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亦非真,恩爱翻成仇恨。

  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清心寡欲脱凡尘,快乐风光本分。

  这首《西江月》词,是个劝世之言。要人割断迷情,逍遥自在。且如父子天性,兄弟手足,这是一本连枝,割不断的。儒、释、道三教虽殊,总抹不得“孝”“弟”二字。至于生子生孙,就是下一辈事,十分周全不得了。常言道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马牛。”若论到夫妇,虽说是红线缠腰,赤绳系足,到底是剜肉粘肤,可离可合。常言又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巴到天明各自飞。”近世人情恶薄,父子兄弟到也平常,儿孙虽是疼痛,总比不得夫妇之情。他溺的是闺中之爱,听的是枕上之言。多少人被妇人迷惑,做出不孝不弟的事来。这断不是高明之辈。如今说这庄生鼓盆的故事,不是唆人夫妻不睦,只要人辨出贤愚,参破真假。从第一着迷处,把这念头放淡下来。渐渐六根清净,道念滋生,自有受用。昔人看田夫插秧,咏诗四句,大有见解。诗曰: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

  话说周末时,有一高贤,姓庄,名周,字子休,宋国蒙邑人也,曾仕周为漆园吏。师事一个大圣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阳。伯阳生而白发,人都呼为老子。庄生常昼寝,梦为蝴蝶,栩栩然于园林花草之间,其意甚适。醒来时,尚觉臂膊如两翅飞动,心甚异之,以后不时有此梦。庄生一日在老子座间讲《易》之暇,将此梦诉之于师。却是个大圣人,晓得三生来历,向庄生指出夙世因由,那庄生原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荣花茂。那白蝴蝶采百花之精,夺日月之秀,得了气候,长生不死,翅如车轮,后游于瑶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鸾啄死。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庄周。因他根器不凡,道心坚固,师事老子,学清净无为之教。今日被老子点破了前生,如梦初醒。自觉两腋风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世情荣枯得丧,看做行云流水,一丝不挂。老子知他心下大悟,把《道德》五千字的秘决,倾囊而授。庄生嘿嘿诵习修炼,遂能分身隐形,出神变化。从此弃了漆园吏的前程,辞别老子,周游访道。

  他虽宗清净之教,原不绝夫妇之伦,一连娶过三遍妻房。第一妻,得疾夭亡;第二妻,有过被出;如今说的是第三妻,姓田,乃田齐族中之女。庄生游于齐国,田宗重其人品,以女妻之。那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肌肤若冰雪,绰约似神仙。庄生不是好色之徒,却也十分相敬,真个如鱼似水。楚威王闻庄生之贤,遣使持黄金百镒,文锦千端,安车驷马,聘为上相。庄生叹道:“牺牛身被文绣,口食刍菽,见耕牛力作辛苦,自夸其荣。及其迎入太庙,刀俎在前,欲为耕牛而不可得也。”遂却之不受,挈妻归宋,隐于曹州之南华山。

  一日,庄生出游山下,见荒冢累累,叹道:“‘老少俱无辨,贤愚同所归。’人归冢中,冢中岂能复为人乎?”嗟咨了一回。再行几步,忽见一新坟,封土未干。一年少妇人,浑身缟素,坐于此冢之傍,手运齐纨素扇,向冢连扇不已,庄生怪而问之:“娘子,冢中所葬何人?为何举扇扇土?必有其故。”那妇人并不起身,运扇如故,口中莺啼燕语,说出几句不通道理的话来。正是:“听时笑破千人口,说出加添一段羞。”那妇人道:“冢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于此。生时与妾相爱,死不能舍。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直待葬事毕后,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筑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举扇扇之。”庄生含笑,想道:“这妇人好性急!亏他还说生前相爱。若不相爱的,还要怎么?”乃问道:“娘子,要这新土干燥极易。因娘子手腕娇软,举扇无力。不才愿替娘子代一臂之劳。”那妇人方才起身,深深道个万福:“多谢官人!”双手将素白纨扇,递与庄生。庄生行起道法,举手照冢顶连扇数扇,水气都尽,其土顿十。妇人笑容可掬,谢道:“有劳官人用力。”将纤手向鬓傍拔下一股银钗,连那纨扇送庄生,权为相谢。庄生却其银钗,受其纨扇。妇人欣然而去。

