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知止

  抱朴子曰:祝莫大於无足,福莫厚乎知止。抱盈居冲者,必全之算也;宴安盛满者,难保之危也。若夫善卷巢许管胡之徒,咸蹈云物以高骛,依龙凤以竦迹,觇韬锋於香饵之中,寤覆车乎来轫之路,违险途以遐济,故能免詹何之钓缗,可谓善料微景於形外,觌坚冰於未霜,徙薪曲突於方炽之火,纚舟弭楫於冲风之前,瞻九牛害而深沈,望密蔚而曾逝,不托巢於苇苕之末,不偃寝乎崩山之崖者也。斯皆器大量弘,审机识致,凌侪独往,不牵常欲,神叁造化,心遗万物,可欲不能虿介其纯粹,近理不能耗滑其清澄。苟无若人之自然,诚难企及乎绝轨也。徒令知功成者身退,处劳大者不赏,狡兔死则知猎犬之不用,高鸟尽则觉良弓之将弃。鉴彭韩之明镜,而念抽簪之术;睹越种之暗机,则识金象之贵。若范公泛艘以绝景,薛生逊乱以全洁,二疏投印於方盈,田豫释绂於漏尽,进脱亢悔之咎,退无濡尾之吝,清风足以扬千载之尘,德音足以祛将来之惑。方之陈宝,不亦邈乎!

  或智小败於谋大,或辕弱折於载重,或独是陷於众非,或尽忠讦於兼会,或倡高算而受晁错之祸,或竭心力而遭吴起之害。故有口止局高口止脊厚,犹不免焉。公旦之放,仲尼之行,贾生逊摈於下士,子长熏肾乎无辜,乐毅平齐,伍员破楚,白起以百胜拓疆,文子以九术霸越,韩信功盖於天下,黥布灭家以佐命,荣不移晷,辱已及之。不避其祸,岂智者哉!为臣不易,岂将一途,要而言之,决在择主。我不足赖,其验如此。告退避贤,洁而且安,美名厚实,福莫大焉。能修此术,万未有一。吉凶由人,可勿思乎!逆耳之言,乐之者希,献纳期荣,将速身祸,救诽谤其不暇,何信受之可必哉!

  夫矢曾缴纷纭则鸳雏徊翮,坑阱充蹊则麟虞敛迹。情不可极,欲不可满,达人以道制情,以计遣欲,为谋者犹宜使忠,况自为策而不详哉!盖知足者常足也,不知足者无足也。常足者,福之所赴也;无足者,祸之所锺也。生生之厚,杀哉生矣,宋氏引苗,郢人张革,诚欲其快,而实速萎裂,知进忘退,斯之谓乎?

  夫筴奔而不止者,鲜不倾坠;凌波而无休者,希不沈溺;弄刃不息者,伤刺之由也;斫击不辍者,缺毁之原也。盈则有损,自然之理,周庙之器,岂欺我哉?故养由之射,行人识以驰弦,东野之御,颜子知其方败,成功之下,未易久处也。夫饮酒者不必尽乱,而乱者多焉;富贵者岂其皆危,而危者有焉。智者料事於倚伏之表,伐木於毫末之初,吐高言不於累棋之际,议治裘不於群狐之中,古人佯狂为愚,岂所乐哉!时之宜然,不获已也。亦有深逃而陆遭波涛,幽遁而水被焚烧,若龚胜之绝粒以殒命,李业煎蹙以吞鸩,由乎迹之有朕,景之不灭也。若使行如蹈冰,身如居阴,动无遗踪可寻,静与无为为一,岂有斯患乎!又况乎揭日月以隐形骸,击建鼓以徇利器者哉!夫值明时则优於济四海,遇险世则劣於保一身,为此永慨,非一士也。

  吾闻无炽不灭,靡溢不损,焕赫有委灰之兆,春草为秋瘁之端,日中则昃,月盈则蚀,四时之序,成功者退。远取诸物,则构高崇峻之无限,则颓坏惟忧矣;近取诸身,则嘉膳旨酒之不节,则结疾伤性矣。况乎其高概云霄而积之犹不止,其威震人主而加崇,又不息者乎!蚊虻堕山,适足翱翔;兕虎之坠,碎而为齑。此言大物,不可失所也。且夫正色弹违,直道而行,打扑干纪,不虑雠隟,则怨深恨积。若舍法容非,属托如响,吐刚茹柔,委曲绳墨,则忠□丧败,居此地者,不变劳乎?是以身名并全者甚希,而折足覆食束者不乏也。然而入则兰房窈窕,朱帷组帐,文茵兼舒於华第,艳容粲烂於左右,轻体柔声,清歌妙舞,宋蔡之巧,阳阿之妍,口吐辨菱延露之曲,足蹑渌水七槃之节,知音悦耳,冶姿娱心,密宴继集,醽醁不撤,仰登绮阁,俯映清渊,游果林之丹翠,戏蕙囿之芬馥,文鳞瀺灂,朱习颉颃,飞缴堕云鸿,沈纶引鲂鲤,远珍不索而交集,玩弄纷华而自至。出则朱轮耀路,高盖接轸,丹旗云蔚,麾节翕赫,金口嘈口献,戈甲璀错,得意托於後乘,嘉旨盈乎属车,穷游观之娱,极畋渔之欢。圣明之誉,满耳而入;谄悦之言,异口同辞。於时眇然,意蔑古人,谓伊吕管晏,不足算也。

