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传·卷一百五十

  傅宗龙 汪乔年(张国钦等) 杨文岳(傅汝为等) 孙传庭

  傅宗龙,字仲纶,昆明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除铜梁知县,调巴县,行取,入为户部主事。久之,授御史。

  天启元年,辽阳破,帝下募兵之令,宗龙请行。一月余,得精卒五千。明年,安邦彦反,围贵阳,土寇蜂起。请发帑金济滇将士,开建昌,通由蜀入滇之路,别设偏沅巡抚,罢湖广退怯总兵薛来允。帝多采纳之。又上疏自请讨贼,言:“为武定、寻甸患者,东川土酋禄千钟。为沾益、罗平患者,贼妇设科及其党李贤辈。攻围普安,为滇、黔门户患者,龙文治妻及其党尹二。困安南,据关索岭者,沙国珍及罗应魁辈。困乌撒者,安效良。臣皆悉其生平,非臣敌。臣愿以四川巡按兼贵州监军,灭此群丑。”帝大喜,下所司议。会宗龙以疾归,不果行。

  四年正月,贵州巡抚王三善为降贼陈其愚所绐,败殁。其夏即家起宗龙巡按其地,兼监军。初,部檄滇抚闵洪学援黔,以不能过盘江而止。宗龙既被命,洪学令参政谢存仁、参将袁善及土官普名声、沙如玉等以兵五千送之。宗龙直渡盘江,战且行,寇悉破。乃谢遣存仁、善,以名声等土兵七百人入贵阳,擒斩其愚,军民大快。宗龙尽知黔中要害及土酋逆顺,将士勇怯。巡抚蔡复一倚信之,请敕宗龙专理军务,设中军旗鼓,裨将以下听赏罚,可之。宗龙乃条上方略,又备陈黔中艰苦,请大发饷金,亦报可。初,三善令监军道臣节制诸将,文武不和,进退牵制。宗龙反其所为,令监军给刍粮,核功罪,不得专进止。由是诸将用命,连破贼汪家冲、蒋义寨,直抵织金。

  五年正月,总理鲁钦败绩于陆广河。宗龙上言:“不合滇、蜀,则黔不能平贼;不专总督任,则不能合滇、蜀兵。请召还朱燮元,以复一兼督四川,开府遵义,而移蜀抚驻永宁,滇抚驻沾益,黔抚驻陆广,沅抚驻偏桥,四面并进,发饷二百万金给之。更设黔、蜀巡抚。”帝以复一新败,令解官,即以燮元代,而命尹同皋抚蜀,王瑊抚黔,沅抚闵梦得移镇,一如宗龙议。

  陆广败后,诸苗复蠢动。复一、宗龙谋,讨破乌粟、螺蛳、长田诸叛苗,大破平越贼,毁其砦百七十,贼党渐孤。宗龙乃条上屯守策,言:

  蜀以屯为守,黔则当以守为屯。盖安酋土地半在水外,仡佬、龙仲、蔡苗诸杂种,缓急与相助。贼有外藩,我无边蔽,黔兵所以分力愈诎。臣谓以守为屯者,先发兵据河,夺贼所恃。然后抚剿诸种,随渡口大小,置大小寨,深沟高垒,置烽墩炮台。小渡则塞以木石,使一粟不入水内,一贼不出水外,贼无如我何。又令沿河兵习水战,当贼耕耨时,频出奇兵,渡河扰之。贼不敢附河而居,而后我可以议屯也。

  屯之策有二:一曰清卫所原田,一曰割逆贼故壤,而以卫所之法行之。盖黔不患无田,患无人。客兵聚散无常,不能久驻,莫若仿祖制,尽举屯田以授有功,因功大小,为官高下,自指挥至总、小旗,畀以应得田为世业,而禁其私卖买。不待招徕,户口自实。臣所谓以守为屯者如此。然兵当用四万八千人,饷当岁八十余万,时当阅三年,如此而后贼可尽灭也。

  部议从之。

  复一卒,王瑊代,事悉倚办。宗龙乃渐剪水外逆党,将大兴屯田。邦彦惧,谋沮之,六年三月,大举渡河入寇。宗龙击破邦彦赵官屯,斩老虫添,威名大著。当是时,大帅新亡,全黔震动,燮元远在蜀,瑊拥虚位,非宗龙,黔几殆。诏加太仆少卿。忧归。