  庄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坐于草堂,看了纨扇,口中叹出四句:

  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

  早知死后无情义,索把生前恩爱勾。

  田氏在背后,闻得庄生嗟叹之语,上前相问。那庄生是个有道之士,夫妻之间亦称为先生。田氏道:“先生有何事感叹?此扇从何而得?”庄生将妇人扇冢,要土干改嫁之言述了一遍。“此扇即扇土之物。因为我力,以此相赠。”田氏听罢,忽发忿然之色,向空中把那妇人“千不贤,万不贤”骂了一顿。对庄生道:“如此薄情之妇,世间少有!”庄生又道出四句:

  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闻言大怒。自古道:“怨废亲,怒废礼。”那田氏怒中之言,不顾体面,向庄生面上一啐,说道:“人类虽同,贤愚不等。你何得轻出此语,将天下妇道家看作一例?却不道歉人带累好人。你却也不怕罪过!”庄生道:“莫要弹空说嘴。假如不幸,我庄周死后,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年纪,难道捱得过三年五载?”田氏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见好人家妇女吃两家茶,睡两家床?若不幸轮到我身上,这样没廉耻的事,莫说三年五载,就是一世也成不得,梦儿里也还有三分的志气!”庄生道:“难说!难说!”田氏口出置语道:“有志妇人胜如男子。似你这般没仁没义的,死了一个,又讨一个,出了一个,又纳一个,只道别人也是一般见识,我们妇道家一鞍一马,到是站得脚头定的。怎么肯把话与他人说,惹后世耻笑!你如今又不死,直恁枉杀了人!”就庄生手中夺过纨扇,扯得粉碎。庄生道:“不必发怒,只愿得如此争气甚好!”自此无话。

  过了几日,庄生忽然得病,日加沉重。田氏在床头,哭哭啼啼。庄生道:“我病势如此,永别只在早晚。可惜前日纨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与你扇坟!”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读书知札,从一而终,誓无二志。先生若不见信,妾愿死于先生之前,以明心迹。”庄生道:“足见娘子高志,我庄某死亦瞑目。”说罢,气就绝了。田氏抚尸大哭。少不得央及东邻西舍,制备衣衾棺谆殡殓。田氏穿了一身素缟,真个朝朝忧闷,夜夜悲啼,每想着庄生生前恩爱,如痴如醉,寝食俱废。山前山后庄户,也有晓得庄生是个逃名的隐士,来吊孝的,到底不比城市热闹。

  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少年秀士,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俏无双,风流第一。穿扮的紫衣玄冠,绣带朱履,带着一个老苍头;自称楚国王孙,向年曾与庄子休先生有约,欲拜在门下,今日特来相访;见庄生已死,口称:“可惜!”慌忙脱下色衣、叫苍头于行囊内取出素服穿了,向灵前四拜道:“庄先生,弟子无缘,不得面会侍教。愿为先生执百日之丧,以尽私淑之情。”说罢,又拜了四拜,洒泪而起,便请田氏相见。田氏初次推辞。玉孙道:“古礼,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况小子与庄先生有师弟之约!”田氏只得步出孝堂,与楚王孙相见,叙了寒温。田氏一见楚王孙人才标致,就动了怜爱之心,只恨无由厮近。楚王孙道:“先生虽死,弟子难忘思慕。欲借尊居,暂住百日。一来守先师之丧,二者先师留下有什么著述,小子告借一观,以领遗训。”田氏道:“通家之谊,久住何妨。”当下治饭相款。饭罢,田氏将庄子所著《南华真经》及《老子道德》五千言,和盘托出,献与王孙。王孙殷勤感谢。草堂中间占了灵位,楚王孙在左边厢安顿。田氏每日假以哭灵为由,就左边厢,与王孙攀话。日渐情熟,眉来眼去,情不能已。楚王孙只有五分,那田氏到有十分。所喜者深山隐僻,就做差了些事,没人传说。所恨者新丧未久,况且女求于男,难以启齿。

