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传·卷一百七十

  ◎儒林一

  粤自司马迁、班固创述《儒林》,著汉兴诸儒修明经艺之由,朝廷广厉学官之路,与一代政治相表里。后史沿其体制,士之抱遗经以相授受者,虽无他事业,率类次为篇。《宋史》判《道学》、《儒林》为二,以明伊、雒渊源,上承洙、泗,儒宗统绪,莫正于是。所关于世道人心者甚巨,是以载籍虽繁,莫可废也。

  明太祖起布衣,定天下,当干戈抢攘之时,所至征召耆儒,讲论道德,修明治术,兴起教化,焕乎成一代之宏规。虽天亶英姿,而诸儒之功不为无助也。制科取士,一以经义为先,网罗硕学。嗣世承平,文教特盛,大臣以文学登用者,林立朝右。而英宗之世,河东薛瑄以醇儒预机政,虽弗究于用,其清修笃学,海内宗焉。吴与弼以名儒被荐,天子修币聘之殊礼,前席延见,想望风采,而誉隆于实,诟谇丛滋。自是积重甲科,儒风少替。白沙而后,旷典缺如。

  原夫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师承有自,矩矱秩然。曹端、胡居仁笃践履,谨绳墨,守儒先之正传,无敢改错。学术之分,则自陈献章、王守仁始。宗献章者曰江门之学,孤行独诣,其传不远。宗守仁者曰姚江之学,别立宗旨,显与朱子背驰,门徒遍天下,流传逾百年,其教大行,其弊滋甚。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要之,有明诸儒,衍伊、雒之绪言,探性命之奥旨,锱铢或爽,遂启岐趋,袭谬承讹,指归弥远。至专门经训授受源流,则二百七十余年间,未闻以此名家者。经学非汉、唐之精专,性理袭宋、元之糟粕,论者谓科举盛而儒术微,殆其然乎。

  今差别其人,准前史例,作《儒林传》。有事功可见,列于正传者,兹不复及。其先圣、先贤后裔,明代亟为表章,衍圣列爵上公,与国终始。其他簪缨逢掖,奕叶承恩,亦儒林盛事也。考其原始,别自为篇,附诸末简,以备一代之故云。

  范祖干(叶仪等) 谢应芳 汪克宽 梁寅 赵汸 陈谟 薛瑄(阎禹锡 周蕙等) 胡居仁(余祐) 蔡清(陈琛 林希元等) 罗钦顺 曹端 吴与弼(胡九韶等) 陈真晟 吕柟(吕潜等) 邵宝(王问) 杨廉 刘观(孙鼎 李中) 马理 魏校(王应电 王敬臣) 周瑛 潘府 崔铣 何瑭

  唐伯元 黄淳耀(弟渊耀)

  范祖干,字景先,金华人。从同邑许谦游,得其指要。其学以诚意为主,而严以慎独持守之功。太祖下婺州,与叶仪并召。祖干持《大学》以进,太祖问治道何先,对曰:“不出是书。”太祖令剖陈其义,祖干谓帝王之道,自修身齐家以至治国平天下,必上下四旁,均齐方正,使万物各得其所,而后可以言治。太祖曰:“圣人之道,所以为万世法。吾自起兵以来,号令赏罚,一有不平,何以服众。夫武定祸乱,文致太平,悉是道也。”深加礼貌,命二人为谘议,祖干以亲老辞归。李文忠守处州,特加敬礼,恒称之为师。祖干事亲孝,父母皆八十余而终。家贫不能葬,乡里共为营办,悲哀三年如一日。有司以闻,命表其所居曰纯孝坊,学者称为纯孝先生。

  叶仪,字景翰,金华人。受业于许谦,谦诲之曰:“学者必以五性人伦为本,以开明心术、变化气质为先。”仪朝夕惕厉,研究奥旨。已而授徒讲学,士争趋之。其语学者曰:“圣贤言行,尽于《六经》、《四书》,其微词奥义,则近代先儒之说备矣。由其言以求其心,涵泳从容,久自得之,不可先立己意,而妄有是非也。”太祖克婺州,召见,授为谘议,以老病辞。已而知府王宗显聘仪及宋濂为《五经》师,非久亦辞归,隐居养亲。所著有《南阳杂藁》。吴沉称其理明识精,一介不苟。安贫乐道,守死不变。

  门人何寿朋,字德龄,亦金华人。穷经守志,不妄干人。洪武初,举孝廉,以二亲俱老辞。父殁,舍所居宅易地以葬。学者因其自号,称曰归全先生。

  同邑汪与立,字师道,祖干门人。其德行与寿朋齐名而文学为优。隐居教授,以高寿终。

  谢应芳,字子兰,武进人也。自幼笃志好学,潜心性理,以道义名节自励。元至正初,隐白鹤溪上。构小室,颜曰“龟巢”,因以为号。郡辟教乡校子弟,先质后文,诸生皆循循雅饬。疾异端惑世,尝辑圣贤格言、古今明鉴为《辨惑编》。有举为三衢书院山长者,不就。及天下兵起,避地吴中,吴人争延致为弟子师。久之,江南底定,始来归,年逾七十矣。徙居芳茂山,一室萧然,晏如也。有司征修郡志,强起赴之。年益高,学行益劭。达官缙绅过郡者,必访于其庐,应芳布衣韦带与之抗礼。议论必关世教,切民隐,而导善之志不衰。诗文雅丽蕴藉,而所自得者,理学为深。卒年九十七。

  汪克宽,字德一,祁门人。祖华,受业双峰饶鲁,得勉斋黄氏之传。克宽十岁时,父授以双峰问答之书,辄有悟。乃取《四书》,自定句读,昼夜诵习,专勤异凡儿。后从父之浮梁,问业于吴仲迂,志益笃。元泰定中,举应乡试,中选。会试以答策伉直见黜,慨然弃科举业,尽力于经学。《春秋》则以胡安国为主,而博考众说,会萃成书,名之曰《春秋经传附录纂疏》。《易》则有《程朱传义音考》。《诗》有《集传音义会通》。《礼》有《礼经补逸》。《纲目》有《凡例考异》。四方学士,执经门下者甚众。至正间,蕲、黄兵至,室庐赀财尽遭焚掠。箪瓢屡空,怡然自得。洪武初,聘至京师,同修《元史》。书成将授官,固辞老疾。赐银币,给驿还。五年冬卒,年六十有九。

  梁寅,字孟敬,新喻人。世业农,家贫,自力于学,淹贯《五经》、百氏。累举不第,遂弃去。辟集庆路儒学训导,居二岁,以亲老辞归。明年,天下兵起,遂隐居教授。太祖定四方,征天下名儒修述礼乐。寅就征,年六十余矣。时以礼、律、制度,分为三局,寅在礼局中,讨论精审,诸儒皆推服。书成,赐金币,将授官,以老病辞,还。结庐石门山,四方士多从学,称为梁五经,又称石门先生。邻邑子初入官,诣寅请教。寅曰:“清、慎、勤,居官三字符也。”其人问天德王道之要,寅微笑曰:“言忠信,行笃敬,天德也。不伤财,不害民,王道也。”其人退曰:“梁子所言,平平耳。”后以不检败,语人曰:“吾不敢再见石门先生。”寅卒,年八十二。