  崇祯三年起故官。用孙承宗荐,擢右佥都御史,巡抚顺天。未几,拜兵部右侍郎兼佥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军务。

  用小故夺官矣。居久之,十年十月流寇大入蜀,陷蜀三十余州县,帝拊髀而思宗龙曰:“使宗龙抚蜀,贼安至是哉!”趣即家起宗龙。宗龙至蜀,代王维章与总兵罗尚文御却贼。十二年五月,以杨嗣昌荐,召为兵部尚书,去蜀。宗龙自定黔乱后,凡十有四年,辄起用,用不久辄迁去。八月至京,入见帝。宗龙为人伉直任气,不能从谀承意。帝愤中枢失职,嗣昌以权诡得主知。宗龙朴忠,初入见,即言民穷财尽。帝颇然之,顾豤言不已,遂怫然曰:“卿当整理兵事尔。”既退,语嗣昌曰:“何哉?宗龙善策黔,而所言卑卑,皆他人唾余,何也?”自是所奏请,多中格。

  熊文粲既罢,宗龙乃言:“向者贼流突东西,嗣昌故建分剿之策。今则流突者各止其所,臣请收势险节短之效。总理止辖楚、豫,秦督兼辖四川,凤督兼辖安庆,各率所辖抚镇,期十二月成功。”因荐湖广巡抚方孔召堪代文灿。帝不用,用嗣昌督师。

  嗣昌既督师,上章请兵食,不悉应,劾中枢不任。宗龙亦劾嗣昌徒耗敝国家,不能报效,以气凌廷臣。会蓟辽总督洪承畴请用刘肇基为团练总兵官,中官高起潜又揭肇基恇怯,宗龙不即覆。帝遂发怒,责以抗旨,令对状。奏上,复以戏视封疆下吏。法司拟戍边,不许,欲置之死。在狱二年矣,十四年春,嗣昌死,尚书陈新甲荐其才,帝未有以应也,良久曰:“朴忠,吾以夙负用之,宜尽死力。”遂释之出狱,以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代丁启睿,总督陕西三边军务。

  当是之时,李自成有众五十万,自陷河、洛,犯开封,罗汝才复自南阳趋邓、淅,与合兵。帝命宗龙专办自成。议尽括关中兵饷以出,然属郡旱蝗,已不能应。

  九月四日,以川、陕兵二万出关,次新蔡,与保督杨文岳兵会。贺人龙、李国奇将秦兵,虎大威将保兵,共结浮桥,东渡汝,合兵趋项城。五日,两军毕渡,走龙口。自成、汝才亦结浮桥于上流,将趋汝宁。觇两督兵至,尽伏精锐于林中,阳驱诸贼自浮桥西渡。人龙使后骑觇贼,还报曰:“贼向汝矣,结浮桥将渡矣。”宗龙、文岳夜会诸将于龙口,诘朝将战。

  六日,两军并进,中道一骑驰而告曰:“贼毕渡矣。”复进,一骑驰而告曰:“贼半渡矣,三分渡其二矣。”宗龙、文岳曰:“驱之。”走三十里,至于孟家庄,日卓午。人龙、大威曰:“马力乏矣,诘朝而战,止兵为营。”诸军弛马甲,植戈錞,散行墟落求刍牧。贼觇之,尘起于林中,伏甲并出搏我兵。人龙有马千骑不战,国奇以麾下兵迎击之,不胜。秦兵、保兵俱溃,人龙、大威奔沈丘,国奇从之,三帅师溃。宗龙、文岳合兵屯火烧店,贼以步兵攻其营。诸军鸣大炮,震死贼百余。日暮,贼引去。宗龙军西北,文岳军东南,画堑而守。保兵宵溃,保督副将挟文岳骑而驰,夜奔于项城。宗龙复分秦兵立营于东南,诸将分壁当贼垒。

  九日,檄人龙、国奇还兵救,二帅不应。宗龙曰:“彼避死,宜不来,吾岂避死哉!”语其麾下曰:“宗龙老矣,今日陷贼中,当与诸军决一死战,不能效他人卷甲走也。”召裨校李本实,即文岳壁穿堑筑垒以拒贼。贼亦穿壕二重以围之。

