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篇·释滞

  或问曰:“人道多端,求仙至难,非有废也,则事不兼济。艺文之业,忧乐之务,君臣之道,胡可替乎?”抱朴子答曰:“要道不烦,所为鲜耳。但患志之不立,信之不笃,何忧於人理之废乎?长才者兼而修之,何难之有?内宝养生之道,外则和光於世,治身而身长修,治国而国太平。以六经训俗士,以方术授知音,欲少留则且止而佐时,欲昇腾则凌霄而轻举者,上士也。自持才力,不能并成,则弃置人间,专修道德者,亦其次也。昔黄帝荷四海之任,不妨鼎湖之举;彭祖为大夫八百年,然後西適流沙;伯阳为柱史,甯封为陶正,方回为闾士,吕望为太师,仇生仕於殷,马丹官於晋,范公霸越而泛海,琴高执笏於宋康,常生降志於执鞭,庄公藏器於小吏,古人多得道而匡世,修之於朝隐,盖有馀力故也。何必修於山林,尽废生民之事,然後乃成乎?亦有心安静默,性恶諠譁,以纵逸为欢,以荣任为戚者,带索蓝缕,茹草操耜,玩其三乐,守常待终,不营苟生,不惮速死,辞千金之聘,忽卿相之贵者。无所修为,犹常如此,况又加之以知神仙之道,其亦必不肯役身於世矣,各从其志,不可一概而言也。”抱朴子曰:“世之谓一言之善,贵於千金然,盖亦军国之得失,行己之臧否耳。至於告人以长生之诀,授之以不死之方,非特若彼常人之善言也,则奚徒千金而已乎?设使有困病垂死,而有能救之得愈者,莫不谓之为宏恩重施矣。今若按仙经,飞九丹,水金玉,则天下皆可令不死,其惠非但活一人之功也。黄老之德,固无量矣,而莫之克识,谓为妄诞之言,可叹者也。”

  抱朴子曰:“欲求神仙,唯当得其至要,至要者在於宝精行炁,服一大药便足,亦不用多也。然此三事,复有浅深,不值明师,不经勤苦,亦不可仓卒而尽知也。虽云行炁,而行炁有数法焉。虽曰房中,而房中之术,近有百馀事焉。虽言服药,而服药之方,略有千条焉。初以授人,皆从浅始,有志不怠,勤劳可知,方乃告其要耳。故行炁或可以治百病,或可以入瘟疫,或可以禁蛇虎,或可以止疮血,或可以居水中,或可以行水上,或可以辟饥渴,或可以延年命。其大要者,胎息而已。得胎息者,能不以鼻口嘘吸,如在胞胎之中,则道成矣。初学行炁,鼻中引炁而闭之,阴以心数至一百二十,乃以口微吐之,及引之,皆不欲令己耳闻其炁出入之声,常令入多出少,以鸿毛著鼻口之上,吐炁而鸿毛不动为候也。渐习转增其心数,久久可以至千,至千则老者更少,日还一日矣。夫行炁当以生炁之时,勿以死炁之时也。故曰仙人服六炁,此之谓也。一日一夜有十二时,其从半夜以至日中六时为生炁,从日中至夜半六时为死炁,死炁之时,行炁无益也。善用炁者,嘘水,水为之逆流数步;嘘火,火为之灭;嘘虎狼,虎狼伏而不得动起;嘘蛇虺,蛇虺蟠而不能去。若他人为兵刃所伤,嘘之血即止;闻有为毒虫所中,虽不见其人,遥为嘘祝我之手,男嘘我左,女嘘我右,而彼人虽在百里之外,即时皆愈矣。又中恶急疾,但吞三九之炁,亦登时差也。但人性多躁,少能安静以修其道耳。又行炁大要,不欲多食,及食生菜肥鲜之物,令人炁强难闭。又禁恚怒,多恚怒则炁乱,既不得溢,或令人发欬,故鲜有能为者也。予从祖仙公,每大醉及夏天盛热,辄入深渊之底,一日许乃出者,正以能闭炁胎息故耳。房中之法十馀家,或以补救伤损,或以攻治众病,或以采阴益阳,或以增年延寿,其大要在於还精补脑之一事耳。此法乃真人口口相传,本不书也,虽服名药,而复不知此要,亦不得长生也。人复不可都绝阴阳,阴阳不交,则坐致壅阏之病,故幽闭怨旷,多病而不寿也。任情肆意,又损年命。唯有得其节宣之和,可以不损。若不得口诀之术,万无一人为之而不以此自伤煞者也。玄素子都容成公彭祖之属,盖载其粗事,终不以至要者著於纸上者也。志求不死者,宜勤行求之。余承师郑君之言,故记以示将来之信道者,非臆断之谈也。余实复未尽其诀矣。一涂之道士,或欲专守交接之术,以规神仙,而不作金丹之大药,此愚之甚矣。”

