他把福物拿到祠里摆下了,跪在神前道:“小人陈祈,将银三千两与毛烈赎田。毛烈收了银子,赖了券书。告到官司,反问输了小人,小人没处申诉。天理昭彰,神目如电。还是毛烈赖小人的,小人赖毛烈的?是必三日之内求个报应。”叩了几个头,含泪而出。到家里,晚上得一梦,梦见社神来对他道:“日间所诉,我虽晓得明白,做不得主。你可到东岳行宫诉告,自然得理

  次日,陈祈写了一张黄纸,捧了一对烛,一股香,竟望东岳行宫而来。进得庙门,但见:殿字巍峨,威仪整肃。离娄左视,望千里如在目前;师旷右边,听九幽直同耳畔。草参亭内,炉中焚百合明香;祝献台前,案上放万灵杯玫。夜听泥神声诺,朝闻木马号嘶。比岱宗具体而微,虽行馆有呼必应。若非真正冤情事,敢到庄严法相前?陈祈衔了一天怨忿,一步一拜,拜上殿来,将心中之事,是长是短,照依在社神面前时一样表白了一遍。只听得幡帷里面,仿佛有人声到耳朵内道:“可到夜间来。”陈祈吃了一惊,晓得灵感,急急站起,走了出来。侯到天色晚了,陈祈是气忿在胸之人,虽是幽暗阴森之地,并无一些畏怯。一直走进殿来。将黄纸状在烛上点着火,烧在神前炉内了,照旧通诚,拜祷已毕,又听得隐隐一声道:“出去。”陈祈亲见如此神灵,明知必有报应。不敢再读,悚然归家。此时是绍兴四年四月二十日。

  陈祈时时到毛烈家边去打听,过了三日,只见说毛烈死了。陈祈晓得蹊跷。去访问邻舍间,多说道:“毛烈走出门首,撞见一个着黄衣的人,走入门来楸住。毛烈奔脱,望里面飞也似跑,口里喊道:‘有个黄衣人捉我,多来救救。’说不多几句,倒地就死。从不见死得这样快的。”陈祈口里不说,心里暗暗道是告的阴状有应,现报在我眼里了。又过了三日,只见有人说,大胜寺高公也一时卒病而死。陈祈心里疑惑道:“高公不过是原中,也死在一时,看起来莫不要阴司中对这件事么?”不觉有些恍恍惚惚,走到家里,就昏晕了去。少顷醒将转来,分付家人道:“有两个人追我去对毛烈事休,闻得说我阳寿未尽,未可入殓。你们守我十来日着,敢怕还要转来。”分付毕,即倒头而卧,口鼻俱已无气。家人依言,不敢妄动,呆呆守着,自不必说。

  且说陈祈随了来追的人竟到阴府,果然毛烈与高公多先在那里了。一同带见判官,判官一一点名过了,问道:“东岳发下状来,毛烈赖了陈祈三千银两,这怎么说?”陈祈道:“是小人与他赎田,他亲手接受,后来不肯还原券,竟赖道没有。小人在阳间与他争讼不过,只得到东岳大王处告这状的。”毛烈道:“判爷,休听他胡说。若是有银与小人时,须有小人收他的执照。”判官笑道:“这是你阳间哄人,可以借此厮赖。”指着毛烈的心道:“我阴间只凭这个,要甚么执照不执照!毛烈道:“小人其实不曾收他的。”判官叫取业镜过来。旁边一个吏就拿着铜盆大一面镜子来照着毛烈。毛烈、陈祈与高公三人一齐看那镜子里面,只见里头照出陈祈交银,毛烈接受,进去付与妻子张氏,张氏收藏,是那日光景宛然见在。判官道:“你看我这里可是要甚么执照的么?”毛烈没得开口。陈祈合首掌向空里道:“今日才表明得这件事。阳间官府要他做甚么干?”高公也道:“元来这银子果然收了,却是毛大哥不通。”当下判官把笔来写了些甚么,就带了三人到一个大庭内。只见旁边列着兵卫甚多,也不知殿上坐的是甚么人,远望去是冕旒兖袍的王者。判官走上去说了一回,殿上王者大怒,叫取枷来,将毛烈枷了。口里大声分付道:“县令听决不公,削去已后官爵。县吏丘大,火焚其居,仍削阳寿一半。”又唤僧人智高问道:“毛烈欺心事,与你商同的么?”智高道:“起初典田时,曾在里头做交易中人,以后事休乡不知道。”又唤陈祈问道:“赎田之银,固是毛烈要赖欺心。将田出典的缘故,却是你的欺心。”陈祈道:“也是毛烈教道的。”王者道:”这个推不得,与智高僧人做牙侩一样,该量加罚治。两人俱未合死,只教阳世受报。毛烈作业尚多,押入地狱受罪!”