  十一日,秦师食尽,宗龙杀马骡以享军。明日,营中马骡尽,杀贼取其尸分啖之。十八日,营中火药、铅子、矢并尽。宗龙简士卒,夷伤死丧之余,有众六千。夜半,潜勒诸军突贼营,杀千余人,溃围出。诸军星散,宗龙徒步率诸军且战且走。十九日,日卓午,未至项城八里,贼追及之,执宗龙,呼于门曰:“秦督围随官丁也,请启门纳秦督。”宗龙大呼曰:“我秦督也,不幸堕贼手,左右皆贼耳。”贼唾宗龙。宗龙骂贼曰:“我大臣也,杀则杀耳,岂能为贼赚城以缓死哉!”贼抽刀击宗龙,中其脑而仆,檆其耳鼻死城下。事闻,帝曰:“若此,可谓朴忠矣。”复官兵部尚书,加太子少保,谥忠壮,荫子锦衣世百户,予祭葬。

  人龙、国奇兵溃归陕,贼遂屠项城。分兵屠商水、扶沟,遂攻叶县。

  汪乔年,字岁星,遂安人。天启二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历郎中。母忧归。

  崇祯二年起工部,迁青州知府。以治行卓异,迁登莱兵备副使,乞终养归。父丧除,起官平阳,迁陕西右参政,提督学校。再以卓异,就迁按察使。乔年清若自励,恶衣菲食,之官,携二仆,不以家自随。为青州,行廊置土锉十余,讼者自炊候鞫,吏无敢索一钱。自负才武,休沐辄驰骑,习弓刀击刺,寝处风露中。

  十四年,擢右佥都御史,巡抚陕西。时李自成已破河南,声言入关。乔年疾驱至商、洛,不见贼。贼围开封,而三边总督傅宗龙亦至陕,议抽兵括饷,则关中兵食已尽,无以应。宗龙、乔年握手欷歔而别。未几,宗龙败殁于项城,乔年流涕叹曰:“傅公死,讨贼无人矣。”已,又闻诏擢乔年兵部右侍郎,总督三边军务,代宗龙。部檄踵至,趣出关。是时,关中精锐尽没于项城。乔年曰:“兵疲饷乏,当方张之寇。我出,如以肉喂虎耳。然不可不一出,以持中原心。”乃收散亡,调边卒,得马步三万人。

  十五年正月,率总兵贺人龙、郑嘉栋、牛成虎出潼关。先是,临颍为贼守,左良玉破而屠之,尽获贼所掳。自成闻之怒,舍开封而攻良玉,良玉退保郾城,贼围之急。乔年诸将议曰:“郾城危在旦夕。吾趋郾,贼方锐,难与争锋。吾闻襄城距郾四舍,贼老砦咸在。吾舍郾而以精锐攻其必应,贼必还兵救,则郾城解矣。郾城解,我击其前,良玉乘其背,贼可大破也。”诸将皆曰:“善。”乃留步兵火器于洛阳,简精骑万人兼程进。次郏县,襄城人张永祺等迎乔年。

  二月二日,乔年入襄城,分人龙、嘉栋、成虎军三路,驻城东四十里,逼郾城而军,而自勒兵驻城外。贼果解郾城而救襄城。贼至,三帅奔,良玉救不至,军大溃。乔年叹曰:“此吾死所也。”率步卒千余入城守。贼穴地实火药攻城,乔年亦穿阱,视所凿,长矛刺之。贼炮击乔年坐纛,雉堞尽碎,左右环泣请避之,乔年怒,以足蹴其首曰:“汝畏死,我不畏死也。”十七日,城陷,巷战,杀三贼,自刭不殊,为贼所执,大骂。贼割其舌,磔杀之。襄城人建祠而祀之。

  时张国钦、张一贯、党威、李万庆及监纪西安同知孙兆禄、材官李可从、襄城知县曹思正从乔年,皆死之。万庆者,降将射塌天也。又有马帅某者,逸其名。兆禄,盐山人。可从,盩厔人。党威,神木人。余莫考。党威则尝击贼于西雒峪,擒贼首窦阿婆者也。

  自成购永祺不得,屠其族,劓刖诸生刘汉臣等百九十人。自成数月之间再败秦师,获马二万,降秦兵又数万,威震河雒。

  初,乔年之抚陕西也,奉诏发自成先冢。米脂令边大受,河间静海举人,健令也,诇得其族人为县吏者,掠之。言:“去县二百里曰李氏村,乱山中,十六冢环而葬,中其始祖也。相传,穴,仙人所定,圹中铁灯檠,铁灯不灭,李氏兴。”如其言发之蝼蚁数石,火光荧荧然。檆棺,骨青黑,被体黄毛,脑后穴大如钱,赤蛇盘,三四寸,角而飞,高丈许,咋咋吞日光者六七,反而伏。乔年函其颅骨、腊蛇以闻,焚其余,杂以秽,弃之。自成闻之,啮齿大恨曰:“吾必致死于乔年。”既杀乔年,由西华攻陈州。