  赵汸,字子常,休宁人。生而姿禀卓绝。初就外傅,读朱子《四书》,多所疑难,乃尽取朱子书读之。闻九江黄泽有学行,往从之游。泽之学,以精思自悟为主。其教人,引而不发。汸一再登门,乃得《六经》疑义千余条以归。已,复往,留二岁,得口授六十四卦大义与学《春秋》之要。后复从临川虞集游,获闻吴澄之学。乃筑东山精舍,读书著述其中。鸡初鸣辄起,澄心默坐。由是造诣精深,诸经无不通贯,而尤邃于《春秋》。初以闻于黄泽者,为《春秋师说》三卷,复广之为《春秋集传》十五卷。因《礼记》经解有“属辞比事《春秋》教”之语,乃复著《春秋属辞》八篇。又以为学《春秋》者,必考《左传》事实为先,杜预、陈傅良有得于此,而各有所蔽,乃复著《左氏补注》十卷。当是时,天下兵起,汸转侧干戈间,颠沛流离,而进修之功不懈。太祖既定天下,诏修《元史》,征汸预其事。书成,辞归。未几卒,年五十有一。学者称东山先生。

  陈谟,字一德,泰和人。幼能诗文,邃于经学,旁及子史百家,涉流探源,辨析纯驳,犁然要于至当。隐居不求仕,而究心经世之务。尝谓:“学必敦本,莫加于性,莫重于伦,莫先于变化气质。若礼乐、刑政、钱谷、甲兵、度数之详,亦不可不讲习。”一时经生学子多从之游。事亲孝,友于其弟。乡人有为不善者,不敢使闻。洪武初,征诣京师,赐坐议学。学士宋濂、待制王祎请留为国学师,谟引疾辞归。屡应聘为江、浙考试官,著书教授以终。

  薛瑄,字德温,河津人。父贞,洪武初领乡荐,为元氏教谕。母齐,梦一紫衣人谒见,已而生瑄。性颖敏,甫就塾,授之《诗》、《书》,辄成诵,日记千百言。及贞改任荥阳,瑄侍行。时年十二,以所作诗赋呈监司,监司奇之。既而闻高密魏希文、海宁范汝舟深于理学,贞乃并礼为瑄师。由是尽焚所作诗赋,究心洛、闽渊源,至忘寝食。后贞复改官鄢陵。瑄补鄢陵学生,遂举河南乡试第一,时永乐十有八年也。明年成进士。以省亲归。居父丧,悉遵古礼。宣德中服除,擢授御史。三杨当国,欲见之,谢不往。出监湖广银场,日探性理诸书,学益进。以继母忧归。

  正统初还朝,尚书郭琎举为山东提学佥事。首揭白鹿洞学规,开示学者。延见诸生,亲为讲授。才者乐其宽,而不才者惮其严,皆呼为薛夫子。王振语三杨:“吾乡谁可为京卿者?”以瑄对,召为大理左少卿。三杨以用瑄出振意,欲瑄一往见,李贤语之。瑄正色曰:“拜爵公朝,谢恩私室,吾不为也。”其后议事东阁,公卿见振多趋拜,瑄独屹立。振趋揖之,瑄亦无加礼,自是衔瑄。

  指挥某死,妾有色,振从子山欲纳之,指挥妻不肯。妾遂讦妻毒杀夫,下都察院讯,已诬服。瑄及同官辨其冤,三却之。都御史王文承振旨,诬瑄及左、右少卿贺祖嗣、顾惟敬等故出人罪,振复讽言官劾瑄等受贿,并下狱。论瑄死,祖嗣等末减有差。系狱待决,瑄读《易》自如。子三人,愿一子代死,二子充军,不允。及当行刑,振苍头忽泣于爨下。问故,泣益悲,曰:“闻今日薛夫子将刑也。”振大感动。会刑科三覆奏,兵部侍郎王伟亦申救,乃免。

  景帝嗣位,用给事中程信荐,起大理寺丞。也先入犯,分守北门有功。寻出督贵州军饷,事竣,即乞休,学士江渊奏留之。景泰二年,推南京大理寺卿。富豪杀人,狱久不决,瑄执置之法。召改北寺。苏州大饥,贫民掠富豪粟,火其居,蹈海避罪。王文以阁臣出视,坐以叛,当死者二百余人,瑄力辨其诬。文恚曰:“此老倔强犹昔。”然卒得减死。屡疏告老,不许。英宗复辟,拜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入阁预机务。王文、于谦下狱,下群臣议,石亨等将置之极刑。瑄力言于帝,后二日文、谦死,获减一等。帝数见瑄,所陈皆关君德事。已,见石亨、曹吉祥乱政,疏乞骸骨。帝心重瑄,微嫌其老,乃许之归。

  瑄学一本程、朱,其修已教人,以复性为主,充养邃密,言动咸可法。尝曰:“自考亭以还,斯道已大明,无烦著作,直须躬行耳。”有《读书录》二十卷,平易简切,皆自言其所得,学者宗之。天顺八年六月卒,年七十有二。赠礼部尚书,谥文清。弘治中,给事中张九功请从祀文庙,诏祀于乡。已,给事中杨廉请颁《读书录》于国学,俾六馆诵习。且请祠名,诏名“正学”。隆庆六年,允廷臣请,从祀先圣庙庭。

  其弟子阎禹锡,字子与,洛阳人。父端,举河南乡试第一,为教谕,卒。禹锡方九岁,哭父几灭性。长博涉群书,领正统九年乡荐,除昌黎训导。以母丧归,庐墓三年,诏以孝行旌其闾。闻河津薛瑄讲濂、洛之学,遂罢公车,往受业。久之,将归,瑄送至里门,告之曰:“为学之要,居敬穷理而已。”禹锡归,得其大指,益务力行。

  天顺初,大学士李贤荐为国子学正。请严监规以塞奔竞,复武学以讲备御,帝皆从之。寻升监丞,忤贵幸,左迁徽州府经历。诸生伏阙乞留,不允。再迁至南京国子监丞,掌京卫武学,四为同考官,超拜监察御史。督畿内学,取周子《太极图》、《通书》为士子讲解,一时多士皆知响学。成化十二年卒,年五十一。

  周蕙,字廷芳,泰州人。为临洮卫卒,戍兰州。年二十,听人讲《大学》首章,惕然感动,遂读书。州人段坚,薛瑄门人也,时方讲学于里。蕙往听之。与辨析,坚大服。诲以圣学,蕙乃研究《五经》。又从学安邑李昶。昶,亦瑄门人也,由举人官清水教谕。学使者叹其贤,荐昶代己,命未下而卒。蕙从之久,学益邃。恭顺侯吴瑾镇陕西,欲聘为子师,固辞不赴。或问之,蕙曰:“吾军士也,召役则可。若以为师,师岂可召哉?”瑾躬送二子于其家,蕙始纳贽焉。后还居泰州之小泉,幅巾深衣,动必由礼。州人多化之,称为小泉先生。以父久游江南不返,渡扬子江求父,舟覆溺死。蕙门人著者,薛敬之、李锦、王爵、夏尚朴。

