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传·卷五十六

  ○李林甫 杨国忠 张暐 王琚 王毛仲 陈玄礼附

  李林甫,高祖从父弟长平王叔良之曾孙。叔良生孝斌,官至原州长史。孝斌生 思诲,官至扬府参军,思诲即林甫之父也。林甫善音律,初为千牛直长,其舅楚国 公姜皎深爱之。开元初,迁太子中允。时源乾曜为侍中,乾曜侄孙光乘,姜皎妹婿, 乾曜与之亲。乾曜之男洁白其父曰:“李林甫求为司门郎中。”乾曜曰:“郎官须 有素行才望高者,哥奴岂是郎官耶?”数日,除谕德。哥奴,林甫小字。累迁国子 司业。

  十四年,宇文融为御史中丞,引之同列,因拜御史中丞,历刑、吏二侍郎。时 武惠妃爱倾后宫,二子寿王、盛王以母爱特见宠异,太子瑛益疏薄。林甫多与中贵 人善,乃因中官白惠妃云:“愿保护寿王。”惠妃德之。初,侍中裴光庭妻武三思 女,诡谲有材略,与林甫私。中官高力士本出三思家,及光庭卒,武氏衔哀祈于力 士,请林甫代其夫位,力士未敢言,玄宗使中书令萧嵩择相,嵩久之以右丞韩休对, 玄宗然之,乃令草诏。力士遽漏于武氏,乃令林甫白休。休既入相,甚德林甫,与 嵩不和,乃荐林甫堪为宰相,惠妃阴助之,因拜黄门侍郎,玄宗眷遇益深。

  二十三年,以黄门侍郎平章事裴耀卿为侍中,中书侍郎平章事张九龄为中书令, 林甫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并加银青光禄大夫。林甫面柔而有狡计,能伺 侯人主意,故骤历清列,为时委任。而中官妃家,皆厚结托,伺上动静,皆预知之, 故出言进奏,动必称旨。而猜忌阴中人,不见于词色,朝廷受主恩顾,不由其门, 则构成其罪;与之善者,虽厮养下士,尽至荣宠。寻历户、兵二尚书,知政事如故。

  寻又以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皆以母失爱而有怨言,驸马都尉杨洄白惠妃。 玄宗怒,谋于宰臣,将罪之。九龄曰:“陛下三个成人兒不可得。太子国本,长在 宫中,受陛下义方,人未见过,陛下奈何以喜怒间忍欲废之?臣不敢奉诏。”玄宗 不悦。林甫惘然而退,初无言,既而谓中贵人曰:“家事何须谋及于人。”时朔方 节度使牛仙客在镇,有政能,玄宗加实封,九龄又奏曰:“边将驯兵秣马,储蓄军 实,常务耳,陛下赏之可也;欲赐实赋,恐未得宜。惟圣虑思之。”帝默然。林甫 以其言告仙客,仙客翌日见上,泣让官爵。玄宗欲行实封之命,兼为尚书,九龄执 奏如初。帝变色曰:“事总由卿?”九龄顿首曰:“陛下使臣待罪宰相,事有未允, 臣合尽言。违忤圣情,合当万死。”玄宗曰:“卿以仙客无门籍耶?卿有何门阀?” 九龄对曰:“臣荒徼微贱,仙客中华之士。然陛下擢臣践台阁,掌纶诰;仙客本河 湟一使典,目不识文字,若大任之,臣恐非宜。”林甫退而言曰:“但有材识,何 必辞学;天子用人,何有不可?”玄宗滋不悦。

  九龄与中书侍郎严挺之善。挺之初娶妻出之,妻乃嫁蔚州刺史王元琰。时元琰 坐赃,诏三司使推之,挺之救免其罪。玄宗察之,谓九龄曰:“王元琰不无赃罪, 严挺之嘱托所由辈有颜面。”九龄曰:“此挺之前妻,今已婚崔氏,不合有情。” 玄宗曰:“卿不知,虽离之。亦却有私。”玄宗籍前事,以九龄有党,与裴耀卿俱 罢知政事,拜左、右丞相,出挺之为洺州刺史,元琰流于岭外。即日林甫代九龄为 中书、集贤殿大学士、修国史;拜牛仙客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知门下省 事。监察御史周子谅言仙客非宰相器,玄宗怒而杀之。林甫言子谅本九龄引用,乃 贬九龄为荆州长史。

  玄宗终用林甫之言,废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为庶人,太子妃兄驸马都尉薛 锈长流瀼州,死于故驿,人谓之“三庶”,闻者冤之。其月,佞媚者言有乌鹊巢于 大理狱户,天下几致刑措。玄宗推功元辅,封林甫晋国公,仙客豳国公。其冬,惠 妃病,三庶人为崇而薨。储宫虚位,玄宗未定所立。林甫曰:“寿王年已成长,储 位攸宜。”玄宗曰:“忠王仁孝,年又居长,当守器东宫。”乃立为皇太子。自是 林甫惧,巧求阴事以倾太子。