  杨文岳,字斗望,南充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授行人。天启五年,擢兵科给事中,屡迁礼科都给事中。

  崇祯二年,出为江西右参政,历湖广、广西按察使,云南、山西左右布政使,以右副都御史巡抚登、莱。十二年擢兵部右侍郎,总督保定、山东、河北军务,代孙传庭。

  十四年正月,李自成陷洛阳,犯开封,文岳率总兵虎大威以众二万赴救。渡河,贼先遁,追击于鸣皋。还,驻兵开封。疫作,乃顿兵于汝宁,出屯西平、新蔡间。七月,自成走内乡、淅川,与罗汝才合。文岳趋邓州,自成还攻之。文岳战三捷,斩其魁一条龙、一只龙,贼遁去。

  九月,会陕西总督傅宗龙于新蔡,与贼遇,大溃于孟家庄,再溃于火烧店。部将挟文岳夜入于项城。明日奔陈州,宗龙遂覆没。事闻,文岳革职,充为事官,戴罪自赎。乃收集散亡,率所部就巡抚高名衡防杞。贼遂破叶县,拔泌阳,乘胜陷南阳,杀唐王,下邓州等十四城,再围开封。

  明年正月,文岳驰救开封,论功复官。临颍为贼守,左良玉破而屠之,退保郾城。自成围郾城。二月,督师丁启睿及文岳、大威救郾城。贼溃,距官军数里而营。文岳、启睿相掎角,持十一昼夜。总督汪乔年出关,贼引去,再攻开封。六月,诏起侯恂兵部右侍郎,总督保定、山东、河南、湖北军务,代文岳。命所司察文岳罪状。七月朔,文岳、启睿合良玉、大威及杨德政、方国安四总兵之师,次朱仙镇。诸军尽溃,启睿、文岳奔汝宁。贼渡河,追奔四百里,官军失亡数万。诏褫官候勘。

  九月,文岳在汝宁,夜袭贼营有功。贼既灌开封,旋败孙传庭兵,以闰十一月悉众薄汝宁,老回回、革里眼、左金王等毕会。文岳遣都司康世德以轻骑侦贼,世德走还汝,将其步骑五百,夜纵火噪而奔。十三日,群贼并至,压汝宁五里而军。监军佥事孔贞会以川兵屯城东,文岳以保兵屯城西。贼兵进攻,相持一昼夜。川兵溃,杀伤数百。贼夺其马骡,悉众攻保兵,渐不支。佥事王世琮、知府傅汝为、通判朱国宝缒将士入城,副将贾悌、参将冯名圣亦掖文岳、贞会登城。

  明日,贼四面环攻,戴扉以阵,矢石云梯堵墙而立。城头矢炮擂石雨集,贼死伤山积,而攻不休。一鼓百道并登,执文岳及世琮、国宝、悌、名圣于城头,杀汝阳知县文师颐于城上。汝为闻变,赴水死。贼拥文岳等见自成,大骂,贼怒,缚之城南三里铺,以大炮击之,洞胸糜骨而死。士民屠戮数万,焚公私廨舍殆尽。贞会执去,不知所终。自成以文岳死忠,备礼敛之。遂拔营走确山、信阳、泌阳,向襄阳,虏崇王由樻、崇世子、诸王妃及河南怀安诸王以行。

  汝为,字于宣,江陵人。崇祯七年进士。世琮,字仲发,达州人。国宝,成都人。师颐,全州人。皆举人。世琮尝为汝宁推官,讨土寇,流矢贯耳不为动,时号王铁耳者也。师颐莅任甫三日。

  孙传庭,字百雅,代州振武卫人。自父以上,四世举于乡。传庭仪表颀硕,沈毅多筹略。万历四十七年成进士,授永城知县,以才调商丘。天启初,擢吏部验封主事,屡迁稽勋郎中,请告归。家居久不出。