  又捱了几日,约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马,按捺不住。悄地唤老苍头进房,赏以美酒,将好言抚慰。从容问:“你家主人曾婚配否?”老苍头道:“未曾婚配。”婆娘又问道:“你家主人要拣什么样人物才肯婚配?”老苍头带醉道:“我家王孙曾有言,若得像浪子一般丰韵的,他就心满意足。”婆娘道:“果有此话?莫非你说谎?”老苍头道:“老汉一把年纪,怎么说谎?”婆娘道:“我央你老人家为媒说合,若下弃嫌,奴家情愿服事你主人。”老苍头道:“我家主人也曾与老汉说来,道:一段好姻缘,只碍师弟二字,恐惹人议论。”婆娘道:“你主人与先夫原是生前空约,没有北面听教的事,算不得师弟。又且山僻荒居,邻舍罕有,谁人议论!你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教你吃杯喜酒。”老苍头应允。临去时,婆娘又唤转来瞩付道:“若是说得允时,不论早晚,便来房中回复奴家一声。奴家在此专等。”老苍头去后,婆娘悬悬而望。孝堂边张了数十遍,恨不能一条细绳缚了那俏后生俊脚,扯将入来,搂做一处。将及黄昏,那婆娘等得个不耐烦,黑暗里走入孝堂,听左边厢声息。忽然灵座上作响,婆娘吓了一跳,只道亡灵出现。急急走转内室,取灯人来照,原来是老苍头吃醉了,直挺挺的卧于灵座桌上。婆娘又不敢嗔责他,又不敢声唤他,只得回房,捱更捱点,又过了一夜。

  次日,见老苍头行来步去,并不来回复那话儿。婆娘心下发痒,再唤他进房,间其前事。老苍头道:“不成!不成!”婆娘道:“为何不成?莫非不曾将昨夜这些话剖豁明白?”老苍头道:“老汉都说了,我家王孙也说得有理。他道:‘娘子容貌,自不必言。未拜师徒,亦可不论。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复得娘子。’”婆娘道:“那三件事?”老苍头道:“我家王孙道:‘堂中见摆着个凶器,我却与娘子行吉札,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来庄先生与娘子是恩爱夫妻,况且他是个有道德的名贤,我的才学万分不及,恐被娘子轻簿。三来我家行李尚在后边未到,空手来此,聘礼筵席之费,一无所措。为此三件,所以不成。’”婆娘道:“这三件都不必虑。凶器不是生根的,屋后还有一间破空房,唤几个庄客抬他出去就是,这是一件了。第二件,我先夫那里就是个有道德的名贤?当初不能正家,致有出妻之事,人称其薄德。楚威王慕其虚名,以厚札聘他为相。他自知才力不胜,逃走在此。前月独行山下,遇一寡妇,将扇扇坟,待坟土干燥,方才嫁人。拙夫就与他调戏,夺他纨扇,替他扇土,将那把纨扇带回,是我扯碎了。临死时几日还为他淘了一场气,又什么恩爱!你家主人青年好学,进不可量。况他乃是王孙之贵,奴家亦是田宗之女,门第相当。今日到此,姻缘天合。第三件,聘礼筵席之费,奴家做主,谁人要得聘礼?筵席也是小事。奴家更积得私房白金二十两,赠与你主人,做一套新衣服。你再去道达,若成就时,斗夜是合婚吉日,便要成亲。”老苍头收了二十两银子,回复楚王孙。楚王孙只得顺从。老苍头回复了婆娘。那婆娘当时欢天喜地,把孝服除下,重勾粉面,再点朱唇,穿了一套新鲜色衣。叫苍头顾唤近山庄客,扛抬庄生尸枢,停于后面破屋之内。打扫草堂,准备做合婚筵席。有诗为证。

  俊俏孤孀别样娇,王孙有意更相挑。

  一鞍一马谁人语?今夜思将快婿招。

  是夜,那婆娘收拾香房,草堂内摆得灯烛辉煌。楚王孙簪缨袍服,田氏锦袄绣裙,双双立于花烛之下。一对男女,如玉琢金装,美不可说。交拜已毕,千恩万爱的,携手入于洞房。吃了合包杯,正欲上床解衣就寝。忽然楚王孙眉头双皱,寸步难移,登时倒于地下,双手磨胸,只叫心疼难忍。田氏心爱王孙,顾不得新婚廉耻,近前抱住,替他抚摩,问其所以。王孙痛极不语,口吐涎沫,奄奄欲绝。老苍头慌做一堆。田氏道:“王孙平日曾有此症候否?”老苍头代言:“此症平日常有。或一二年发一次,无药可治。只有一物,用之立效。”田氏急问:“所用何物?”老苍头道:“大医传一奇方,必得生人脑髓热酒吞之,其痛立止。平日此病举发,老殿下奏过楚王,拨一名死囚来,缚面手之,取其脑髓。今山中如何可得?其命合休矣!”田氏道:“生人脑髓,必不可致。第不知死人的可用得么?”老苍头道:“大医说,凡死未满四十九日者,其脑尚未干枯,亦可取用。”田氏道:“吾夫死方二十余日,何不鄂棺而取之?”老苍头道:“只怕娘子不肯。”田氏道:“我与王孙成其夫妇,妇人以身事夫,自身尚且不惜,何有于将之骨乎?”