  林甫既秉枢衡,兼领陇右、河西节度,又加吏部尚书。天宝改易官名,为右相, 停知节度事,加光禄大夫,迁尚书左仆射。六载,加开府仪同三司,赐实封三百户, 而恩渥弥深。凡御府膳羞,远方珍味,中人宣赐,道路相望。与宰相李适之虽同宗 属,而适之轻率,尝与林甫同论时政,多失大体,由是主恩益疏,以至罢免。黄门 侍郎陈希烈性便佞,尝曲事林甫,适之既罢,乃引希烈同知政事。林甫久典枢衡, 天下威权,并归于己,台司机务,希烈不敢参议,但唯诺而已。每有奏请,必先赂 遗左右,伺察上旨,以固恩宠。上在位多载,倦于万机,恆以大臣接对拘检,难徇 私欲,自得林甫,一以委成。故杜绝逆耳之言,恣行宴乐,衤任席无别,不以为耻, 由林甫之赞成也。

  林甫京城邸第,田园水硙,利尽上腴。城东有薛王别墅,林亭幽邃,甲于都邑, 特以赐之,及女乐二部,天下珍玩,前后赐与,不可胜纪。宰相用事之盛,开元已 来,未有其比。然每事过慎,条理众务,增修纲纪,中外迁除,皆有恆度。而耽宠 固权,己自封植,朝望稍著,必阴计中伤之。初,韦坚登朝,以坚皇太子妃兄,引 居要职,示结恩信,实图倾之,乃潜令御史中丞杨慎矜阴伺坚隙。会正月望夜,皇 太子出游,与坚相见,慎矜知之,奏上。上大怒,以为不轨,黜坚,免太子妃韦氏。 林甫因是奏李适之与坚昵狎,及裴宽、韩朝宗并曲附适之,上以为然,赐坚自尽, 裴、韩皆坐之斥逐。后杨慎矜权位渐盛,林甫又忌之,乃引王鉷为御史中丞,托以 心腹。鉷希林甫意,遂诬罔密奏慎矜左道不法,遂族其家。杨国忠以椒房之亲,出 入中禁,奏请多允,乃擢在台省,令按刑狱。会皇太子良娣杜氏父有邻与子婿柳勣 不叶,勣飞书告有邻不法,引李邕为证,诏王鉷与国忠按问。鉷与国忠附会林甫奏 之,于是赐有邻自尽,出良娣为庶人,李邕、裴敦复枝党数人并坐极法。林甫之苞 藏安忍,皆此类也。

  林甫自以始谋不佐皇太子,虑为后患,故屡起大狱以危之,赖太子重慎无过, 流言不入。林甫尝令济阳别驾魏林告陇右、河西节度使王忠嗣,林往任朔州刺史, 忠嗣时为山东节度,自云与忠王同养宫中,情意相得,欲拥兵以佐太子。玄宗闻之 曰:“我兒在内,何路与外人交通?此妄也。”然忠嗣亦左授汉阳太守。八载,咸 宁太府赵奉章告林甫罪状二十馀条。告未上,林甫知之,讽御史台逮捕,以为妖言, 重杖决杀。

  十载,林甫兼领安西大都护、朔方节度,俄兼单于副大都护。十一载,以朔方 副使李献忠叛,让节度,举安思顺自代。国家武德、贞观已来,蕃将如阿史那杜尔、 契苾何力,忠孝有才略,亦不专委大将之任,多以重臣领使以制之。开元中,张嘉 贞、王晙、张说、萧嵩、杜暹皆以节度使入知政事,林甫固位,志欲杜出将入相之 源,尝奏曰:“文士为将,怯当矢石,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善战有勇,寒族即 无党援。”帝以为然,乃用思顺代林甫领使。自是高仙芝、哥舒翰皆专任大将,林 甫利其不识文字,无入相由,然而禄山竟为乱阶,由专得大将之任故也。

  林甫恃其早达,舆马被服,颇极鲜华。自无学术,仅能秉笔,有才名于时者尤 忌之。而郭慎微、苑咸文士之阘茸者,代为题尺。林甫典选部时,选人严迥判语有 用“杕杜”二字者,林甫不识“杕”字,谓吏部侍郎韦陟曰:“此云‘杖杜’,何 也?”陟俯首不敢言。太常少卿姜度,林甫舅子,度妻诞子,林甫手书庆之曰: “闻有弄麞之庆。”客视之掩口。