  敬之,字显思,渭南人。五岁好读书,不逐群儿戏。长从蕙游,鸡鸣候门启,辄洒扫设座,跪而请教。尝语人曰:“周先生躬行孝弟,学近伊、洛,吾以为师。陕州陈云逵忠信狷介,事必持敬,吾以为友。”宪宗初,以岁贡生入国学,与同舍陈献章并有盛名。会父母相继殁,号哭徒行大雪中,遂成足疾。母嗜韭,终身不食韭。成化末,选应州知州,课绩为天下第一。弘治九年迁金华同知。居二年,致仕,卒年七十四。所著有《道学基统》、《洙泗言学录》、《尔雅便音》、《思庵埜录》诸书。思庵者,敬之自号也。其门人吕柟最著,自有传。

  锦,字名中,咸宁人。举天顺六年乡试。入国学,为祭酒邢让所知。让坐事下吏,锦率众抗章白其非辜。幼丧父,事母色养,执丧尽礼,不作浮屠法。巡抚余子俊欲延为子师,锦以齐衰不入公门,固辞。所居仅蔽风雨,布衣粝食,义不妄取。成化中选松江同知,卒官。

  爵,字锡之,泰州人。弘治初,由国学生授保安州判官,有平允声。其教门人也,务以诚敬为本。

  胡居仁,字叔心,余干人。闻吴与弼讲学崇仁,往从之游,绝意仕进。其学以主忠信为先,以求放心为要,操而勿失,莫大乎敬,因以敬名其斋。端庄凝重,对妻子如严宾。手置一册,详书得失,用自程考。鹑衣箪食,晏如也。筑室山中,四方来学者甚众,皆告之曰:“学以为己,勿求人知。”语治世,则曰:“惟王道能使万物各得其所。”所著有《居业录》,盖取修辞立诚之义。每言:“与吾道相似莫如禅学。后之学者,误认存心多流于禅,或欲屏绝思虑以求静。不知圣贤惟戒慎恐惧,自无邪思,不求静未尝不静也。故卑者溺于功利,高者骛于空虚,其患有二:一在所见不真,一在功夫间断。”尝作《进学箴》曰:“诚敬既立,本心自存。力行既久,全体皆仁。举而措之,家齐国治,圣人能事毕矣。”

  居仁性行淳笃,居丧骨立,非杖不能起,三年不入寝门。与人语,终日不及利禄。与罗伦、张元祯友善,数会于弋阳龟峰。尝言,陈献章学近禅悟,庄昶诗止豪旷,此风既成,为害不细。又病儒者撰述繁芜,谓朱子注《参同契》、《阴符经》,皆不作可也。督学李龄、钟成相继聘主白鹿书院。过饶城,淮王请讲《易传》,待以宾师之礼。是时吴与弼以学名于世,受知朝廷,然学者或有间言。居仁暗修自守,布衣终其身,人以为薛瑄之后,粹然一出于正,居仁一人而已。卒年五十一。万历十三年从祀孔庙,复追谥文敬。其弟子余祐最著。

  祐字子积,鄱阳人。年十九,师事居仁,居仁以女妻之。弘治十二年举进士。为南京刑部员外郎,以事忤刘瑾,落职。瑾诛,起为福州知府。镇守太监市物不予直,民群诉于祐。涕泣慰遣之,云将列状上闻。镇守惧,稍戢,然恚甚,遣人入京告其党曰:“不去余祐,镇守不得自遂也。”然祐素廉,摭拾竟无所得。未几,迁山东副使。父忧,服阕,补徐州兵备副使。中官王敬运进御物入都,多挟商船,与知州樊准、指挥王良诟。良发其违禁物,敬惧,诣祐求解,祐不听。敬诬奏准等殴己,遂并逮祐,谪为南宁府同知。稍迁韶州知府,投劾去。嘉靖初,历云南布政使,以太仆寺卿召,未行,改吏部右侍郎,祐已先卒。祐之学,墨守师说,在狱中作《性书》三卷。其言程、朱教人,专以诚敬入。学者诚能去其不诚不敬者,不患不至古人。时王守仁作《朱子晚年定论》,谓其学终归于存养。祐谓:“朱子论心学凡三变,存斋记所言,乃少时所见,及见延平,而悟其失。后闻五峰之学于南轩,而其言又一变。最后改定已发未发之论,然后体用不偏,动静交致其力,此其终身定见也。安得执少年未定之见,而反谓之晚年哉?”其辨出,守仁之徒不能难也。

  蔡清,字介夫,晋江人。少走侯官,从林玭学《易》,尽得其肯綮。举成化十三年乡试第一。二十年成进士,即乞假归讲学。已,谒选,得礼部祠祭主事。王恕长吏部,重清,调为稽勋主事,恒访以时事。清乃上二札:一请振纪纲,一荐刘大夏等三十余人。恕皆纳用。寻以母忧归,服阕,复除祠祭员外郎。乞便养,改南京文选郎中。一日心动,急乞假养父,归甫两月而父卒,自是家居授徒不出。正德改元,即家起江西提学副使。宁王宸濠骄恣,遇朔望,诸司先朝王,次日谒文庙。清不可,先庙而后王。王生辰,令诸司以朝服贺。清曰“非礼也”,去蔽膝而入,王积不悦。会王求复护卫,清有后言。王欲诬以诋毁诏旨,清遂乞休。王佯挽留,且许以女妻其子,竞力辞去。刘瑾知天下议己,用蔡京召杨时故事,起清南京国子祭酒。命甫下而清已卒,时正德三年也,年五十六。

  清之学,初主静,后主虚,故以虚名斋。平生饬躬砥行,贫而乐施,为族党依赖。以善《易》名。嘉靖八年,其子推官存远以所著《易经》、《四书蒙引》进于朝,诏为刊布。万历中追谥文庄,赠礼部右侍郎。其门人陈琛、王宣、易时中、林同、赵逮、蔡烈并有名,而陈琛最著。

  琛,字思献,晋江人,杜门独学。清见其文异之,曰:“吾得友此人足矣。”琛因介友人见清,清曰:“吾所发愤沉潜辛苦而仅得者,以语人常不解。子已尽得之,今且尽以付子矣。”清殁十年,琛举进士,授刑部主事,改南京户部,就擢考功主事,乞终养归。嘉靖七年,有荐其恬退者,诏征之,琛辞。居一年,即家起贵州佥事,旋改江西,皆督学校,并辞不赴。家居,却扫一室,偃卧其中,长吏莫得见其面。