  崇祯八年秋,始迁验封郎中,超迁顺天府丞。陕西巡抚甘学阔不能讨贼,秦之士大夫哗于朝,乃推边才用传庭,以九年三月受代。传庭莅秦,严征发期会,一从军兴法。秦人爱之不如总督洪承畴,然其才自足办贼。贼首整齐王据商、雒,诸将不敢攻,檄副将罗尚文击斩之。

  当是时,贼乱关中,有名字者以十数,高迎祥最强,拓养坤党最众,所谓闯王、蝎子块者也。传庭设方略,亲击迎祥于盩厔之黑水峪,擒之,及其伪领哨黄龙、总管刘哲,献俘阙下。录功,增秩一等。而贼党自是乃共推李自成为闯王矣。明年,养坤及其党张耀文来降。已而养坤叛去,谕其下追斩之。击贼惠登相于泾阳、三原,登相西走。河南贼马进忠、刘国能等十七部入渭南,追之出关,复合河南兵夹击之,先后斩首千余级。进忠等复扰商、雒、蓝田,叛卒与之合,将犯西安。遣左光先、曹变蛟追走之渭南,降其渠一条龙,招还胁从。募健儿击余贼,斩圣世王、瓦背、一翅飞,降镇天王、上山虎,又歼白捍贼渠魁数人。关南稍靖。遣副将盛略等败贼大天王于宝鸡,贼走入山谷,传庭追之凤翔。他贼出栈道,谋越关犯河南,还军击,贼走伏斜谷,复大败之,降其余众。西安四卫,旧有屯军二万四千,田二万余顷,其后田归豪右,军尽虚籍。传庭厘得军万一千有奇,岁收屯课银十四万五千余两,米麦万三千五百余石。帝大喜,增秩,赉银币。

  会杨嗣昌入为本兵,条上方略。洪承畴以秦督兼剿务,而用广抚熊文灿为总理。分四正六隅,马三步七,计兵十二万,加派至二百八十万,期百日平贼。传庭移书争之,曰:“无益,且非特此也。部卒屡经溃蹶,民力竭矣,恐不堪命。必欲行之,贼不必尽,而害中于国家。”累数千言,嗣昌大忤。部议,秦抚当一正面,募土著万人,给饷银二十三万,以商、雒等处为汛守。传庭知其不可用也,乃核帑藏,蠲赎鍰,得银四万八千,市马募兵,自办灭贼具,不用部议。会诸抚报募兵及额,传庭疏独不至。嗣昌言军法不行于秦,自请白衣领职,以激帝怒。传庭奏曰:“使臣如他抚,籍郡县民兵上之,遂谓及额,则臣先所报屯兵已及额矣。况更有募练马步军,数且逾万,何尝不遵部议。至百日之期,商、雒之汛守,臣皆不敢委。然使贼入商、雒,而臣不能御,则治臣罪。若臣扼商、雒,而逾期不能灭贼,误剿事者必非臣。”嗣昌无以难,然衔之弥甚。传庭两奉诏进秩,当加部衔,嗣昌抑弗奏。十一年春,贼破汉阴、石泉,则坐传庭失援,削其所加秩。

  传庭出扼商、雒。大天王等犯庆阳、宝鸡,还军战合水,破走之,获其二子,追击之延安。过天星、混天星等从徽、秦趋凤翔,逼澄城。传庭分兵五道击之杨家岭、黄龙山,大破之,斩首二千余级。大天王知二子不杀,遂降。贼引而北,犯延安。传庭策鄜州西、合水东三四百里,荒山邃谷,贼入当自毙,乃率标兵中部遏其东,檄变蛟、庆阳拒其西,伏兵三水、淳化间。贼饥,出掠食,则大张旗帜,鸣鼓角以邀之,一日夜驰二百五十里。贼大惊,西奔,至职田庄,遇伏而败;复走宝鸡,取栈道,再中伏大败;折而走陇州关山道,又为伏兵所挫。三败,贼死者无算,过天星、混天星并降。又逐贼邠、宁间,陷阵,获其渠。河南贼马进忠、马光玉驱宛、洛之众,箕张而西。传庭击之,贼还走。又设伏于潼关原,变蛟逐贼入伏。而闯王李自成者,为洪承畴所逐,尽亡其卒,以十八骑溃围遁。关中群盗悉平,是为崇祯之十一年春也。捷闻,大喜,先叙澄城之捷,命加传庭部衔。嗣昌仍格不奏。