  初,杨国忠登朝,林甫以微才不之忌;及位至中司,权倾朝列,林甫始恶之。 时国忠兼领剑南节度,会南蛮寇边,林甫请国忠赴镇。帝虽依奏,然待国忠方渥, 有诗送行,句末言入相之意。又曰:“卿止到蜀郡处置军事,屈指待卿。”林甫心 尤不悦。林甫时已寝疾。其年十月,扶疾从幸华清宫,数日增剧,巫言一见圣从差 减,帝欲视之,左右谏止。乃敕林甫出于庭中,上登降圣阁遥视,举红巾招慰之, 林甫不能兴,使人代拜于席。翌日,国忠自蜀还,谒林甫,拜于床下,林甫垂涕托 以后事。寻卒,赠太尉、扬州大都督,给班剑、西园秘器。诸子以吉仪护柩还京师, 发丧于平康坊之第。

  林甫晚年溺于声妓,姬侍盈房。自以结怨于人,常忧刺客窃发,重扃复壁,络 板甃石,一夕屡徙,虽家人不之知。有子二十五人、女二十五人:岫为将作监,崿 为司储郎中,屿为太常少卿;子婿张博济为鸿胪少卿,郑平为户部员外郎,杜位为 右补阙,齐宣为谏议大夫,元捴为京兆府户曹。

  初,林甫尝梦一白晰多须长丈夫逼己,接之不能去。既寤,言曰:“此形状类 裴宽,宽谋代我故也。”时宽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故因李适之党斥逐之。是 时杨国忠始为金吾胄曹参军,至是不十年,林甫卒,国忠竟代其任,其形状亦类宽 焉。国忠素憾林甫,既得志,诬奏林甫与蕃将阿布思同构逆谋,诱林甫亲族间素不 悦者为之证。诏夺林甫官爵,废为庶人,岫、崿诸子并谪于岭表。林甫性沉密,城 府深阻,未尝以爱憎见于容色。自处台衡,动循格令,衣寇士子,非常调无仕进之 门。所以秉钧二十年,朝野侧目,惮其威权。及国忠诬构,天下以为冤。

  杨国忠,本名钊,蒲州永乐人也。父珣,以国忠贵,赠兵部尚书。则天朝幸臣 张易之,即国忠之舅也。国忠无学术拘检,能饮酒,蒱博无行,为宗党所鄙。乃发 愤从军,事蜀帅,以屯优当迁,益州长史张宽恶其为人,因事笞之,竟以屯优授新 都尉。稍迁金吾卫兵曹参军。太真妃,即国忠从祖妹也。天宝初,太真有宠,剑南 节度使章仇兼琼引国忠为宾佐,既而擢授监察御史。去就轻率,骤履清贵,朝士指 目嗤之。

  时李林甫将不利于皇太子,掎摭阴事以倾之。侍御史杨慎矜承望风旨,诬太子 妃兄韦坚与皇甫惟明私谒太子,以国忠怙宠敢言,援之为党,以按其事。京兆府法 曹吉温舞文巧诋,为国忠爪牙之用,因深竟坚狱,坚及太子良娣杜氏、亲属柳勣、 杜昆吾等,痛绳其罪,以树威权。于京城别置推院,自是连岁大狱,追捕挤陷,诛 夷者数百家,皆国忠发之。林甫方深阻保位,国忠凡所奏劾,涉疑似于太子者,林 甫虽不明言以指导之,皆林甫所使,国忠乘而为邪,得以肆意。上春秋高,意有所 爱恶,国忠探知其情,动契所欲。骤迁检校度支员外郎,兼侍御史,监水陆运及司 农、出纳钱物、内中市买、召募剑南健兒等使。以称职迁度支郎中,不期年,兼领 十五馀使,转给事中、兼御史中丞,专判度支事。是岁,贵妃姊虢国、韩国、秦国 三夫人同日拜命,兄銛拜鸿胪卿。八载,玄宗召公卿百僚观左藏库,喜其货币山积, 面赐国忠金紫,兼权太府卿事。国忠既专钱谷之任,出入禁中,日加亲幸。

  初,杨慎矜希林甫旨,引王鉷为御史中丞,同构大狱,以倾东宫。既帝意不回, 慎矜稍避事防患,因与鉷有隙。鉷乃附国忠,奏诬慎矜,诛其昆仲,由是权倾内外, 公卿惕息。吉温为国忠陈移夺执政之策,国忠用其谋,寻兼兵部侍郎。京兆尹萧炅、 御史中丞宋浑皆林甫所亲善,国忠皆诬奏谴逐,林甫不能救。王鉷为御史大夫,兼 京兆尹,恩宠侔于国忠,而位望居其右。国忠忌其与己分权,会邢縡事泄,乃陷鉷 兄弟诛之,因代鉷为御史大夫,权京兆尹,赐名国忠。乃穷竟邢縡狱,令引林甫交 私鉷、銲与阿布思事状,而陈希烈、哥舒翰附会国忠,证成其状,上由是疏薄林甫。