  说毕,只见毛烈身边就有许多牛头夜叉,手执铁鞭、铁棒赶得他去。毛烈一头走,一头哭,对陈祈、高公说道:“吾不能出头了。二公与我传语妻子,快作佛事救援我。陈兄原券在床边木箱上内,还有我平日贪谋强诈得别人家田宅文券,共有一十三纸,也在箱里。可叫这一十三家的人来一一还了他,以减我罪。二公切勿有忘!”陈祈见说着还他原契,还要再问个明白,一个夜叉把一根铁棍在陈祈后心窝里一捣,喝道:“快行。”

  陈祈慌忙缩退,飒然惊醒,出了一身汗,只见妻子坐在床沿守着。问他时节,已过了六昼夜了。妻子道:“因你分付了,不敢入殓。况且心头温温的,只得坐守,幸喜果然还魂转来。毕竟是毛烈的事对得明白否?”陈祈道:“东岳真个有灵,阴间真个无私,一些也瞒不得。大不似阳世间官府没清头没天理的。”因把死后所见事休备细说了一遍。抖搜了精神,坐定了性子一回,先叫人到县吏丘大家一看,三日之前已被火烧得精光,止烧得这一家火就息了。陈祈越加敬信。再叫人到大胜寺中访问高公,看果然一同还魂?意思要约他做了证见,索取毛家文券。人回来说:“三日之前,寺中师徒已把他荼毗了。“说话的,怎么叫做“荼毗”?看官,这就是僧家西方的说话,又有叫得“阇维”的,总是我们华言“火化”也。陈祈见说高公已火化了,吃了一大惊道:“他与我同在阴间,说阳寿未尽,一同放转世的。如何就把来化了?叫他还魂在何处?这又是了不得的事了,怎么收场?”

  陈祈心下忐忑,且走到毛家去取文券。看见了毛家儿子,问道:“尊翁故世,家中有什么影响否?”毛家儿子道:“为何这般问及?”陈祈道:“在下也死去六日,到与尊翁会过一番来,故此动问。”毛家儿子道:“见家父光景如何?有甚说话否?”陈祈道:“在下与尊翁本是多年相好的,只因不还我典田文书,有这些争讼。昨日到亏得阴间对明,说文书在床前木箱里面,所以今日来取。”毛家儿子道:“文书便或者在木箱里面,只是阴间说话,谁是证见,可以来取?”陈祈道:”有到有个证见,那时大胜寺高师父也在那里同见说了,一齐放还魂的。可惜他寺中已将他身尸火化,没了个活证。却有一件可信,你尊翁还说另行一十三家文券,也多是来路不明的田产,叫还了这一十三家,等他受罪轻些,又叫替他多做些佛事。这须是我造不出的。”毛家儿子听说,有些呆了。你道为何?原来阴间业镜照出毛妻张氏同受银子之时,张氏在阳间恰像做梦一般,也梦见阴司对理之状,曾与儿子说过,故听得陈祈说着阴间之事,也有些道是真的了。走进去与母亲说知,张氏道:“这项银子委实有的。你父亲只管道便宜了他,勒掯着文书不与他,意思还要他分外出些加添。不道他竟自去告了官,所以索性一口赖了,又不料死得这样诧异。今恐怕你父亲阴间不宁,只该还了他。既说道还有一十三纸,等明日一总翻将出来,逐一还罢。”毛家儿子把母亲说话对陈祈说了,陈祈道:“不要又象前番,回了明日,渐渐赖皮起来。此关系你家尊翁阴间受罪,非同阳间儿戏的。”毛家儿子道:“这个怎么还敢!”陈祈当下自去了。毛家儿子关了门进来。

  到了晚间,听得有人敲门,开出去却又不见,关了又敲得紧。问是那个,外边厉声答道:“我是大胜寺中高和尚。为你家父亲赖了典田银子,我是原中人,被阴间追去做证见。放我归来,身尸焚化,今没处去了。这是你家害我的,须凭你家里怎么处我?”毛家儿子慌做一团,走进去与母亲说了。张氏也怕起来,移了火,同儿子走出来。听听外边,越敲得紧了,道:“你若不开时,我门缝里自会进来。”张氏听着果然是高公平日的声音,硬着胆回答道:“晓得有累师父了。而今既已如此,教我们母子也没奈何,只好做些佛事超度师父罢。”外边鬼道:“我命未该死,阴间不肯收留。还有世数未尽,又去脱胎做人不得,随你追荐阴功也无用处。直等我世数尽了才得托生。这些时叫我在那里好?我只是守住在你家不开去了。”毛家母子只得烧些纸钱,奠些酒饭,告求他去。鬼道:“叫我别无去处,求我也没干。”毛家母子没奈何,只得战颤颤兢兢过了一夜。第二日急急去寻僧道做道场,一来追荐毛烈,二来超度这个高公。母子亲见了这些异样,怎敢不信?把各家文券多送去还了。