  同郡林希元,字懋贞,与琛同年进士。历官云南佥事,坐考察不谨罢归。所著《存疑》等书,与琛所著《易经通典》、《四书浅说》,并为举业所宗。

  王宣,晋江人。弘治中举于乡,一赴会试不第,以亲老须养,不再赴。尝曰:“学者混朱、陆为一,便非真知。”为人廓落豪迈,俯视一世。

  易时中,字嘉会,亦晋江人。举于乡,授东流教谕,迁夏津知县,有惠政。稍迁顺天府推官。以治胡守中狱失要人意,将中以他事,遂以终养归。道出夏津,老稚争献果脯。将别,有哭失声者。母年九十一而终,时中七十矣,毁不胜丧而卒。

  赵逮,字子重,东平人。弘治中举乡试,受《易》于清。蔡氏《易》止行于闽南,及是北行齐、鲁矣。居母丧毁瘠,后会试不第,遂抗志不出。生平好濂、洛诸子之学,于明独好薛氏《读书录》。

  蔡烈,字文继,龙溪人。父昊,琼州知府。烈弱冠为诸生,受知于清及莆田陈茂烈。隐居鹤鸣山之白云洞,不复应试。嘉靖十二年诏举遣佚,知府陆金以烈应,以母老辞。巡按李元阳檄郡邑建书院,亦固辞。忽山鸣三日,烈遂卒。主簿詹道尝请论心,烈曰:“宜论事。孔门求仁,未尝出事外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学士丰熙戍镇海,见烈,叹曰:“先生不言躬行,熙已心醉矣。”

  罗钦顺,字允升,泰和人。弘治六年进士及第,授编修。迁南京国子监司业,与祭酒章懋以实行教士。未几,奉亲归,因乞终养。刘瑾怒,夺职为民。瑾诛,复官,迁南京太常少卿,再迁南京吏部右侍郎,入为吏部左侍郎。世宗即位,命摄尚书事。上疏言久任、超迁,法当疏通,不报。大礼议起,钦顺请慎大礼以全圣孝,不报。迁南京吏部尚书,省亲乞归。改礼部尚书,会居忧未及拜。再起礼部尚书,辞。又改吏部尚书,下诏敦促,再辞。许致仕,有司给禄米。时张〈王总〉、桂萼以议礼骤贵,秉政树党,屏逐正人。钦顺耻与同列,故屡诏不起。里居二十余年,足不入城市,潜心格物致知之学。王守仁以心学立教,才知之士翕然师之。钦顺致书守仁,略曰:“圣门设教,文行兼资,博学于文,厥有明训。如谓学不资于外求,但当反观内省,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所不尽,必于入门之际,加以格物工夫哉?”守仁得书,亦以书报,大略谓:“理无内外,性无内外,故学无内外。讲习讨论,未尝非内也。反观内省,未尝遗外也。”反复二千余言。钦顺再以书辨曰:“执事云:‘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自有《大学》以来,未有此论。夫谓格其心之物,格其意之物,格其知之物,凡为物也三。谓正其物之心,诚其物之意,致其物之知,其为物也,一而已矣。就三而论,以程子格物之训推之,犹可通也。以执事格物之训推之,不可通也。就一物而论,则所谓物,果何物耶?如必以为意之用,虽极安排之巧,终无可通之日也。又执事论学书有云:‘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各得其理者,格物也。”审如所言,则《大学》当云‘格物在致知’,不当云‘致知在格物’,与‘物格而后知至’矣。”书未及达,守仁已殁。

  钦顺为学,专力于穷理、存心、知性。初由释氏入,既悟其非,乃力排之,谓:“释氏之明心见性,与吾儒之尽心知性,相似而实不同。释氏之学,大抵有见于心,无见于性。今人明心之说,混于禅学,而不知有千里毫厘之谬。道之不明,将由于此,钦顺有忧焉。”为著《因知记》,自号整庵。年八十三卒,赠太子太保,谥文庄。

  曹端,字正夫,渑池人。永乐六年举人。五岁见《河图》、《洛书》,即画地以质之父。及长,专心性理。其学务躬行实践,而以静存为要。读宋儒《太极图》、《通书》、《西铭》,叹曰:“道在是矣。”笃志研究,坐下著足处,两砖皆穿。事父母至孝,父初好释氏,端为《夜行烛》一书进之,谓:“佛氏以空为性,非天命之性。老氏以虚为道,非率性之道。”父欣然从之。继遭二亲丧,五味不入口。既葬,庐墓六年。

  端初读谢应芳《辨惑编》,笃好之,一切浮屠、巫觋、风水、时日之说屏不用。上书邑宰,毁淫祠百余,为设里社、里谷坛,使民祈报。年荒劝振,存活甚众。为霍州学正,修明圣学。诸生服从其教,郡人皆化之,耻争讼。知府郭晟问为政,端曰:“其公廉乎。公则民不敢谩,廉则吏不敢欺。”晟拜受。遭艰归,渑池、霍诸生多就墓次受学。服阕,改蒲州学正。霍、蒲两邑各上章争之,霍奏先得请。先后在霍十六载,宣德九年卒官,年五十九。诸生服心丧三年,霍人罢市巷哭,童子皆流涕。贫不能归葬,遂留葬霍。二子瑜、琛,亦户端墓,相继死,葬暮侧,后改葬渑池。

  端尝言:“学欲至乎圣人之道,须从太极上立根脚。”又曰:“为人须从志士勇士不忘上参取。”又曰:“孔、颜之乐仁也,孔子安仁而乐在其中,颜渊不违仁而不改其乐,程子令人自得之。”又曰:“天下无性外之物,而性无不在焉。性即理也,理之别名曰太极,曰至诚,曰至善,曰大德,曰大中,名不同而道则一。”初,伊、洛诸儒,自明道、伊川后,刘绚、李〈籥页〉辈身及二程之门,至河南许衡、洛阳姚枢讲道苏门,北方之学者翕然宗之。洎明兴三十余载,而端起崤、渑间,倡明绝学,论者推为明初理学之冠。所著有《孝经述解》、《四书详说》、《周易乾坤二卦解义》、《太极图说通书》《西铭》释文、《性理文集》、《儒学宗统谱》、《存疑录》诸书。

  霍州李德与端同时,亦讲学于其乡。及见端,退语诸生曰:“学不厌,教不倦,曹子之盛德也。至其知古今,达事变,末学鲜或及之。古云‘得经师易,得人师难’,诸生得人师矣。”遂避席去。端亦高其行谊,命诸生延致之,讲明正学。初,端作《川月交映图》拟太极,学者称月川先生。及殁,私谥静修。正德中,尚书彭泽、河南巡抚李桢请从祀孔子庙庭,不果。