  南蛮质子閤罗凤亡归不获,帝怒甚,欲讨之。国忠荐阆州人鲜于仲通为益州长 史,令率精兵八万讨南蛮,与罗凤战于泸南,全军陷没。国忠掩其败状,仍叙其战 功,仍令仲通上表请国忠兼领益部。十载,国忠权知蜀郡都督府长史,充剑南节度 副大使,知节度事,仍荐仲通代己为京兆尹。国忠又使司马李宓率师七万再讨南蛮。 宓渡泸水,为蛮所诱,至和城,不战而败,李宓死于阵。国忠又隐其败,以捷书上 闻。自仲通、李宓再举讨蛮之军,其征发皆中国利兵,然于土风不便,沮洳之所陷, 瘴疫之所伤,馈饷之所乏,物故者十八九。凡举二十万众,弃之死地,只轮不还, 人衔冤毒,无敢言者。国忠寻兼山南西道采访使。十一载,南蛮侵蜀,蜀人请国忠 赴镇,林甫亦奏遣之。将辞,雨泣恳陈必为林甫所排,帝怜之,不数月召还。会林 甫卒,遂代为右相,兼吏部尚书、集贤殿大学士、太清太微宫使、判度支、剑南节 度、山南西道采访、两京出纳租庸铸钱等使并如故。

  国忠本性疏躁,强力有口辩,既以便佞得宰相,剖决机务,居之不疑。立朝之 际,或攘袂扼腕,自公卿已下,皆颐指气使,无不詟惮。故事,宰相居台辅之地, 以元功盛德居之,不务威权,出入骑从简易。自林甫承恩顾年深,每出车骑满街, 节将、侍郎有所关白,皆趋走辟易,有同案吏。旧例,宰相午后六刻始出归第,林 甫奏太平无事,以巳时还第,机务填委,皆决于私家。主书吴珣持籍就左相陈希烈 之第,希烈引籍署名,都无可否。国忠代之,亦如前政。国忠自侍御史以至宰相, 凡领四十馀使,又专判度支、吏部三铨,事务鞅掌,但署一字,犹不能尽,皆责成 胥吏,贿赂公行。

  国忠既以宰臣典选,奏请铨日便定留放,不用长名。先天已前,诸司官知政事, 午后归本司决事,兵部尚书、侍郎亦分铨注拟。开元已后,宰臣数少,始崇其任, 不归本司。故事,吏部三铨,三注三唱,自春及夏,才终其事。国忠使胥吏于私第 暗定官员,集百僚于尚书省对注唱,一日令毕,以夸神速,资格差谬,无复伦序。 明年注拟,又于私第大集选人,令诸女弟垂帘观之,笑语之声,朗闻于外。故事, 注官讫,过门下侍中、给事中。国忠注官时,呼左相陈希烈于座隅,给事中在列, 曰:“既对注拟,过门下了矣。”吏部侍郎韦见素、张倚皆衣紫,是日与本曹郎官 同咨事,趋走于屏树之间。既退,国忠谓诸妹曰:“两员紫袍主事何如人?”相对 大噱。其所昵京兆尹鲜于仲通、中书舍人窦华、侍御史郑昂讽选人于省门立碑,以 颂国忠铨综之能。

  贵妃姊虢国夫人,国忠与之私,于宣义里构连甲第,土木被绨绣,栋宇之盛, 两都莫比,昼会夜集,无复礼度。有时与虢国并辔入朝,挥鞭走马,以为谐谑,衢 路观之,无不骇叹。玄宗每年冬十月幸华清宫,常经冬还宫。国忠山第在宫东门之 南,与虢国相对,韩国、秦国甍栋相接,天子幸其第,必过五家,赏赐宴乐。每扈 从骊山,五家合队,国忠以剑南幢节引于前,出有饯路,还有软脚,远近饷遗,珍 玩狗马,阉侍歌兒,相望于道。进封卫国公,食实封三百户,俄拜司空。

  时安禄山恩宠特深,总握兵柄,国忠知其跋扈,终不出其下,将图之,屡于上 前言其悖逆之状,上不之信。是时,禄山已专制河北,聚幽、并劲骑,阴图逆节, 动未有名,伺上千秋万岁之后,方图叛换。及见国忠用事,虑不利于己,禄山遥领 内外闲厩使,遂以兵部侍郎吉温知留后,兼御史中丞、京畿采访使,内伺朝廷动静。 国忠使门客蹇昂、何盈求禄山阴事,围捕其宅,得李超、安岱等,使侍御史郑昂缢 杀于御史台。又奏贬吉温于合浦,以激怒禄山,幸其摇动,内以取信于上,上竟不 之悟。由是禄山惶惧,遂举兵以诛国忠为名。玄宗闻河朔变起,欲以皇太子监国, 自欲亲征,谋于国忠。国忠大惧,归谓姊妹曰:“我等死在旦夕。今东宫监国,当 与娘子等并命矣。”姊妹哭诉于贵妃,贵妃衔土请命,其事乃止。及哥舒翰守潼关, 诸将以函关距京师三百里,利在守险,不利出攻。国忠以翰持兵未决,虑反图己, 欲其速战,自中督促之。翰不获已出关,及接战桃林,王师奔败,哥舒受擒,败国 丧师,皆国忠之误惑也。