  即命老苍头伏侍王孙,自己寻了砍柴板斧,右手提斧,左手携灯,往后边破屋中。将灯放于棺盖之上,觑定棺头,双手举斧,用力劈去。妇人家气力单微,如何劈得棺开?有个缘故、那庄周是达生之人,不肯厚敛。桐棺三寸,一斧就劈去了一块木头。再一斧去,棺盖便裂开了。只见庄生从棺内叹口气,推开棺盖,挺身坐起。田氏虽然心狠,终是女流。吓得腿软筋麻,心头乱跳,斧头不觉坠地。庄生叫:“娘子扶起我来。”那婆娘不得已,只得扶庄生出棺。庄生携灯,婆娘随后同进房来。婆娘心知房中有楚王孙主仆二人,捏两把汗,行一步,反退两步。比及到房中看时,铺设依然灿烂,那主仆二人,间然不见。婆娘心下虽然暗暗惊疑,却也放下了胆,巧言抵饰。向庄生道:“奴家自你死后,日夕思念。方才听得棺中有声响,想古人中多有还魂之事,望你复活,所以用斧开棺,谢天谢地,果然重生!实乃奴家之万幸也!”庄生道:“多谢娘子厚意。只是一件,娘子守孝未久,为何锦袄绣裙?”婆娘又解释道:“开棺见喜,不敢将凶服冲动,权用锦绣,以取吉兆。”庄生道:“罢了!还有一节,棺木何不放在正寝,却撇在破屋之内,难道也是吉兆?”婆娘无言可答。庄生又见杯盘罗列,也不问其故,教暖酒来饮。

  庄生放开大量,满饮数觥。那婆娘不达时务,指望煨热老公,重做夫妻。紧挨着酒壶,撒娇撒痴,甜言美语,要哄庄生上床同寝。庄生饮得酒大醉,索纸笔写出四句:

  从前了却冤家债,你爱之时我不爱。

  若重与你做夫妻,怕你巨斧劈开天灵盖。

  那婆娘看了这四句诗,羞惭满面,顿口无言。庄生又写出四句:

  夫妻百夜有何恩?见了新人忘旧人。

  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干坟!

  庄生又道:“我则教你看两个人。”庄生用手将外面一指,婆娘回头而看,只见楚王孙和老苍头踱将进来,婆娘吃了一惊。转身不见了庄生,再回头时,连楚王孙主仆都不见了。那里有什么楚王孙,老苍头,此皆庄生分身隐形之法也。

  那婆娘精神恍惚,自觉无颜。解腰间绣带,悬梁自缢。呜呼哀哉!这到是真死了。庄生见田氏已死,解将下来。就将劈破棺木盛放了他。把瓦盆为乐器,鼓之成韵,倚棺而作歌。歌曰。

  大块无心兮,生我与伊。我非伊夫兮,伊非我妻。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大限既终兮,有合有离。人生之无良兮,生死情移。真情既见兮,不死何为!伊生兮拣择去取,伊死兮还返空虚。伊吊我兮,赠我以巨斧;我吊伊兮,慰伊以歌词。斧声起兮我复活,歌声发兮伊可知!嘻嘻,敲碎瓦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谁!

  庄生歌罢,又吟诗四句:

  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

  我若真个死,一场大笑话!

  庄生大笑一声,将瓦盆打碎。取火从草堂放起,屋宇俱焚,连棺木化为灰烬。只有《道德经》、《南华经》不毁,山中有人检取,传流至今。庄生遨游四方,终身不娶。或云遇老子于函谷关,相随而去,已得大道成仙矣。诗云:

  杀妻吴起太无知,荀令伤神亦可嗤。

  请看庄生鼓盆事,逍遥无碍是吾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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