  抱朴子曰:“道书之出於黄老者,盖少许耳,率多後世之好事者,各以所知见而滋长,遂令篇卷至於山积。古人质朴,又多无才,其所论物理,既不周悉,其所证按,又不著明,皆阙所要而难解,解之又不深远,不足以演畅微言,开示愤悱,劝进有志,教戒始学,令知玄妙之涂径,祸福之源流也。徒诵之万遍,殊无可得也。虽欲博涉,然宜详择其善者,而後留意,至於不要之道书,不足寻绎也。末学者或不别作者之浅深,其於名为道家之言,便写取累箱盈筐,尽心思索其中。是探燕巢而求凤卵,搜井底而捕鳝鱼,虽加至勤,非其所有也,不得必可施用,无故消弃日月,空有疲困之劳,了无锱铢之益也。进失当世之务,退无长生之效,则莫不指点之曰,彼修道如此之勤,而不得度世,是天下果无不死之法也;而不知彼之求仙,犹临河羡鱼,而无网罟,非河中之无鱼也。又五千文虽出老子,然皆泛论较略耳。其中了不肯首尾全举其事,有可承按者也。但暗诵此经,而不得要道,直为徒劳耳,又况不及者乎?至於文子庄子关令尹喜之徒,其属文笔,虽祖述黄老,宪章玄虚,但演其大旨,永无至言。或复齐死生,谓无异以存活为徭役,以殂殁为休息,其去神仙,已千亿里矣,岂足耽玩哉?其寓言譬喻,犹有可采,以供给碎用,充御卒乏,至使末世利口之奸佞,无行之弊子,得以老庄为窟薮,不亦惜乎?”

  或曰:“圣明御世,唯贤是宝,而学仙之士,不肯进宦,人皆修道,谁复佐政事哉?”抱朴子曰:“背圣主而山栖者,巢许所以称高也;遭有道而遁世者,庄伯所以为贵也;轩辕之临天下,可谓至理也,而广成不与焉;唐尧之有四海,可谓太平也,而偓佺不佐焉,而德化不以之损也,才子不以之乏也;天乙革命,而务光负石以投河,姬武翦商,而夷齐不食於西山;齐桓之兴,而少稷高枕於陋巷;魏文之隆,而干木散发於西河;四老凤戢於商洛,而不妨大汉之多士也;周党麟跱於林薮,而无损光武之刑厝也。夫宠贵不能动其心,极富不能移其好,濯缨沧浪,不降不辱,以芳林为台榭,峻岫为大厦,翠兰为絪床,绿叶为帏幙,被褐代衮衣,薇藿当嘉膳,非躬耕不以充饥,非妻织不以蔽身,千载之中,时或有之,况又加之以委六亲於邦族,捐室家而不顾,背荣华如弃迹,绝可欲於胸心,凌嵩峻以独往,侣影响於名山,内视於无形之域,反听乎至寂之中,八极之内,将遽几人?而吾子乃恐君之无臣,不亦多忧乎?”

  或曰:“学仙之士,独洁其身而忘大伦之乱,背世主而有不臣之慢,余恐长生无成功,而罪罟将见及也。”抱朴子答曰:“夫北人石户善卷子州,皆大才也,而沈遁放逸,养其浩然,昇降不为之亏,大化不为之缺也。况学仙之士,未必有经国之才,立朝之用,得之不加尘露之益,弃之不觉毫釐之损者乎?方今九有同宅,而幽荒来仕,元凯委积,无所用之。士有待次之滞,官无暂旷之职;勤久者有迟叙之叹,勋高者有循资之屈;济济之盛,莫此之美,一介之徒,非所乏也。昔子晋舍视膳之役,弃储贰之重,而灵王不责之以不孝;尹生委衿带之职,违式遏之任,而有周不罪之以不忠。何者,彼诚亮其非轻世薄主,直以所好者异,匹夫之志,有不可移故也。夫有道之主,含垢善恕,知人心之不可同,出处之各有性,不逼不禁,以崇光大,上无嫌恨之偏心,下有得意之至欢,故能晖声并扬於罔极,贪夫闻风而忸怩也。吾闻景风起则裘炉息,世道夷则奇士退,今丧乱既平,休牛放马,烽燧灭影,干戈载戢,繁弱既韬,卢鹊将烹,子房出玄帷而反闾巷,信越释甲胄而修鱼钓,况乎学仙之士,万未有一,国家吝此以何为哉?然其事在於少思寡欲,其业在於全身久寿,非争竞之醜,无伤俗之负,亦何罪乎?且华霍之极大,沧海之滉瀁,其高不俟翔埃之来,其深不仰行潦之注,撮壤土不足以减其峻,挹勺水不足以削其广,一世不过有数仙人,何能有损人物之鞅掌乎?”