  自禄山兵起,国忠以身领剑南节制,乃布置腹心于梁、益间,以图自全之计。 六月九日,潼关不守。十二日凌晨,上率龙武将军陈玄礼、左相韦见素、京兆尹魏 方进,国忠与贵妃及亲属,拥上出延秋门,诸王妃主从之不及,虑贼奄至,令内侍 曹大仙击鼓于春明门外,又焚刍藁之积,烟火烛天。既渡渭,即令断便桥。辰时, 至咸阳望贤驿,官吏骇窜,无复贵贱,坐宫门大树下。亭午,上犹未食,有老父献 麦,帝令具饭,始得食。翌日,至马嵬,军士饥而愤怒,龙武将军陈玄礼惧乱,先 谓军士曰:“今天下崩离,万乘震荡,岂不由杨国忠割剥氓庶,朝野怨咨,以至此 耶?若不诛之以谢天下,何以塞四海之怨愤!”众曰:“念之久矣。事行,身死固 所愿也。”会吐蕃和好使在驿门遮国忠诉事,军士呼曰:“杨国忠与蕃人谋叛。” 诸军乃围驿擒国忠,斩首以徇。是日,贵妃既缢,韩国、虢国二夫人亦为乱兵所杀。 御史大夫魏方进死,左相韦见素伤。良久兵解,陈玄礼等见上谢罪曰:“国忠挠败 国经,构兴祸乱,使黎元涂炭,乘舆播越,此而不诛,患难未已。臣等为社稷大计, 请矫制之罪。”帝曰:“朕识之不明,任寄失所。近亦觉悟,审其诈佞,意欲到蜀, 肆诸市朝。今神明启卿,谐朕夙志,将畴爵赏,何至言焉。”

  是时,禄山虽据河洛,其兵锋东止于梁、宋,南不过许、邓。李光弼、郭子仪 统河朔劲卒,连收恆、定,若崤、函固守,兵不妄动,则AT逆之势,不讨自弊。 及哥舒翰出师,凡不数日,乘舆迁幸,朝廷陷没,百僚系颈,妃主被戮,兵满天下, 毒流四海,皆国忠之召祸也。

  国忠子:暄、昢、晓、晞。暄为太常卿兼户部侍郎,尚延和郡主;昢为鸿胪卿, 尚万春公主。兄弟各立第于亲仁里,穷极奢侈。国忠娶蜀倡裴氏女曰裴柔,国忠既 死,柔与虢国夫人皆自刭死。暄死于马嵬;昢陷贼被杀;晓走汉中郡,汉中王瑀榜 杀之;晞走至陈仓,为追兵所杀。

  国忠之党翰林学士张渐窦华、中书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郑昂等,凭国忠之势, 招来赂遗,车马盈门,财货山积;及国忠败,皆坐诛灭,其斫丧王室,俱一时之沴 气焉。

  张暐,汝州襄城人也。祖德政,武德中郓州刺史。暐,景龙初为铜鞮令,家本 豪富,好宾客,以弋猎自娱。会临淄王为潞州别驾,暐潜识英姿,倾身事之,日奉 游处。及乐人赵元礼自山东来,有女美丽,善歌舞,王幸之,止于暐第,生废太子 瑛。唐隆元年六月,王清内难,升为皇太子,召暐拜宫门大夫,每与诸王、姜皎、 崔涤、李令问、王守一、薛伯阳在太子左右以接欢。其年,擢拜左台侍御史,数月 迁左御史台中丞。

  先天元年,太子即位,帝居武德殿。太平公主有异谋,广树朋党,暐与仆射刘 幽求请先为备。太平闻之,白于睿宗,乃流暐于岭南峰州,幽求谪于岭外。及太平 之败,幽求追拜尚书左仆射、兼侍中;暐为大理卿,封邓国公,实封三百户,逾月 又加权兼雍州长史。其年十二月,改元开元,以雍州为京兆府,长史为尹。暐首迁 京兆尹,入侍宴私,出主都政,以为荣宠之极。暐亦有应务才干,迁太子詹事,判 尚书左右丞,再除左羽林大将军,三为左金吾大将军,又为殿中监、太仆卿。