  吴与弼,字子传,崇仁人。父溥,建文时为国子司业,永乐中为翰林修撰。与弼年十九,见《伊洛渊源图》,慨然响慕,遂罢举子业,尽读《四子》、《五经》、洛闽诸录,不下楼者数年。中岁家益贫,躬亲耕稼,非其义,一介不取。四方来学者,约己分少,饮食、教诲不倦。正统十一年,山西佥事何自学荐于朝,请授以文学高职。后御史涂谦、抚州知府王宇复荐之,俱不出。尝叹曰:“宦官、释氏不除,而欲天下治平,难矣。”景泰七年,御史陈述又请礼聘与弼,俾侍经筵,或用之成均,教育胄子。诏江西巡抚韩雍备礼敦遣,竟不至。天顺元年,石亨欲引贤者为己重,谋于大学士李贤,属草疏荐之。帝乃命贤草敕加束帛,遣行人曹隆,赐玺书,赍礼币,征与弼赴阙。比至,帝问贤曰:“与弼宜何官?”对曰:“宜以宫僚,侍太子讲学。”遂授左春坊左谕德,与弼疏辞。贤请赐召问,且与馆次供具。于是召见文华殿,顾语曰:“闻处士义高,特行征聘,奚辞职为?”对曰:“臣草茅贱士,本无高行,陛下垂听虚声,又不幸有狗马疾。束帛造门,臣惭被异数,匍匐京师,今年且六十八矣,实不能官也。”帝曰:“宫僚优闲,不必辞。”赐文绮酒牢,遣中使送馆次。顾谓贤曰:“此老非迂阔者,务令就职。”时帝眷遇良厚,而与弼辞益力。又疏称:“学术荒陋,苟冒昧徇禄,必且旷官。”诏不许。乃请以白衣就邸舍,假读秘阁书。帝曰:“欲观秘书,勉受职耳。”命贤为谕意。与弼留京师二月,以疾笃请。贤请曲从放还,始终恩礼,以光旷举。帝然之,赐敕慰劳,赍银币,复遣行人送还,命有司月给米二石。与弼归,上表谢,陈崇圣志、广圣学等十事。成化五年卒,年七十九。

  与弼始至京,贤推之上座,以宾师礼事之。编修尹直至,令坐于侧。直大愠,出即谤与弼。及与弼归,知府张璝谒见不得,大恚。募人代其弟投牒讼与弼,立遣吏摄之,大加侮慢,始遣还。与弼谅非弟意,友爱如初。编修张元桢不知其始末,遣书诮让,有“上告素王,正名讨罪,岂容先生久窃虚名”语。直后笔其事于《琐缀录》。又言与弼跋亨族谱,自称门下士,士大夫用此訾与弼。后顾允成论之曰:“此好事者为之也。”与弼门人后皆从祀,而与弼竟不果。所著《日录》,悉自言生平所得。

  其门人最著者曰胡居仁、陈献章、娄谅,次曰胡九韶、谢复、郑伉。胡九韶,字凤仪,少从与弼学。诸生来学者,与弼令先见九韶。及与弼殁,门人多转师之。家贫,课子力耕,仅给衣食。成化中卒。谢复,字一阳,祁门人。闻与弼倡道,弃科举业从之游。身体力行,务求自得。居家孝友,丧祭冠婚,悉遵古礼。或问学,曰:“知行并进,否则落记诵诂训矣。”晚卜室西山之麓,学者称西山先生。弘治末年卒,年六十五。郑伉,字孔明,常山人。为诸生,试有司,不偶,即弃去,师与弼。辞归,日究诸儒论议,一切折衷于朱子。事亲孝。设义学,立社仓,以惠族党。所著《易义发明》、《读史管见》、《观物余论》、《蛙鸣集》,多烬于火。

  陈真晟,字晦德,漳州镇海卫人。初治举赴乡试,闻有司防察过严,无待士礼,耻之弃去,由是笃志圣贤之学。读《大学或问》,见朱子重言主敬,知“敬”为《大学》始基。又得程子主一之说,专心克治,叹曰:“《大学》,诚意为铁门关,主一二字,乃其玉钥匙也。”天顺二年诣阙上《程朱正学纂要》。其书首取程氏学制,次采朱子论说,次作二图,一著圣人心与天地同运,一著学者之心法天之运,终言立明师、辅皇储、隆教本数事,以毕图说之意。书奏,下礼部议,侍郎邹干寝其事。真晟归,闻临川吴与弼方讲学,欲就问之。过南昌,张元祯止之宿,与语,大推服曰:“斯道自程、朱以来,惟先生得其真。如康斋者,不可见,亦不必见也。”遂归闽,潜思静坐,自号漳南布衣。卒于成化十年,年六十四。真晟学无师承,独得于遗经之中。自以僻处海滨,出而访求当世学者,虽未与与弼相证,要其学颇似近之。

  吕柟,字仲木,高陵人,别号泾野,学者称泾野先生。正德三年登进士第一,授修撰。刘瑾以柟同乡欲致之,谢不往。又因西夏事,疏请帝入宫亲政事,潜消祸本。瑾恶其直,欲杀之,引疾去。瑾诛,以荐复官。乾清宫灾,应诏陈六事,其言除义子,遣番僧,取回镇守太监,尤人所不敢言。是年秋,以父病归。都御史盛应期,御史朱节、熊相、曹珪累疏荐。适世宗嗣位,首召柟。上疏劝勤学以为新政之助,略曰:“克己慎独,上对天心;亲贤远谗,下通民志,庶太平之业可致。”大礼议兴,与张、桂忤。以十三事自陈,中以大礼未定,谄言日进,引为己罪。上怒,下诏狱,谪解州判官,摄行州事。恤茕独,减丁役,劝农桑,兴水利,筑堤护盐池,行《吕氏乡约》及《文公家礼》,求子夏后,建司马温公祠。四方学者日至,御史为辟解梁书院以居之。三年,御史卢焕等累荐,升南京宗人府经历,历官尚宝司卿。吴、楚、闽、越士从者百余人。晋南京太仆寺少卿。太庙灾,乞罢黜,不允。选国子监祭酒,晋南京礼部右侍郎,署吏部事。帝将躬祀显陵,累疏劝止,不报。值天变,遂乞致仕归。年六十四卒,高陵人为罢市者三日。解梁及四方学者闻之,皆设位,持心丧。讣闻,上辍朝一日,赐祭葬。

  柟受业渭南薛敬之,接河东薛瑄之传,学以穷理实践为主。官南都,与湛若水、邹守益共主讲席。仕三十余年,家无长物,终身未尝有惰容。时天下言学者,不归王守仁,则归湛若水,独守程、朱不变者,惟柟与罗钦顺云。所著有《四书因问》、《易说翼》、《书说要》、《诗说序》、《春秋说志》、《礼问内外篇》、《史约》、《小学释》、《寒暑经图解》、《史馆献纳》、《宋四子抄释》、《南省奏藁》、《泾野诗文集》。万历、崇祯间,李祯、赵锦、周子义、王士性、蒋德璟先后请从祀孔庙,下部议,未及行。柟弟子泾阳吕潜,字时见,举于乡。官工部司务。张节,字介夫。咸宁李挺,字正五。皆有学行。