  当是时,总理熊文灿主抚。湖广贼张献忠已降,惟河南贼如故。罗汝才、马进忠、贺一龙、左金王等十三部西窥潼关,联营数十里。传庭计曰:“天下大寇尽在此矣。我出击其西,总理击其东,贼不降则灭。此贼平,天下无贼矣。献忠即狙伏,无能为也。”乃遂引兵东,大败贼阌乡、灵宝山间,贯其营而东,复自东以西。贼窘甚,以文灿招降手谕上,言旦夕且降。传庭曰:“尔曹日就熊公言抚,而日攻堡屠寨不已,是伪也。降即解甲来,有说即非真降,吾明日进兵矣。”明日擐甲而出,得文灿檄于途中曰:“毋妒吾抚功。”又进,得本兵嗣昌手书,亦云。传庭怏怏撤兵还。然贼迄不就抚,移瞰商、雒。文灿悔,期传庭夹击。属吏王文清等三战三败之,贼奔内乡、淅川而去。传庭既屡建大功,其将校数奉旨优叙,嗣昌务抑之不为奏。传庭恳请上其籍于部,嗣昌曰:“需之。”

  十月,京师戒严,召传庭及承畴入卫,擢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代总督卢象升督诸镇援军,赐剑。当是时,传庭提兵抵近郊,与嗣昌不协,又与中官高起潜忤,降旨切责,不得朝京师。承畴至,郊劳,且命陛见,传庭不能无觖望。无何,嗣昌用承畴以为蓟督,欲尽留秦兵之入援者守蓟、辽。传庭曰:“秦军不可留也。留则贼势张,无益于边,是代贼撤兵也。秦军妻子俱在秦,兵日杀贼以为利,久留于边,非哗则逃,不复为吾用,必为贼用,是驱民使从贼也。安危之机,不可不察也。”嗣昌不听。传庭争之不能得,不胜郁郁,耳遂聋。

  传庭初受命,疏言:“年来疆事决裂,由计画差谬。事竣,当面请决大计。”明年,帝移传庭总督保定、山东、河南军务。既解严,疏请陛见。嗣昌大惊,谓传庭将倾之,斥来役赍疏还之传庭。传庭愠,引疾乞休。嗣昌又劾其托疾,非真聋,帝遂发怒,斥为民,下巡抚杨一俊核真伪,一俊奏言:“真聋,非托疾。”并下一俊狱。传庭长系待决,举朝知其冤,莫为言。在狱三年,文灿、嗣昌相继败。而是时,闯王李自成者,已攻破河南矣,犯开封,执宗龙,杀唐王,兵散而贼益横。帝思传庭言,朝士荐者益众。

  十五年正月,起传庭兵部右侍郎,亲御文华殿问剿贼安民之策,传庭侃侃言。帝嗟叹久之,燕劳赏赉甚渥,命将禁旅援开封。开封围已解,贼杀陕督汪乔年,帝即命传庭往代。大集诸将于关中,缚援剿总兵贺人龙,坐之麾下,数而斩之。谓其开县噪归,猛帅以孤军失利而献、曹出柙也;又谓其遇敌先溃,新蔡、襄城连丧二督也。诸将莫不洒然动色者。

  传庭既已诛杀人龙,威詟三边,日夜治军为平贼计,而贼遂已再围开封。诏御史苏京监延、宁、甘、固军,趣传庭出关。传庭上言:“兵新募,不堪用。”帝不听。传庭不得已出师,以九月抵潼关。大雨连旬,自成决马家口河灌开封。开封已陷,传庭趋南阳,自成西行逆秦师。传庭设三覆以待贼:牛成虎将前军,左勷将左,郑嘉栋将右,高杰将中军。成虎阳北以诱贼,贼奔入伏中,成虎还兵而斗,高杰、董学礼突起翼之,左勷、郑嘉栋左右横击之。贼溃东走,斩首千余。追三十里,及之郏县之冢头,贼弃甲仗军资于道,秦兵趋利。贼觇我军嚣,反兵乘之,左勷、萧慎鼎之师溃,诸军皆溃。副将孙枝秀跃马以追贼,击杀数十骑,贼兵围之,驰突不得出,马蹶被执,植立不挠。以刃临之,瞠目不答。一人曰:“此孙副将也。”遂杀之。参将黑尚仁亦被执不屈而见杀,覆军数千,材官小将之殁者,张渼奎、李栖凤、任光裕、戴友仁以下七十有八人。贼倍获其所丧马。传庭走巩,由孟入关,执斩慎鼎;罚勷马以二千,以勷父光先故,贷勷。是役也,天大雨,粮不至,士卒采青柿以食,冻且馁,故大败。豫人所谓“柿园之役”也。