  二十年,以暐年高,加特进。子履冰、季良、弟晤皆居清列。天宝初,暐还乡 拜扫,特赐锦袍缯彩,御赐诗以宠异之,乘传来往,敕郡县供拟。暐鬓发华皓,在 舆中,子弟车马连接数里,衣冠荣之。中使中路追赐药物。至襄城月馀,诏还京。 五载薨,年九十馀,赠开府仪同三司。其后,履冰为金吾将军,季良殿中监,俱列 启戟,时人美之。暐寿考。善保终始。

  王琚,怀州河内人也。叔父隐客,则天朝为凤阁侍郎。琚少孤而聪敏,有才略, 好玄象合炼之学。神龙初,年二十馀,尝谒驸马王同皎,同皎甚器之,益欢洽。言 及刺武三思事,琚义而许之,与周璟、张仲之为忘年之友。及同皎败,琚恐为吏所 捕,变姓名诣于江都,佣书于富商家,主人后悟其非佣者,以女嫁之,资给其财。 经四五年,睿宗登极,琚具白主人,厚资其行装,乃至长安。遇玄宗为太子监国, 为太平公主所忌,思立孱弱,以窃威权,太子忧危。沙门普润先与玄宗筮,克清内 难,加三品,食实封,常入太子宫。琚见之,说以天时人事,历然可观。普润白玄 宗,玄宗异之。及琚于吏部选补诸暨主簿,于东宫过谢,及殿,而行徐视高,中官 曰:“殿下在帘下。”琚曰:“在外只闻有太平公主,不闻有太子。太子有大功于 社稷,大孝于君亲,何得有此声?”玄宗遽召见之,琚曰:“顷韦庶人智识浅短, 亲行弑逆,人心尽摇,思立李氏,殿下诛之为易。今社稷已安,太平则天之女,凶 狡无比,专思立功,朝之大臣,多为其用。主上以元妹之爱,能忍其过。贱臣浅识, 为殿下深忧。”玄宗命之同榻而坐。玄宗泣曰:“四哥仁孝,同气唯有太平,言之 恐有违犯,不言忧患转深,为臣为子,计无所出。”琚曰:“天子之孝,贵于安宗 庙。定万人。征之于昔,盖主,汉帝之长姊,帝幼,盖主共养帝于宫中,后与上官 桀、燕王谋害大司马霍光,不议及君上,汉主恐危刘氏,以大义去之。况殿下功格 天地,位尊储贰。太平虽姑,臣妾也,何敢议之!今刘幽求、张说、郭元振一二大 臣,心辅殿下。太平之党,必有移夺安危之计,不可立谈。”玄宗又曰:“公有何 小艺,可隐迹与寡人游处?”琚曰:“飞丹炼药,谈谐嘲咏,堪与优人比肩。”玄 宗益喜,与之为友,恨相知晚,呼为王十一。翌日,奏授詹事府司直、内供奉兼崇 文学士,日与诸王及姜皎等侍奉焉,独琚常预秘计。逾月,又拜太子舍人,寻又兼 谏议大夫、内供奉,又赠其父故下邽丞仲友楚州刺史。

  先天元年七月,玄宗居尊位,在武德殿。八月,擢拜中书侍郎。时刘幽求、张 暐并流于岭外,琚见事迫,请早为之计。二年七月三日,琚与岐王范、薛王业、姜 皎、李令问、王毛仲、王守一并预诛逆,以铁骑至承天门。时睿宗闻鼓噪声,召郭 元振升承天楼,宣诏下关,侍御史任知古召募数百人于朝堂,不得入。顷间,琚等 从玄宗至楼上,诛萧至忠、岑义、窦怀贞、常元楷、李慈、李猷等。睿宗逊居百福 殿。十日,拜琚银青光禄大夫、户部尚书,封赵国公,食实封五百户;皎银青光禄 大夫、工部尚书,封楚国公,实封五百户;令问银青光禄大夫、殿中监、宋国公, 实封三百户;毛仲辅国大将军、左武卫大将军、检校闲厩兼知监牧使、霍国公,实 封五百户;守一银青光禄大夫、太常卿员外置同正员,进封晋国公,实封五百户。 琚、皎、令问并固让尚书、殿中监,不上。十八日,琚、皎依旧官各加实封二百户, 通前七百户。累日,玄宗宴于内殿,赐功臣金银器皿各一床、杂彩各一千匹、绢一 千匹,列于庭,宴慰终夕,载之而归。