  潜里人郭郛,字维藩,由举人官马湖知府。蓝田王之士,字欲立。由举人以赵用贤荐,授国子博士。两人不及柟门,亦秦士之笃学者也。

  邵宝,字国贤,无锡人。年十九,学于江浦庄昶。成化二十年举进士,授许州知州。月朔,会诸生于学宫,讲明义利公私之辨。正颍考叔祠墓。改魏文帝庙以祠汉愍帝,不称献而称愍,从昭烈所谥也。巫言龙骨出地中为祸福,宝取骨,毁于庭,杖巫而遣之。躬课农桑,仿朱子社仓,立积散法,行计口浇田法,以备凶荒。

  弘治七年入为户部员外郎,历郎中,迁江西提学副使。释菜周元公祠。修白鹿书院学舍,处学者。其教,以致知力行为本。江西俗好阴阳家言,有数十年不葬父母者。宝下令,士不葬亲者不得与试,于是相率举葬,以千计。宁王宸濠索诗文,峻却之。后宸濠败,有司校勘,独无宝迹。迁浙江按察使,再迁右布政使。与镇守太监勘处州银矿,宝曰:“费多获少,劳民伤财,虑生他变。”卒奏寝其事。进湖广布政使。

  正德四年擢右副都御史,总督漕运。刘瑾擅政,宝至京,绝不与通。瑾怒漕帅平江伯陈熊,欲使宝劾之,遣校尉数辈要宝左顺门,危言恐之曰:“行逮汝。”张彩、曹元自内出,语宝曰:“郡第劾平江,无后患矣。”宝曰:“平江功臣后,督漕未久,无大过,不知所劾。”二人默然出。越三日,给事中劾熊并及宝,勒致仕去。瑾诛,起巡抚贵州,寻迁户部右侍郎,进左侍郎。命兼左佥都御史,处置粮运。及会勘通州城濠归,奏称旨。寻疏请终养归,御史唐凤仪、叶忠请用之留都便养,乃拜南京礼部尚书,再疏辞免。世宗即位,起前官,复以母老恳辞。许之,命有司以礼存问。久之卒,赠太子太保,谥文庄。

  宝三岁而孤,事母过氏至孝。甫十岁,母疾,为文告天,愿减己算延母年。及终养归,得疾,左手不仁,犹朝夕侍亲侧不懈。学以洛、闽为的,尝曰:“吾愿为真士大夫,不愿为假道学。”举南畿,受知于李东阳。为诗文,典重和雅,以东阳为宗。至于原本经术,粹然一出于正,则其所自得也。博综群籍,有得则书之简,取程子“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之义,名之曰日格子。所著《学史》、简端二录,巡抚吴廷举上于朝,外《定性书说》、《漕政举要》诸集若干卷。学者称二泉先生。

  其门人,同邑王问,字子裕,以学行称。嘉靖十七年成进士。授户部主事,监徐州仓,减羡耗十二三。以父老,乞便养,改南京职方,迁车驾郎中、广东佥事。行未半道,乞养归。父卒,遂不复仕。筑室湖上,读书三十年,不履城市,数被荐不起。工诗文书画,清修雅尚,士大夫皆慕之。卒年八十,门人私谥曰文静先生。

  子鉴,字汝明。嘉靖末年进士。累官吏部稽勋郎中。念父老,谢病归,奉养不离侧。父殁久之,进尚宝卿,改南京鸿胪卿,引年乞休。进太仆卿,致仕。鉴亦善画,有言胜其父者,遂终身不复作。

  杨廉,字方震,丰城人。父崇,永州知府,受业吴与弼门人胡九韶。廉承家学,早以文行称。举成化末年进士,改庶吉士。弘治三年,授南京户科给事中。明年,京师地震,劾用事大臣。五年以灾异上六事。一,经筵停罢时,宜日令讲官更直待问。二,召用言事迁谪官,不当限台谏及登极以后。三,治两浙、三吴水患,停额外织造。四,召林下恬退诸臣。五,删法司条例。六,灾异策免大臣。末言,遇大政,宜召大臣面议,给事、御史随入驳正。帝颇纳之。吏部尚书王恕被谗,廉请斥谗邪,无为所惑。母丧,服阕,起任刑科。请祀薛瑄,取《读书录》贮国学。明年三月有诏以下旬御经筵。廉言:“故事,经筵一月三举,苟以月终起以月初罢,则进讲有几?且经筵启而后日讲继之,今迟一日之经筵,即辍一旬之日讲也。”报闻。以父老欲便养,复改南京兵科。中贵李广死,得廷臣通贿籍。言官劾贿者,帝欲究而中止。廉率同官力争,竟不纳。已,请申明祀典,谓宋儒周、程、张、朱从祀之位,宜居汉、唐诸儒上。阙里庙,当更立木主。大成本乐名,不合谥法。皆不果行。迁南京光禄少卿。正德初,就改太仆,历顺天府尹。时京军数出,车费动数千金,廉请大兴递运所余银供之。奏免夏税万五千石,虑州县巧取民财,置岁办簿,吏无能为奸。乾清宫灾,极陈时政缺失,疏留中。明年擢南京礼部右侍郎。上疏谏南巡,不报。帝驻南京,命百官戎服朝见。廉不可,乞用常仪,更请谒见太庙,俱报许。世宗即位,就迁尚书。

  廉与罗钦顺善,为居敬穷理之学,文必根《六经》,自礼乐、钱谷至星历、算数,具识其本末。学者称月湖先生。尝以帝王之道莫切于《大学》,自为给事即上言,进讲宜先《大学衍义》,至是首进《大学衍义节略》。帝优诏答之。疏论大礼,引程颐、朱熹言为证,且言:“今异议者率祖欧阳修。然修于考之一字,虽欲加之于濮王,未忍绝之于仁宗。今乃欲绝之于孝庙,此又修所不忍言者。”报闻。八疏乞休,至嘉靖二年,赐敕、驰驿,给夫廪如制。家居二年卒,年七十四。赠太子少保,谥文恪。

  刘观,字崇观,吉水人。正统四年成进士。方年少,忽引疾告归。寻丁内艰,服除,终不出。杜门读书,求圣贤之学。四方来问道者,坐席尝不给。县令刘成为筑书院于虎丘山,名曰“养中”。平居,饭脱粟,服浣衣,翛然自得。每日端坐一室,无懈容。或劝之仕,不应。又作《勤》、《俭》、《恭》、《恕》四《箴》,以教其家,取《吕氏乡约》表著之,以教其乡。冠婚丧祭,悉如《朱子家礼》。族有孤嫠不能自存者周之。或请著述,曰:“朱子及吴文正之言,尊信之足矣。复何言。”吴与弼,其邻郡人也,极推重之。

  观前有孙鼎,庐陵人。永乐中为松江府教授,以孝弟立教。后督学南畿,人称为贞孝先生。又有李中,吉水人,官副都御史,号谷平先生,在观后。是为吉水三先生。

  马理,字伯循,三原人。同里尚书王恕家居,讲学著书。理从之游,得其指授。杨一清督学政,见理与吕柟、康海文,大奇之,曰:“康生之文章,马生、吕生之经学,皆天下士也。”登乡荐,入国学,与柟及林虑马乡,榆次寇天叙,安阳崔铣、张士隆,同县秦伟,日切劘于学,名震都下。高丽使者慕之,录其文以去。连遭艰,不预试。安南使者至,问主事黄清曰:“关中马理先生安在,何不仕也?”其为外裔所重如此。