  或曰:“果其仙道可求得者,五经何以不载,周孔何以不言,圣人何以不度世,上智何以不长存?若周孔不知,则不可为圣。若知而不学,则是无仙道也。”抱朴子答曰:“人生星宿,各有所值,既详之於别篇矣。子可谓戴盆以仰望,不睹七曜之炳粲;暂引领於大川,不知重渊之奇怪也。夫五经所不载者无限矣,周孔所不言者不少矣。特为吾子略说其万一焉。虽大笑不可止,局情难卒开,且令子闻其较略焉。夫天地为物之大者也。九圣共成易经,足以弥纶阴阳,不可复加也。今问善易者,周天之度数,四海之广狭,宇宙之相去,凡为几里?上何所极,下何所据,及其转动,谁所推引,日月迟疾,九道所乘,昏明脩短,七星迭正,五纬盈缩,冠珥薄蚀,四七凌犯,彗孛所出,气矢之异,景老之祥,辰极不动,镇星独东,羲和外景而热,望舒内鉴而寒,天汉仰见为润下之性,涛潮往来有大小之变,五音六属,占喜怒之情,云动气起,含吉凶之候,欃、枪、尤、矢,旬始绛绎,四镇五残,天狗归邪,或以示成,或以正败,明易之生,不能论此也。以次问春秋四部诗书三礼之家,皆复无以对矣。皆曰悉正经所不载,唯有巫咸甘公石申海中郤萌七曜记之悉矣。余将问之曰,此六家之书,是为经典之教乎?彼将曰非也。余又将问曰:甘石之徒,是为圣人乎?彼亦曰非也。然则人生而戴天,诣老履地,而求之於五经之上则无之,索之於周孔之书则不得,今宁可尽以为虚妄乎?天地至大,举目所见,犹不能了,况於玄之又玄,妙之极妙者乎?”复问俗人曰:“夫乘云茧产之国,肝心不朽之民,巢居穴处,独目三首,马閒狗蹄,脩臂交股,黄池无男,穿胸旁口,廪君起石而汎土船,沙壹触木而生群龙,女娲地出,杜宇天堕,甓飞犬言,山徙社移,三军之众,一朝尽化,君子为鹤,小人成沙,女丑倚枯,贰负抱桎,寄居之虫,委甲步肉,二首之蛇,弦之为弓,不灰之木,不热之火,昌蜀之禽,无目之兽,无身之头,无首之体,精卫填海,交让递生,火浣之布,切玉之刀,炎昧吐烈,磨泥漉水,枯灌化形,山夔前跟,石脩九首,毕方人面,少千之劾伯率,圣卿之役肃霜,西羌以虎景兴,鲜卑以乘鳖强,林邑以神录王,庸蜀以流尸帝,盐神婴来而虫飞,纵目世变於荆岫,五丁引蛇以倾峻,肉甚振翅於三海。金简玉字,发於禹井之侧。正机平衡,割乎文石之中。凡此奇事,盖以千计,五经所不载,周孔所不说,可皆复云无是物乎?至於南人能入柱以出耳,御寇停肘水而控弦,伯昏蹑亿仞而企踵,吕梁能行歌以凭渊,宋公克象叶以乱真,公输飞木玄之翩翾,离朱觌毫芒於百步,贲获效膂力於万钧,越人揣针以苏死,竖亥超迹於累千,郢人奋斧於鼻垩,仲都袒身於寒天,此皆周孔所不能为也,复可以为无有乎?若圣人诚有所不能,则无怪於不得仙,不得仙亦无妨於为圣人,为圣人偶所不閒,何足以为攻难之主哉?圣人或可同去留,任自然,有身而不私,有生而不营,存亡任天,长短委命,故不学仙,亦何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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