  琚转见恩顾,每延入阁中,迄夜方出。归休之日,中官至第召之。中官亦使尚 宫就琚宅问讯琚母,时果珍味赍之,助其甘旨。琚在帷幄之侧,常参闻大政,时人 谓之“内宰相”,无有比者。又赠其父魏州刺史。或有上说于玄宗曰:“彼王琚、 麻嗣宗谲诡纵横之士,可与履危,不可得志。天下已定,宜益求纯朴经术之士。” 玄宗乃疏之。

  十一月,令御史大夫持节巡天兵以北诸军。十二月,改年号为开元,又改官名, 与苏颋同为紫微侍郎。二年二月回,未及京,便除泽州刺史,削封。历衡、郴、滑、 虢、沔、夔、许、润九州刺史,又复其封。二十年,丁母忧。二十二年,起复右庶 子,兼巂州刺史,又改同、蒲、通、邓、蔡五州刺史。天宝后,又为广平、鄴郡二 太守。性豪侈,著勋中朝,又食实封,典十五州,常受馈遗,下檐帐设,皆数千贯。 玄宗念旧,常优容之。侍兒二十人,皆居宝帐。家累三百馀口,作造不遵于法式。 虽居州伯,与佐官、胥吏、酋豪连榻饮谑,或樗蒱、藏钅句以为乐。每移一州,车 马填路,数里不绝。携妓从禽,恣为欢赏,垂四十年矣。

  时李邕、王弼与琚皆年齿尊高,久在外郡,书疏尺题来往,有“谴谪留落”之 句。右相林甫以琚等负材使气,阴议除之。五载正月,琚果为林甫构成其罪,贬琚 江华郡员外司马,削阶封。至任未几,林甫使罗希奭重按之。希奭排马牒至,琚惧, 仰药,竟不能死;及希奭至,遂自缢而卒。死非其罪,人用怜之。宝应元年,赠太 子少保。

  王毛仲,本高丽人也。父游击将军职事求娄,犯事没官,生毛仲,因隶于玄宗。 性识明悟,玄宗为临淄王,常伏事左右。及出兼潞州别驾,又见李宜德趫捷善骑射, 为人苍头,以钱五万买之。景龙三年冬,玄宗还长安,以二人挟弓矢为翼。

  初,太宗贞观中,择官户蕃口中少年骁勇者百人,每出游猎,令持弓矢于御马 前射生,令骑豹文鞯,著画兽文衫,谓之“百骑”。至则天时,渐加其人,谓之 “千骑”,分隶左右羽林营。孝和谓之“万骑”,亦置使以领之。玄宗在籓邸时, 常接其豪俊者,或赐饮食财帛,以此尽归心焉。毛仲亦悟玄宗旨,待之甚谨,玄宗 益怜其敏惠。

  及四年六月,中宗遇弑,韦后称制,令韦播、高嵩为羽林将军,令押千骑营, 榜棰以取威。其营长葛福顺、陈玄礼等相与见玄宗诉冤,会玄宗已与刘幽求、麻嗣 宗、薛崇简等谋举大计,相顾益欢,令幽求讽之,皆愿决死从命。及二十日夜,玄 宗入宛中,宜德从焉,毛仲避之不入。乙夜,福顺等至,玄宗曰:“与公等除大逆, 安社稷,各取富贵,在于俄顷,何以取信?”福顺等请号而行,斯须斩韦播、韦璿、 高嵩等头来,玄宗举火视之。又召钟绍京领总监丁匠刀锯百人至,因斩关而入,后 及安乐公主等皆为乱兵所杀。其夜,少帝以玄宗著大勋,进封平王。以绍京、幽求 知政事,署诏敕。崇简、嗣宗及福顺、宜德,功大者为将军,次者为中郎将。其时, 梓宫在殡,举城缟素。及明,玄宗引新立功者皆衣紫衣绯,持满铁骑而出,倾城聚 观欢慰。其犯逆者,尽曝尸于城外。毛仲数日而归,玄宗不责,又超授将军。

  及玄宗为皇太子监国,因奏改左右万骑左右营为龙武军,与左右羽林为北门四 军,以福顺等为将军以押之。龙武官尽功臣,受锡赍,号为“唐元功臣”。长安良 家子避征徭,纳资以求隶于其中,遂每军至数千人。毛仲专知东宫驼马鹰狗等坊, 未逾年,已至大将军,阶三品矣。及先天二年七月,毛仲预诛萧、岑等功,授辅国 大将军、左武卫大将军、检校内外闲厩兼知监牧使,进封霍国公,实封五百户。毛 仲奉公正直,不避权贵,两营万骑功臣、闲厩官吏皆惧其威,人不敢犯。苑中营田 草莱常收,率皆丰溢,玄宗以为能。开元十四年,赠其父秦州刺史。