  正德九年举进士。一清为吏部尚书,即擢理稽勋主事。调文选,请告归。起考功主事,偕郎中张衍瑞等谏南巡。诏跪阙门,予杖夺俸。未几,复告归。教授生徒,从游者众。嘉靖初,起稽勋员外郎,与郎中余宽等伏阙争大礼。下诏狱,再予杖夺俸。屡迁考功郎中。故户部郎中庄绎者,正德时首导刘瑾核天下库藏。瑾败,落职。至是奏辨求复,当路者属理,理力持不可,寝其事。五年大计外吏,大学士贾咏、吏部尚书廖幻以私憾欲去广东副使魏校、河南副使萧鸣凤、陕西副使唐龙。理力争曰:“三人督学政,名著天下,必欲去三人,请先去理。”乃止。明年大计京官,黜张〈王总〉、桂萼党吏部郎中彭泽,〈王总〉、萼竟取旨留之。理擢南京通政参议,请急去。居三年,起光禄卿,未几告归。阅十年,复起南京光禄卿,寻引年致仕。三十四年,陕西地震,理与妻皆死。

  理学行纯笃,居丧取古礼及司马光《书仪》、朱熹《家礼》折衷用之,与吕柟并为关中学者所宗。穆宗立,赠右副都御史。天启初,追谥忠宪。

  魏校,字子才,昆山人。其先本李姓,居苏州葑门之庄渠,因自号“庄渠”。弘治十八年成进士。历南京刑部郎中。守备太监刘瑯藉刘瑾势张甚,或自判状送法司,莫敢抗者。校直行己意,无所徇。改兵部郎中,移疾归。嘉靖初,起为广东提学副使。丁忧,服阕,补江西兵备副使。累迁国子祭酒,太常卿,寻致仕。

  校私淑胡居仁主敬之学,而贯通诸儒之说,择执尤精。尝与余祐论性,略曰:“天地者,阴阳五行之本体也,故理无不具。人物之性,皆出于天地,然而人得其全,物得其偏。”又曰:“古圣贤论性有二:其一,性与情对言,此是性之本义,直指此理而言。其一,性与习对言,但取生字为义,非性之所以得名,盖曰天所生为性,人所为曰习耳。先儒因‘性相近’一语,遂谓性兼气质而言,不知人性上下不可添一物,才著气质,便不得谓之性矣。荀子论性恶,杨子论性善恶混,韩子论性有三品,众言淆乱,必折之圣。若谓夫子‘性相近’一言,正论性之所以得名,则前后说皆不谬于圣人,而孟子道性善,反为一偏之论矣。孟子见之分明,故言之直捷,但未言性为何物,故荀、杨、韩诸儒得以其说乱之。伊川一言以断之,曰‘性,即理也’,则诸说皆不攻自破矣。”所著有《大学指归》、《六书精蕴》。卒,谥恭简。唐顺之、王应电、王敬臣,皆其弟子也。顺之,自有传。

  王应电,字昭明,昆山人。受业于校,笃好《周礼》,谓《周礼》自宋以后,胡宏、季本各著书,指摘其瑕衅至数十万言。而余寿翁、吴澄则以为《冬官》未尝亡,杂见于五官中,而更次之。近世何乔新、陈凤梧、舒芬亦各以己意更定。然此皆诸儒之《周礼》也。覃研十数载,先求圣人之心,溯斯礼之源;次考天象之文,原设官之意,推五官离合之故,见纲维统体之极。因显以探微,因细而绎大,成《周礼传诂》数十卷。以为百世继周而治,必出于此。嘉靖中,家毁于兵燹,流寓江西泰和。以其书就正罗洪先,洪先大服。翰林陈昌积以师礼事之。胡松抚江西,刊行于世。

  应电又研精字学,据《说文》所载为讹谬甚者,为之订正,名曰《经传正讹》。又著《同文备考》、《书法指要》、《六义音切贯珠图》、《六义相关图》。卒于泰和。昌积为经纪其丧,归之昆山。

  时有李如玉者,同安儒生,亦精于《周礼》,为《会要》十五卷。嘉靖八年诣阙上之,得旨嘉奖,赐冠带。

  王敬臣,字以道,长洲人,江西参议庭子也。十九为诸生,受业于校。性至孝,父疽发背,亲自吮舐。老得瞀眩疾,则卧于榻下,夜不解衣,微闻响咳声,即跃起问安。事继母如事父,妻失母欢,不入室者十三载。初,受校默成之旨,尝言议论不如著述,著述不如躬行,故居常杜口不谈。自见耿定向,语以圣贤无独成之学,由是多所诱掖,弟子从游者至四百余人。其学,以慎独为先,而指亲长之际、衽席之间为慎独之本,尤以标立门户为戒。乡人尊为少湖先生。万历中,以廷臣荐,征授国子博士,辞不行。诏以所授官致仕。二十一年,巡按御史甘士价复荐。吏部以敬臣年高,请有司时加优礼,诏可。年八十五而终。

  周瑛,字梁石,莆田人。成化五年进士。知广德州,以善政闻,赐敕旌异。迁南京礼部郎中,出为抚州知府,调知镇远。秩满,省亲归。弘治初,吏部尚书王恕起瑛四川参政,久之,进右布政使,咸有善绩,尤励清节。给事、御史交章荐,大臣亦多知瑛,而瑛以母丧归。服除,遂引年乞致仁。孝宗嘉之,诏进一阶。正德中卒,年八十七。瑛始与陈献章友,献章之学主于静。瑛不然之,谓学当以居敬为主,敬则心存,然后可以穷理。自《六经》之奥,以及天地万物之广,皆不可不穷。积累既多,则能通贯,而于道之一本,亦自得之矣,所谓求诸万殊而后一本可得也。学者称翠渠先生。子大谟,登进士,未仕卒。

  潘府,字孔修,上虞人。成化末进士。值宪宗崩,孝宗践阼甫二十日,礼官请衰服御西角门视事,明日释衰易素,翼善冠、麻衣腰绖。帝不许,命俟二十七日后行之。至百日,帝以大行未葬,麻衣衰绖如故。府因上疏请行三年丧,略言:“子为父,臣为君,皆斩衰三年,仁之至,义之尽也。汉文帝遗诏短丧,止欲便天下臣民,景帝遂自行之,使千古纲常一坠不振。晋武帝欲行而不能,魏孝文行之而不尽,宋孝宗锐志复古,易月之外,犹执通丧,然不能推之于下,未足为圣王达孝也。先帝奄弃四海,臣庶衔哀,陛下恻恒由衷,麻衣视朝,百日未改。望排群议,断自圣心,执丧三年一如三代旧制。诏礼官参考载籍,使丧不废礼,朝不废政,勒为彝典,传之子孙,岂不伟哉。”疏入,衰绖待罪。诏辅臣会礼官详议,并持成制,寝不行。