  岂觉崇替之相为首尾,哀乐之相为朝暮,肯谢贵盛,乞骸骨,背朱门而反丘园哉!若乃圣明在上,大贤赞事,百揆非我则不叙,兆民非我则不济,高而不以危为忧,满而不以溢为虑者,所不论也。穷达

  或问:“一流之才,而或穷或达,其故何也?俊逸絷滞,其有憾乎?”抱朴子答曰:“夫器业不异,而有抑有扬者,无知己也。故否泰时也,通塞命也。审时者何怨於沈潜,知命者何恨於卑瘁乎!故沈闾渟钧,精劲之良也,而不以击,则朝菌不能断焉;珧华黎绿,连城之宝也,委之泥泞,则瓦砾积其上焉。故可珍而不必见珍也,可用而不必见用也。庸俗之夫,暗於别物,不分朱紫,不辩菽麦,唯以达者为贤,而不知侥求者之所达也;唯以穷者为劣,而不详守道者之所穷也。且夫悬象不丽天,则不能扬大明灼无外,嵩岱不托地,则不能竦峻极概云霄。兔足因夷途以聘迅,龙艘泛激流以效速,离光非燧人不炽,楚金非欧冶不剡,丰华俟发春而表艳,栖鸿待冲飙而轻戾,四岳不明扬,则有鳏不登庸,叔牙不推贤,则夷吾不式厚,穰苴赖平仲以超踔,淮阴因萧公以鹰扬,隽生由胜之之谈,曲逆缘无知之荐,元直起龙萦之孔明,公瑾贡虎卧之兴霸,故能美名垂於帝籍,弘勋著於当世也。

  “汉之末年,吴之季世,则不然焉。举士也,必附己者为前;取人也,必多党者为决;而附己者不必足进之器也,同乎我,故不能遗焉;而多党者不必逸群之才也,信众口,故谓其可焉。或信此之庸猥,而不能遣所念之近情;或识彼之英异,而不能平心於至公。於是释铨衡,而以疏数为轻重矣;弃度量,而以纶集为多少矣。於时之所谓雅人高韵,秉国之钧,黜陟决己,褒贬由口者,鲜哉免乎斯累也。又况於胸中率有憎独立,疾非党,忌胜己,忽寒素者乎?悲夫!邈俗之士,不群之人,所以比肩不遇,不可胜计,或抑顿於薮泽,或立朝而斥退也。

  盖修德而道不行,藏器而时不会,或俟河清而齿已没,或竭忠勤而不见知,远行不骋於一世,勋泽不加於生民。席上之珍,郁於泥泞,济物之才,终於无施,操筑而不值武丁,抱竿而不遇西伯,自曩迄今,将有何限?而独悲之,不亦陋哉!瞻径路之远,而耻由之;知大道之否,而不改之。齐通塞於一途,付荣辱於自然者,岂怀悒闷於知希,兴永叹於川逝乎!疑其有憾,是未识至人之用心也。小年之不知大年,井蛙之不晓沧海,自有来矣。重言

  抱朴子曰:余友人玄泊先生者,齿在志学,固已穷览六略,旁综河洛,昼竞羲和之末景,夕照望舒之余辉,道靡远而不究,言无微而不测,以儒墨为城池,以机神为干戈,故谈者莫不望尘而衔璧,文士寅目而格笔。俄而寤智者之不言,觉寸一之无咎,意得则齐荃蹄之可弃,道乖则觉唱高而和寡,於是奉老氏多败之戒,思金人三缄之义,括锋颖而如讷韬,修翰於彤管,含金怀玉,抑谧华辩,终日弥夕,或无一言。

  门人进曰:“先生默然,小子胡述?且与庸夫无殊焉。窃谓锺不鸣,则不异於积铜;浮磬息音,则未别乎聚石也。”玄泊先生答曰:“吾特收远名於万代,求知己於将来,岂能竞见知於今日,标格於一时乎?陶甄以盛酒,虽美不见酣;身卑而言高,虽是不见信。徒卷舌而竭声,将何救於流遁?古人六十笑五十九,不远迷复,乃觉有以也。夫玉之坚也,金之刚也,冰之冷也,火之热也,岂须自言,然後明哉!且八音九奏,不能无长短之病,养由百发不能止,将有一失之疏,玩凭河者,数溺於水;好剧谈者,多漏於口。伯牙谨於操弦,故终无烦手之累;儒者敬其辞令,故终无枢机之辱。浅近之徒,则不然焉。辩虚无之不急,争细事以费言,论广修坚白无用之说,诵诸子非圣过正之书,损教益惑,谓之深远,委弃正经,竞治邪学。或与暗见者较唇吻之胜负,为不识者吐清商之谈对,非敌力之人,旁无赏解之客,何异奏雅乐於木梗之侧,陈玄黄於土偶之前哉!徒口枯气乏,椎杭抵掌,斤斧缺坏而盘节不破,勃然战色而乖忤愈远,致令恚容表颜,丑言自口,偷薄之变,生乎其间,既玷之谬,不可救磨。未若希声不全大音,约说以俟识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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