  毛仲虽有赐庄宅,奴婢、驼马、钱帛不可胜纪,常于闲厩侧内宅住。每入侍宴 赏,与诸王、姜皎等御幄前连榻而坐。玄宗或时不见,则悄然如有所失;见之则欢 洽连宵,有至日晏。其妻已邑虢国夫人;赐妻李氏又为国夫人。每入内朝谒,二夫 人同承赐赍,生男,孩稚已授五品,与皇太子同游,故中官杨思勖、高力士等常避 畏之。七年,进位特进,行太仆卿,馀并如故。九年,持节充朔方道防御讨击大使, 仍以左领军大总管王晙与天兵军节度张说,东与幽州节度裴伷先等计会。

  毛仲部统严整,群牧孳息,遂数倍其初。刍粟之类,不敢盗窃,每岁回残,常 致数万斛。不三年,扈从东封,以诸牧马数万匹从,每色为一队,望如云锦,玄宗 益喜。于岳下以宰相源乾曜、张说加左右丞相,毛仲加开府仪同三司。自玄宗先天 正位后,以后父王同皎及姚崇、宋璟及毛仲十五年间四人至开府,又敕张说为《监 牧颂》以美之。十七年,从朝五陵,又赠毛仲父益州大都督。毛仲益骄,尝求为兵 部尚书,玄宗不悦,毛仲怏怏,见于词色。又福顺子娶毛仲女,宜德、唐地文等数 十人皆与毛仲善,倚之多为不法。中官等妒其全盛逾己,专发其罪,尤倨慢之。中 官高品者,毛仲视之蔑如也;如卑品者,小忤意则挫辱如己之僮仆。力士辈恨入骨 髓。毛仲承恩遇,妻产,尝借苑中亭子纳凉,玄宗借之。中官构之弥甚,曰:“北 门奴官太盛,豪者皆一心,不除之,必起大患。”

  后毛仲索甲仗于太原军器监,时严挺之为少尹,奏之。玄宗恐其党震惧为乱, 乃隐其实状,诏曰:“开府仪同三司、兼殿中监、霍国公、内外闲厩监牧都使王毛 仲,是惟微细,非有功绩,擢自家臣,升于朝位。恩宠莫二,委任斯崇。无涓尘之 益,肆骄盈之志。往属艰难,遽兹逃匿,念深惟旧,义在优容,仍荷殊荣,蔑闻悛 悔。在公无竭尽之效,居常多怨望之词。迹其深愆,合从诛殛;恕其庸昧,宜从远 贬。可瀼州别驾员外置长任,差使驰驿领送至任,忽许东西及判事。”左领军大将 军耿国公葛福顺,贬壁州员外别驾;左监门将军卢龙子唐地文,贬振州员外别驾; 右武卫将军成纪侯李守德,贬严州员外别驾,守德,本宜德也,立功后改名;右威 卫将军王景耀,贬党州员外别驾;右威卫将军高广济,贬道州员外别驾。毛仲男太 子仆守贞,贬施州司户;太子家令守廉,贬溪州司户;率更令守庆,贬鹤州司仓; 左监门长史守道,贬涪州参军。连累者数十人。又诏杀毛仲,及永州而缢之。

  其后,中官益盛,而陈玄礼以淳朴自检,宿卫宫禁,志节不衰。天宝中,玄宗 在华清宫,乘马出宫门,欲幸虢国夫人宅,玄礼曰:“未宣敕报臣,天子不可轻去 就。”玄宗为之回辔。他年在华清宫,逼正月半,欲夜游,玄礼奏曰:“宫外即是 旷野,须有备预,若欲夜游,愿归城阙。”玄宗又不能违。及安禄山反,玄礼欲于 城中诛杨国忠,事不果,竟于马嵬斩之。从玄宗入巴蜀回,封蔡国公,实封三百户。 上元元年八月致仕。

  史臣曰:李林甫以谄佞进身,位极台辅,不惧盈满,蔽主聪明,生既唯务陷人, 死亦为人所陷,得非彼苍假手,以示祸淫者乎!杨国忠禀性奸回,才薄行秽,领四 十余使,恣弄威权,天子莫见其非,群臣由之杜口,致禄山叛逆,銮辂播迁,枭首 覆宗,莫救艰步。以玄宗之睿哲,而惑于二人者,盖巧言令色,先意承旨,财利诱 之,迷而不悟也。开元任姚崇、宋璟而治,幸林甫、国忠而乱,与夫齐桓任管仲、 隰朋,幸竖刁、易牙,亦何异哉!《书》曰:“臣有作福作威,害于而家,凶于而 国。”孔子曰:“佞人殆。”诚哉是言也。张暐、王琚、王毛仲,皆邓通、闳孺之 流也。琚有缔构之功,过多僭侈,死于非罪,亦何惜之!

  赞曰:天启乱阶,甫、忠当国。蔽主聪明,秉心谗慝。暐同二王,亦承恩德。 吁哉僭逾,不知纪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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