  传庭既已败归陕西,计守潼关,扼京师上游。且我军新集,不利速战,乃益募勇士,开屯田,缮器,积粟,三家出壮丁一。火车载火炮甲仗者三万辆,战则驱之拒马,止则环以自卫。督工苛急,夜以继日,秦民不能堪。而关中频岁饥,驻大军饷乏,士大夫厌苦传庭所为,用法严,不乐其在秦。相与哗于朝曰:“秦督玩寇矣。”又相与危语恫胁之曰:“秦督不出关,收者至矣。”明年五月,命兼督河南、四川军务,寻进兵部尚书,改称督师,加督山西、湖广、贵州及江南、北军务,赐剑。趣战益急。传庭顿足叹曰:“奈何乎!吾固知往而不返也。然大丈夫岂能再对狱吏乎!”顷之,不得已遂再议出师。总兵牛成虎将前锋,高杰将中军,王定、官抚民将延、宁兵为后劲,白广恩统火车营,檄左良玉赴汝宁夹击。当是时,自成已据有河南、湖北十余郡,自号新顺王,设官置戍,营襄阳而居之。将由内、淅窥商、雒,尽发荆、襄兵会于氾水、荥泽,伐竹结筏,人佩三葫芦,将谋渡河。传庭分兵防御。八月十日,传庭出师潼关,次于阌乡。二十一日,师次陕州,檄河南诸军渡河进剿。九月八日,师次汝州,伪都尉四天王李养纯降。养纯言贼虚实:诸贼老营在唐县,伪将吏屯宝丰,自成精锐尽聚于襄城。遂破贼宝丰,斩伪州牧陈可新等。遂捣唐县,破之,杀家口殆尽,贼满营哭。转战至郏县,遂擒伪果毅将军谢君友,斫贼坐纛,尾自成几获。贼奔襄城,大军遂进逼襄城。贼惧谋降,自成曰:“无畏!我杀王焚陵,罪大矣,姑决一死战。不胜,则杀我而降未晚也。”而大军时皆露宿与贼持,久雨道泞,粮车不能前。士饥,攻郏破之,获马骡啖之立尽。雨七日夜不止,后军哗于汝州。贼大至,流言四起。不得已还军迎粮,留陈永福为后拒。前军既移,后军乱,永福斩之不能止。贼追及之南阳,官军还战。贼阵五重,饥民处外,次步卒,次马军,又次骁骑,老营家口处内。战破其三重。贼骁骑殊死斗,我师阵稍动,广恩军将火车者呼曰:“师败矣!”脱挽辂而奔,车倾塞道,马挂于衡不得前,贼之铁骑凌而腾之,步贼手白棓遮击,中者首兜鍪俱碎。自成空壁蹑我,一日夜,官兵狂奔四百里,至于孟津,死者四万余,失亡兵器辎重数十万。传庭单骑渡垣曲,由阌乡济。贼获督师坐纛,乘胜破潼关,大败官军。传庭与监军副使乔迁高跃马大呼而殁于阵,广恩降贼。传庭尸竟不可得。传庭死,关以内无坚城矣。

  初,传庭之出师也,自分必死,顾语继妻张夫人曰:“尔若何?”夫人曰:“丈夫报国耳,毋忧我。”及西安破,张率二女三妾沉于井,挥其八岁儿世宁亟避贼去之。儿逾墙堕民舍中,一老翁收养之。长子世瑞闻之,重趼入秦,得夫人尸井中,面如生。翁归其弟世宁,相扶携还。道路见者,知与不知皆泣下。传庭死时,年五十有一矣。传庭再出师皆以雨败也。或言传庭未死者,帝疑之,故不予赠荫。传庭死而明亡矣。

  赞曰:流贼蔓延中原,所恃以御贼者独秦兵耳。傅宗龙、孙传庭远近相望,倚以办贼。汪乔年、杨文岳奋力以当贼锋,而终于溃偾。此殆有天焉,非其才之不任也。传庭败死,贼遂入关,势以愈炽。存亡之际,所系岂不重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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