  谒选,得长乐知县,教民行《朱子家礼》。躬行郊野,劳问疾苦,田夫野老咸谓府亲己,就求笔札,府辄欣然与之。迁南京兵部主事,陈军民利病七事。父丧除,补刑部。值旱蝗、星变,北寇深入,孔庙灾,疏请内修外攘,以谨天戒。又上救时十要。以便养乞南,改南京兵部,迁武选员外郎。尚书马文升知其贤,超拜广东提学副使。云南昼晦七日,楚妇人须长三寸,上弭灾三术。以母老乞休,不待命辄归。已而吏部尚书杨一清及巡按御史吴华屡荐其学行,终不起。嘉靖改元,言官交荐,起太仆少卿,改太常,致仕。既归,屏居南山,布衣蔬食,惟以发明经传为事。时王守仁讲学其乡,相去不百里,颇有异同。尝曰:“居官之本有三:薄奉养,廉之本也;远声色,勤之本也;去谗私,明之本也。”又曰:“荐贤当惟恐后,论功当惟恐先。”年七十三卒。故事,四品止予祭。世宗重府孝行,特诏予葬。

  崔铣,字子钟,安阳人。父升,官参政。铣举弘治十八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预修《孝宗实录》,与同官见太监刘瑾,独长揖不拜,由是忤瑾。书成,出为南京吏部主事。瑾败,召复故官,充经筵讲官,进侍读。引疾归,作后渠书屋,读书讲学其中。世宗即位,擢南京国子监祭酒。嘉靖三年集议大礼,久不决。大学士蒋冕、尚书汪俊俱以执议去位,其他摈斥杖戍者相望,而张〈王总〉、桂萼等骤贵显用事。铣上疏求去,且劾〈王总〉、萼等曰:“臣究观议者,其文则欧阳修之唾余,其情则承望意响,求胜无已。悍者危法以激怒,柔者甘言以动听。非有元功硕德,而遽以官赏之,得毋使侥幸之徒踵接至与?臣闻天子得四海欢心以事其亲,未闻仅得一二人之心者也。赏之,适自章其私昵而已。夫守道为忠,忠则逆旨;希旨为邪,邪则畔道。今忠者日疏,而邪者日富。一邪乱邦,况可使富哉!”帝览之不悦,令铣致仕。阅十五年,用荐起少詹事兼侍读学士,擢南京礼部右侍郎。未几疾作,复致仕。卒,赠礼部尚书,谥文敏。

  铣少轻俊,好饮酒,尽数斗不乱。中岁自厉于学,言动皆有则。尝曰:“学在治心,功在慎动。”又曰:“孟子所谓良知良能者,心之用也。爱亲敬长,性之本也。若去良能,而独挈良知,是霸儒也。”又尝作《政议》十篇,其《序》曰:“三代而上,并田封建,其民固,故道易行,三代而下,阡陌郡县,其民散,故道难成。况沿而下趋至今日乎。然人心弗异,系乎主之者而已。”凡篇中所论说,悉仿此意。世多有其书,故不载。

  何瑭,字粹夫,武陟人。年七岁,见家有佛像,抗言请去之。十九读许衡、薛瑄遗书,辄欣然忘寝食。弘治十五年成进士,选庶吉士。阁试《克己复礼为仁论》,有曰:“仁者,人也。礼则人之元气而已,则见侵于风寒暑湿者也。人能无为邪气所胜,则元所复,元年复而其人成矣。”宿学咸推服焉。刘瑾窃政,一日赠翰林川扇,有入而拜见者。瑭时官修撰,独长揖。瑾怒,不以赠。受赠者复拜谢,瑭正色曰:“何仆仆也!”瑾大怒,诘其姓名。瑭直应曰:“修撰何瑭。”知必不为瑾所容,乃累疏致仕。后瑾诛,复官。以经筵触忌讳,谪开州同知。修黄陵冈堤成,擢东昌府同知,乞归。嘉靖初,起山西提学副使,以父忧不赴。服阕,起提学浙江。敦本尚实,士气丕变。未几,晋南京太常少卿。与湛若水等修明古太学之法,学者翕然宗之。历工、户、礼三部侍郎,晋南京右都御史,未几致仕。

  是时,王守仁以道学名于时,瑭独默如。尝言陆九渊、杨简之学,流入禅宗,充塞仁义。后学未得游、夏十一,而议论即过颜、曾,此吾道大害也。里居十余年,教子姓以孝弟忠信,一介必严。两执亲丧,皆哀毁。后谥文定。所著《阴阳律吕》、《儒学管见》、《柏斋集》十二卷,皆行于世。

  唐伯元,字仁卿,澄海人。万历二年进士。历知万年、泰和二县,并有惠政,民生祠之。迁南京户部主事,进郎中。伯元受业永丰吕怀,践履笃实,而深疾王守仁新说。及守仁从祀文庙,上疏争之。因请黜陆九渊,而跻有若及周、程、张、朱五子于十哲之列,祀罗钦顺、章懋、吕柟、魏校、吕怀、蔡清、罗洪先、王艮于乡。疏方下部,旋为南京给事中钟宇淳所驳,伯元谪海州判官。屡迁尚宝司丞。吏部尚书杨巍雅不喜守仁学,心善伯元前疏,用为吏部员外郎。历考功、文选郎中,佐尚书孙丕扬澄清吏治,苞苴不及其门。秩满,推太常少卿,未得命。时吏部推补诸疏皆留中,伯元言:“贤愚同滞,朝野咨嗟,由臣拟议不当所致,乞赐罢斥。”帝不怿,特允其去,而诸疏仍留不下。居二年,甄别吏部诸郎,帝识伯元名,命改南京他部,而伯元已前卒。伯元清苦淡薄,人所不堪,甘之自如,为岭海士大夫仪表。

  黄淳耀,字蕴生,嘉定人。为诸生时,深疾科举文浮靡淫丽,乃原本《六经》,一出以典雅。名士争务声利,独澹漠自甘,不事征逐。崇祯十六年成进士。归益研经籍,缊袍粝食,萧然一室。京师陷,福王立南都,诸进士悉授官,淳耀独不赴选。及南都亡,嘉定亦破。忾然太息,偕弟渊耀入僧舍,将自尽。僧曰:“公未服官,可无死。”淳耀曰:“城亡与亡,岂以出处贰心。”乃索笔书曰:“弘光元年七月二十四日,进士黄淳耀自裁于城西僧舍。呜呼!进不能宣力王朝,退不能洁身自隐,读书寡益,学道无成,耿耿不寐,此心而已。”遂与渊耀相对缢死,年四十有一。

  淳耀弱冠即著《自监录》、《知过录》,有志圣贤之学。后为日历,昼之所为,夜必书之。凡语言得失,念虑纯杂,无不备识,用自省改。晚而充养和粹,造诣益深。所作诗古文,悉轨先正,卓然名家。有《陶庵集》十五卷。其门人私谥之曰贞文。渊耀,字伟恭,诸生,好学敦行如其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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