  谁知陈祈自得了文券之后,忽然害起心痛来,一痛发便待此去,记起是阴中被夜叉将铁棍心窝里捣了一下之故,又亲听见王者道“陈祈欺心,阳世受报”,晓得这典田事是欺心的,只得叫三个兄弟来,把毛家赎出之田均作四分分了,却是心痛仍不得止。只因平日掌家时,除典田之外,他欺心处还多。自此每一遭痛发,便去请僧道保禳,或是东岳烧献。年年所费,不计其数。此病随身,终不脱休。到得后来,家计到比三个兄弟消耗了。

  那毛家也为高公之鬼不得离门,每夜必来扰乱,家里人口不安。卖掉房子,搬到别处,鬼也随着不舍。只得日日超度,时时斋醮。以后看看声音远了些,说道:“你家福事做得多了。虽然与我无益,时常有神佛在家,我也有些不便。我且暂时去去,终是放你家不过的。”以后果然隔着几日才来。这里就做法事退他,或做佛事度他。如此缠帐多时,支持不过,毛家家私也逐渐消费下来。以后毛家穷了,连这些佛事,法事都做不起了,高公的鬼也不来了。

  可见欺诈之财,没有得与你入己受用的。阴司比阳世间公道,使不得奸诈,分毫不差池。这两家显报,自不必说。只高公僧人,贪财利,管闲事,落得阳寿未终,先被焚烧。虽然为此搅破了毛氏一家,却也是僧人的果报了。若当时徒弟们不烧其尸,得以重生,毕竟还与陈祈一样,也要受些现报,不消说得的。人生作事,岂可不知自省?

  阳间有理没处说,阴司不说也分明。

  若是世人终不死,方可横心自在行。又有人道这诗未尽,番案一首云:

  阳间不辨到阴间,阴间仍旧判阳还。

  纵是世人终不死,也须难使到头顽。

上一章 > 目录 < 下一章
推荐古籍
论语 三字经 三国演义 大学章句集注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三国志 史记 三侠五义 三十六计 三命通会 三略 三遂平妖传 世说新语 东京梦华录 东周列国志 东游记 东观奏记 中庸 中论 中说 九州春秋 九章算术 书目答问 乾坤大略 了凡四训 二刻拍案惊奇 云笈七签 五代史阙文 五代新说 五灯会元 亢仓子 人物志 仪礼 传习录 伤寒论 伯牙琴 何典 何博士备论 佛国记 便宜十六策 僧伽吒经 僧宝传 儒林外史 儿女英雄传 元史 公孙龙子 公羊传 六祖坛经 六韬 兵法二十四篇 农桑辑要 冰鉴 列女传 列子 刘公案 刘子 初刻拍案惊奇 前汉演义 剪灯新话 北史 北史演义 北游记 北溪字义 北齐书 匡谬正俗 医学源流论 十七史百将传 十二楼 十六国春秋别传 千字文 千金方 华严经 华阳国志 南北史演义 南史 南史演义 南游记 南越笔记 南齐书 博物志 历代兵制 反经 古今谭概 古画品录 史通 司马法 后汉书 后汉演义 后西游记 吕氏春秋 吴子 吴船录 吴越春秋 周书 周易 周礼 呻吟语 唐传奇 唐才子传 唐摭言 商君书 商君书 喻世明言 四十二章经 四圣心源 园冶 困学纪闻 围炉夜话 国语 圆觉经 地藏经 增广贤文 墨子 声律启蒙 夜航船 大唐创业起居注 大唐新语 大唐西域记 大戴礼记 天工开物 天玉经 太平广记 太平御览 太玄经 太白阴经 夷坚志 奇经八脉考 奉天录 女仙外史 子夏易传 孔子家语 孙子兵法 孙膑兵法 孝经 孟子 孽海花 宋书 宋史 官场现形记 宣室志 容斋随笔 封神演义 将苑 尉缭子 小五义 小八义 小窗幽记 尔雅
版权所有©一直查   网站地图 闽ICP备20012346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